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茧》月珏云际

8、尘风篇

　　天光开始亮起来了。
　　我凝视着渐渐明亮起来的晴明的脸。
　　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要睁开眼睛的意思。
　　我又开始吹起叶二。
　　然而四周好静，只听见我的呼吸似的，连叶二的声音也……
　　当我的手指开始要颤抖的时候，我听见了叹息声。
　　与那天在一条戾桥听见的一样的叹息。
　　我急忙停了叶二。
　　晴明已然醒了，眼睛明亮，脸色依旧苍白。
　　博雅。
　　你醒了，晴明！我禁不住激动地叫了声，盖过了晴明有些虚弱的声音。
　　谁来过了么？
　　是保宪大人。
　　晴明脸色一变。那……他说了什么？
　　我心中一痛，盯着他许久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半天，我才有勇气说出两字，风茧。
　　晴明背过脸去。
　　晴明……
　　这下你可全知道了。
　　晴明，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他转头直视我的眼睛，那样轻声说着。
　　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让晴明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本不想和任何人有什么牵扯。所以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是因为我吧，晴明？我用很小的声音说着，希望他听不见。
　　然而他还是听见了。
　　他作了一个很可爱的动作，把一堆衣服往身上拖了拖，之后别过脸。
　　博雅居然能听懂咒呢，真是难得。他浅笑着。
　　晴明！
　　他没作反应。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晴明，我留下来陪你吧。我说着。
　　他望着我许久。
　　然后合上他明亮的眼睛。
　　我确信我是听见了他的应声。

　　于是我很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了。
　　不知什么原因，庭院中的樱花开得越来越繁盛。尽管每天有大量的樱花飘落，却不见枝上稀落。
　　晴明自那次之后就更懒得走动，整日赖在庭廊中吹风喝酒要我吹笛。偶尔有什么委托有什么宣召都用极恶劣的态度赶人。
　　有时我在旁边看着，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只有这宅邸里的人知道吧。我想。

　　那日晴明在赶走中将的家人后忽然对我笑道，博雅，你说现在宫中会不会流传“殿上人源博雅朝臣和阴阳师安倍晴明日夜相伴不理正事”的说法呢？
　　不……不会吧……
　　这可攸关我家的名誉啊。我未曾考虑过这个甚是严重的问题，一时颇为慌乱。
　　怎么了，担心吗？晴明望着我，连眉毛都带笑意了。
　　不过我还是留下来陪你。我想半天才回答他。
　　哦哦。晴明挑起眉，细长的美丽的眼睛直望着我。
　　喝……喝酒啦。我急忙拿酒遮挡他的目光。
　　晴明笑得真开心。每次捉弄我以后他都很高兴。这让我很是不满。
　　喝酒吧，博雅。
　　好。

　　似乎每日晴明家的庭院都很平静，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然而我知道晴明在变化。
　　从起先还不时摆弄扇子在廊上四处晃，到后来赖在地上不动一下，后来又不得不倚在柱上。
　　我就这样每日看着他。
　　真奇怪。
　　我本该担心得要死，着急得要死，也该悲伤痛苦。
　　然而我一看见他，却不由得消去了所有这样的感情。
　　也许是晴明下的咒吧。
　　也许。

　　这样不知过了几天呢。
　　反正樱花依旧离奇的繁盛。
　　而庭院中始终，始终都只有我们两人。
　　其实若是这样的日子再长些，我宁愿被晴明赶回家去。
　　然而。
　　那日晴明对我说，博雅，还有几天呢？
　　我怔得许久没有说话。
　　吹笛来听吧，博雅。
　　美丽的笛声。晴明听着，这样评论道。
　　博雅。
　　你的笛声让人想流泪呢。
　　他微笑着说。没有流泪。
　　晴明的眼泪。
　　很难得的啊。
　　记忆中只有那么模糊的一次，唯一的一次。
　　晴明是风。
　　我想起保宪的话。
　　不会流泪的。
　　晴明。

　　然后一日。
　　晴明那样的坐在我面前，向我说着。
　　博雅，是今日吧。
　　我的心大跳了一下。
　　晴明？
　　他轻轻点点头。
　　你要这样告诉我吗？
　　他静静地望着我。
　　然后我的眼泪一下涌出来了。
　　所有悲伤痛苦，像浪一样冲击到我全身。
　　晴明很镇定地望着我的泪流满面，笑道，博雅啊，真可爱。
　　我正要抬头去回答时，他忽然就那样砸到我身上。
　　晴明！我惊叫，扶住他。
　　他似乎再也没有力量了，头枕在我手臂上。
　　晴明的口中在不断地涌出鲜血，将他雪白的衣染得点点殷红。
　　晴明！晴明！
　　我什么感情也感觉不到了，只能这样拼命地叫。
　　风茧……他轻轻叹道。
　　就是这样了。他的眼睛直盯着我，那样清澈的美丽眼睛。
　　晴明……
　　晴明，是因为我吧。我又说。
　　他望着我，灿然一笑。
　　我的心里忽然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从未明白过的情感。
　　晴明。我低声唤道。
　　我从未有一刻如此的喜欢……晴明。
　　啊，博雅。他以极低弱的声音说着。
　　我向他望去，发现晴明……
　　静静流泪。
　　晴明……
　　博雅。他开始合上眼。
　　我要听你最美的笛声。
　　我愣了片刻，晴明此时卧在我身上，合着眼。
　　叶二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不停地响，不停地响，不停地响。
　　整个世界的乐声。
　　而这乐声没有盖过，晴明的低语。
　　而我……未有一刻不是如此喜欢啊……博雅。
　　泪，倾泻而下。
　　乐声未停，乐声未停，乐声未停……
　　晴明，晴明，晴明，晴明……
　　我心中不住低唤。
　　博雅。
　　世界，天地，一切。
　　停止了。
　　庭中樱花，在一瞬间，如雪纷落，散作烟尘。
　　叶二的声音未停。
　　永远不会停了。
　　晴明，这将是永远。
　　永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