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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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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奔跑在这片土地上,前方是漫天的薄雾,脚下因踢踏而纷纷扬散的尘土遮住眼前本就不甚明晰的视野。
这里是,远离城镇的客尔加平原。干枯龟裂的地皮上似还残留着尚未散去的硝烟气息,身旁匀速掠过的树木大多都是奄奄一息,偶有一两棵精神的,也架着几只眼冒红光、虎视眈眈的黑鸦。
他实在是跑累了,便想就近靠在树干上歇歇,却又被猛然响起的翅膀扑棱声吓得差点坐在地上。
少年不过十来岁,左手和前胸上还打着崭新的绷带,嘴角泛出令人不忍的青紫,要说是男孩子,身高也不像同龄人一般正常,瘦小的倒似几个月没吃饱过一餐饭,下垂眼角还沾着没擦干的泪渍,混着脏兮兮的泥土,看起来分外狼狈。
他在逃亡。
逃亡自一出噬人的戏码。
也逃亡自一场可怖的噩梦。
他就这么一刻不停的奔跑着,任脚下撩起的黄沙浸没脚踝,越来越快的心跳应和着粗重的呼吸声,几乎就要破出胸口。
——即便是年岁尚幼,这般高效率的体力运动也是令人难以承受的巨大威压。
停栖在不远处枝桠上的乌鸦低头啄了啄颈后的羽毛,突然舒展开黑魆魆的翅膀腾跃而起,低空飞速掠过少年的颊旁。
“唔啊——!?”
就是这一瞬的惊慌,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本就混乱的思维一下子断了线,也就是这一瞬的停顿,才给了他缅怀的时间。
缅怀曾洗礼过他短短十几载人生的种种。
映照着社会的学校,险恶势利的同学,卧病在床的父亲,人心惶惶的家族。
——还有承载着千钧万吨的姓氏。
“你这个胆小鬼!”
“废柴,你这只会流鼻涕的可怜虫!”
“哦哟,在这里你以为你是谁?小少爷么?”
“站起来啊,妈、妈、怀、里的小宝宝——”
“…………够了,都够了啊!!!”
——完全不陌生的嘲讽和讥笑,每天都在耳边上演一场接一场猫逗老鼠的可笑把戏。
嘴里、眼角,全塞满了尘土,少年以肘撑地想要站起来,却又双腿发软无力,只得颓然瘫在地上,指节不受控制的颤抖着,嘴角咧开一条缝,上下两片嘴唇悉悉索索,时不时碰在一起。
他略为艰难的转了转眼珠,看向前方似乎永远也无尽头的路。
前方的客尔加平原依旧是昨天晕倒前那般辽远,一伸手就能盖住到无论走多少步也触不到的地平线。
“啊啊……我必须,离开这里。”
这么说着,唯一的生命讯息如一条无足虫一般,以匍匐的姿态,向前缓慢蠕动着。
逃离,逃离。
逃离出地狱。
也逃离向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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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
To Escape
-Dino.Cavall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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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比尔找到迪诺时,他正趴在学校D栋校区的后墙那儿不知干些什么。
这是这几个月来的不知道第多少次了,男孩儿抽搐着嘴角,一边努力说服自己“要习惯、要习惯”,一边扒开芦苇向那片脏地方走去。
克尔多夫私立学院有句调笑用的名言:“面对大家的是金碧辉煌,藏在角落的是尘土肮脏”,而每一栋教学楼的前后门都恰恰印证了这一事实。
莫斯比尔站在那“尘土肮脏”的地方抱怨够了,伸腿踹了踹前方毫无形象匍匐在地的金发少年。
“喂,废柴迪诺,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迪诺头也不抬答道:“我发现了……一个洞。”
“哈?一个洞?”
莫斯比尔有些纳闷的偏头去看被对方脑袋遮住的那块墙角,的确,很大一个洞。
这堵后墙年久失修,伫立在克尔多夫私立学院已有百多余年,墙面上坑坑洼洼,像是被虫常年蛀食,已经摸不出当年抵御风霜的威风凛凛,而迪诺在研究中的这一块墙角则是最严重用的受灾区。
“哦,一个洞,那又怎么了?”
