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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若相见】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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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说,卫临是个天才。
这个闪闪发光的词语是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荣耀,只是这大多数人并不包括卫临。
成就是牺牲无数时间换来的,如果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努力只换来“天才”两个字的话,那并不是夸赞。
所以对这两个字他嗤之以鼻。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会成为太医。
对于这条被决定好的道路,他向来都是淡淡的,不去期待,也没有反对。
那个无数医者争破头皮想要入进的殿堂,于他唾手可得,值得期待么?一帆风顺的人生,家族使命如此,能够反对么?
他能做的,就是朝着这条直线走下去,走进东华门,踏在紫禁城光洁整齐的地面,在后宫长年累月不变的勾心斗角中寻找立足之地。
第一次当值的时候,卫父语重心长的说,临儿,凡事以退为进,万万不可锋芒太露。
他身着从八品官服,淡漠的神情像秋日里萧瑟的风声,疏离了身后无数期盼的目光。
沿着高大如赤色巨龙的朱壁宫墙,从文华殿向北进入南三所,绿琉璃瓦歇山顶的太医院就出现在眼前,一个背着药箱的小太监从屋里走出来,微曲了上身,恭恭敬敬候在门口。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焦急的神情,似乎正赶着出诊,却在看到他的时候露出微笑,点头示意。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笑容,温润的像一块羊脂白玉。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
那年,他一十六岁。
太医院等级严明,院正为首,左右院判各一位,下设御医、吏目、医士、医生共约百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太医院后面就是御药房,上有圣祖康熙帝亲题匾额“寿世”二字,只有医术精湛者经三年三试方可入选,称为“御医”,共不过十名。
而温实初就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卫临想起来自己很早就听过这个名字,甚至连卫父都对他赞不绝口,听得多了,一开始有些不服,可后来渐渐就变得不屑一顾。
唯有这次,他牢牢记住了。
——温实初。
他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一笔一画,深入肺腑。
紫禁城是个沼泽,没有人能够在走进去后全身而退,纵然可以洗净脚上淤泥,又怎洗得去手中血腥?卫家世代为官,明哲保身的道理,卫临从来都明白。
他听了卫父的话,敛收起所有锋芒,默默淡淡的,在这步步为营的皇宫里生存下来。
宫门在日落后便会下钥,这样大雪纷飞的天气,谁都不愿意留在冷冰冰黑漆漆的太医院值夜,卫临欣然应下这份苦差事,自是换来太医们的连声感激。
他站在窗边,看着他们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着匆忙离去,生怕他会反悔一般,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们以为他是好心么?
不,当然不是。
他只为了一个人。
风雪之中,他看到那个人正往这里走来。
背着药箱,撑了一把油纸伞,黑色狐皮斗篷随风起舞,滑溜溜的地面令他脚步踉跄,一路快步,推开了太医院的门。
卫临接来他的药箱和纸伞放到桌上,看着他狼狈清理衣上的雪花,问道:“温太医是从碎玉轩过来么?”
这声音令温实初一愣,抬头看清面前的人,讶异道:“今天不是李大医值夜吗,怎么卫太医你会……”
卫临笑了笑道:“李太医家中有急事,便暂由我代劳了。”
倾扎排挤之事,温实初怎会不明白?见得多了,便就惯了,既然对方不以为意,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取了案上的卷宗记录今日诊脉的结果与药方。
烛火摇曳着一层薄光淡淡映下,勾画出他端正俊秀的眉目,山根起伏,薄唇轻抿,衣下露出一截绣了竹叶的袖口,光影微颤,他仿佛已成了空落静寂中的一幅画。
卫临静静看着,置凉了手中的一杯热茶。
许久,温实初合起卷宗,望向他这处,犹豫着似乎有话要说,半晌后还是开口道:“听小夏子说卫太医前两日去了冷宫给芳贵人诊病?”
卫临在心里露出微笑。
他终于问了。
他知道他一定会问。
所以他才会选择在他值夜的这一日留下来。
放下已经凉透了的茶杯,他声音里微带了委屈和不甘:“温太医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温实初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芳贵人失宠多年,旁人避之为恐不及,你为何要……”
一个冷宫无宠的嫔妃,于仕途有害无益,平日便是打发个小医士前去都是百般不情愿的,而他已是正八品吏目。
卫临低叹一声,说道:“人有尊卑,命无贵贱,我只是做了一个医者应该做的事。”
他几乎要被自己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逗笑了。
命无贵贱?
皇上皇后的命能和宫女太监一样吗?光是把它们摆到一块都是大逆不道的杀头之罪吧?
他不是良善之人,可是温实初是,他会喜欢听这样的话的。
果然温实初脸上的怔愕很快被赞赏取代:“卫太医能够这样想,才真叫人佩服。”
卫临起身谦让:“我资历尚浅,还需温太医多加提点才是。”
温实初心念一动,脱口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卫临正想取了架上的医书来看,闻言便是愣住。
温实初自觉失言,神情有些尴尬,歉意道:“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望卫太医不要放在心上。”
卫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在烛光下轻若无痕。
他取出暖在炉里的茶壶,倒上一杯热茶,走到温实初面前跪下,双手奉茶,肯切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温实初受宠若惊,忙接来饮了一口,将他扶起,握住他的手,脸上满是笑意。
他的手十分温暖,让卫临无比留恋,甚至不愿再放开。
可是他只能放开。
在此时,在今日,他只能放开。
他对他露出笑容,像徒弟对师傅那样尊敬的笑容。
他想,终有一日,他会让他的手只允许自己一个人握住,而且,不会再放开。
窗外飞雪更深,寒风如刀,他算了算日子。
这是他来太医院的第二年。
这一年,他一十七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