“你还没看明白吗!这里是后墙,还有一个洞!”迪诺蹭了把脸上的土灰,转过脖子冲莫斯比尔说,“这简直是逃出去的最好机会!”
“……….哦天,又来了。”
莫斯比尔翻翻白眼,并不在意迪诺情绪似地大声叹了口气。
少年从地上站起来,脸颊上还粘了一块创口贴,也许是因为主人折腾了太久而摇摇欲坠,金色的头发上落了满满的白石灰,但脸上却挂着惊喜笃定的笑。
——迪诺.加百罗涅。
克尓多夫私立学院位于意大利西西里的西部边缘地区,左揽奇峻的亚平宁山脉,右拥成片的巴洛克城镇,山脊上的学院,地域位置相对偏远但却是生源最好的贵族学校。
——贵族学校。
也可以说是专为黑手党家族的继承人建立的学校。
克尔多夫成立至今已有百年历史,从西西里周边山脉尚且还是一个小小的土包时期开始,这种专立学院的设计企划就已经在当时的统权者之中口口相传,不过初期还没有黑手党的存在,只有少数来到西西里并妄图在此划地为王的远客,他们组成一个又一个的组织团队,来反抗当时的教皇与统治者。
当然,这种私权的利用和霸道终究给当地老实善良的住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憎恶与恐惧,部分人民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与安全,自发组建了与之对立的团体,这就是黑手党的最初原型——自卫队。
而自卫队虽是民众自发组织的,但要想永久的继续下去,永久的保证诸位成员的十全,终究需要发展的更加稳定,方能有足够的能力与之抗衡,就如同在一群在平凡不过的人中挑选精卒,可精卒总有选尽的时候,克尔多夫的初体,即是培养训练这类精卒的基地。
迪诺.加百罗涅——西西里黑手党大族加百罗涅的继承人,此刻正身处这所日向繁荣、百年之后的院校,并努力挖掘着该如何逃出去的方法。
“快走吧,听思科威尔传话说主任那个老女人在找你们了。”莫斯比尔显然不能理解迪诺的执著。
“我、我们?还有谁啊?”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
这所并不算顶级庞大的院校分为五个等级,克尔多夫作为地理位置相当偏僻的学校,而生源却一向是黑手党中的佼佼者,既然分了等级,那么就意味着师资、教学水平也分别不同。
劳拉.席德曼——D栋的教务处主任,深吸了一口气,因用力而苍白的手指颤抖着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仿佛那是多重的物件似的。
“我说过多少次了,迪诺?!还有……那个谁?”
“报告主任,是莫斯比尔。”男孩儿痞笑着,连带脸颊上的雀斑也滑稽的抖了抖。
“好吧莫斯贝尔——”
“是莫斯比尔主任,您没听说过读错一个人的名字是对他的侮辱吗?”
“闭上你的嘴!”劳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眼镜又“啪”的一声掉下来,“你不是D栋的学生吧?!”
“呃…其实我是E栋的…”
“E栋的来这里做什么?回去找你的主任克莱德,我会和他打电话好好说说你的问题的。”
莫斯比尔耸耸肩,并不在意教务处主任的威胁,踏出教务处时扭头冲迪诺夸张的挤了挤眼。
随着钛合金拉门被关上,教务处也陷入一片反差巨大的沉寂。
迪诺手心全是汗水,关节也剧烈而细微的颤动着,他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居然要被教导主任级别的传唤。
等等……难道是逃跑的计划被发现了?
天哪,这种设定简直不敢……去假想。如果是真的,麻烦可就大了啊,不止是学校和父亲,就连那个人也会…….
“………呜…”
金发少年无意识咽了下口水,然后紧紧抿起了双唇,等候未知的传唤。
“咔嗒——”
过了不久,拉门再次被打开,劳拉主任的表情明显柔和了许多,就像刚从一堆肢节虫身上撇开了视线,迪诺好奇的转过头想看看是谁。
“…………”
“报告。”
来人——A栋的优生——少年剑帝斯库瓦罗——面无表情的跨进了教务处的门。
少年突然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瞬间树立了起来,他想起几天前一楼大厅里那场血腥而突兀的屠戮。
不,或许根本算不上屠戮,对于这家伙,刺伤柴格只是踩死了一只臭虫。
“啊,斯库瓦罗你来了。”劳拉满脸堆笑的站起身招呼着。
迪诺忍不住对主任这明显换了种语气的问候表达了一下嘲讽,他向上小幅度翻了翻白眼,顺便偷看了一会儿身边正经严肃站立着的少年。
斯库瓦罗——这个名字,在两个月前可谓是一片陌生,初次听见是在莫斯比尔的口中,同伴手舞足蹈的表述了A栋楼那位英武的剑术奇才是如何在四十击之内险胜,一剑刺穿了上代剑帝的胸膛。
莫斯比尔讲的眉飞色舞,迪诺却是不住的打冷颤。
——这般危险可怕的人竟然就生活在周围,离自己宿舍不到50米的地方。
实在是一场近在咫尺的噩梦。
或许对莫斯比尔来说这是英雄和真正强者的证明,而对他来说,这根本不该是他的日常。
…………太不应该了,我所期待的生活,不该是如此。
“斯库瓦罗,从今天起你辅导迪诺做课外实践。”
“诶……诶诶诶诶诶?!?!!!”完全没意料到主任的目的,从沉思中猛然醒过来的人不由地惊叫出声。
“鬼叫什么!!让A栋的学生来辅导你是为了让你更快的进步!!”劳拉不屑且厌恶的皱了皱眉道。
“……………………”
“是,我明白了主任。”
“……………………………………”
就连最基本的挨训,也这么的异常。
他不是没有规划过自己的未来,迪诺·加百罗涅,即使被迫带上了如此沉重的枷锁,也想过淡泊平静的生活,即便是拖着家族的荣耀,族人的信任以及父亲的期待,那种渴望人生风平浪静、无波无澜的想法还是如潮水一般漫涨在心头,不落不退。
也许不算很新鲜,不会总是发现自己和家人的名字出现在日报的头条,没有庞大的家族产业与至高无上的权位,这般的日子迪诺也想象过。
他一直是一个善于勾勒未来的孩子,那种平凡无味的生活,没有强权的笼罩,走在贫民街区偶尔会被一拥而上的暴走族抢走零钱、食物,而你没法去追究;安分守己的上完大学后,你会拿着成沓的简历一家家的投递,却最终只收到两三封面试通知书;花了无数个夜晚去准备,带着你那面霜也盖不住的黑眼圈,面子还比不上有权有势的公子哥儿一个小指头;和老婆吵架、孩子不听话、同事交往不顺心……………
即使是再不顺畅的未来,迪诺也依旧渴望着,因为这才叫普通人的生活。
未来总有无数种可能,但无论是哪一种,少年都不会承认是他正经历着的这种。
莫斯比尔曾经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啊?你的家世、背景,都那么醒目。
“你知道我的父亲么,他为这个家族劳累一生,现在还躺在病床上,我的叔叔、爷爷、曾祖父…………每一个人的成就都是经受了硝烟烽火的洗礼,踏着夺权者、长老院的尸骨,一步步走出来的,但我是投错了胎啊!那才不是我的世界!!
“你看见斯库瓦罗了么?他才应该是这种世界的人,他上次刺伤柴格的那一剑,你不觉得太可怕了嘛?!那么轻易的杀人与被杀,多么血腥啊!!”
黑手党继承人的脸上浮现出了无边的恐惧和扭曲,像是在诉说一件多么恶心的事一样。
“可是…………就算如此,你也逃不开啊,你的家庭教师……”
是了,之所以是梦魇,正因为逃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