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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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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小的院落,种着些三两花草,不是名株,不过从山中移来。我来平江已经大半年了,每日除了去下书院,并无什么事,倒是空出了时间来完成我儿时的一个小小的愿望。
我也曾和展兄讲过,却被他笑了许久。
“没想徐兄也有此嗜好,我二人若是通力合作,必能将这神怪小说整理出来“说着无心,听着却有意,我现在最喜欢的便是向当地的书商们打听各种神怪小说版本。
一日闲来无聊,我独自在平江城外闲逛,城外有座风景不错的山,除了些上山担柴和偶尔路过之人外,倒是没人打扰,甚是清静。
半山腰上坐落着一个凉亭——望云亭,三个字写的苍劲有力,应该是位名家书写的。我向当地人打听过,这山叫做平山,书籍中也没什么记载,但山中横七竖八地散放着四五块石碑,大部分已经辨不清字迹。
偶尔抚摸着石碑上的凹凸不平,想起与展兄、楚兄把酒赋诗的日子,不免感慨万千。谁人写的这些碑,许是当时也和我三人一般,喜乐不尽,可如今只剩下些斑斑点点,我也会就这样被埋没进草丛之中吧,展兄呢?
”兄台好兴致,一人来这山野闲逛。“
我看着说话之人,也是独自一人,只拎着个青瓷酒壶,穿着一件白色丝衣,颜色甚是朴素,可看那讲究的衣料,从容的仪态,便是他不是一般人。
我对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魏收的碑,兄台也喜欢么?”男子指了指我脚下的石碑。
魏收?前朝的那个大诗人他的诗文可谓一字千金,他的碑文早已被天下喜爱金石之人掷重金购下,已不剩什么了。在这野山中,怎么会藏着他的石碑呢?
许是看到了我质疑的眼神,男子走到碑前,仔细地分析了起来,“僖宗三年……与友人游于平江……秋雨刚过……友人见山下云雾翻腾,甚是壮观,书’望云亭‘三字于山中凉亭之上……兴致大发,吟诗一首……我家中藏着魏收与友人的书信一封,与这碑上之文完全吻合。“
想来男子也是个喜爱金石诗酒的雅士,还藏着魏收的书信,定是家世不俗,只不知他为何独自一人游于此,难道是极喜爱魏收之诗才来此么?
“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竟遗落了前朝大诗人的石碑,不知可喜还是可悲。”
“何来喜说?“
我又俯下身摩挲着石碑,”魏收的游南山碑被前朝佞臣据为己有,为此连累了南阳郭门,这块碑若是流落人间,不知又要引起多少祸端“,自古出名者最遭非议,人如此物又何尝不是,展兄想必也是如此才会被左迁吧。
“有些道理,那又为何悲呢?”
“既是名碑,却被隐没在山野之中,无人赏识,不是悲么。”
男子哈哈地笑了起来,声音低沉悦耳,“怎么没人赏识呢,兄台不就是它的知音么”。
我么?方才连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偶尔来摸摸,哪里算得上知音。“这碑如人,人如碑,世事难料罢了。”
“兄台这么说可是自喻,叹无知音,不然怎会在这山野之中闲逛。“
男子的言语直击我的心扉,似是看穿了我的心事,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玩味。
“我本无甚才,何敢怨世人不赏识我呢?”
“徐兄太谦虚了,你一曲近晚舟可谓出神入化,惊艳四座,堪比清商真人,羡煞伯牙啊。“
男子笑着说道,没有任何贬低任何敌意,反倒是话中充满了敬佩。我抬手作礼感谢他的赞誉,扬起嘴角笑了笑,远处山脚下传来似有若无的吆喝声,伴随着混杂的人声,也许是山下的早市开始了。不远处平江城开始了一天的喧嚣,隔着还未散去的薄薄的云雾,仿佛是隔世一般,我的心从未如此宁静过,静得仿佛一潭春水,被男子低沉悦耳的笑声吹起一阵阵涟漪。
自那次相遇,我便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就像是一个前世的友人,彼此之前不需过多的话语便能知对方心中的想法。
男子自称沈裒谦,家住宁州,来这平江是来看一位友人,可惜友人又到别地,但被这城内外的景色吸引住,便小住了些日子。我问他友人姓名,他却只说是个布衣,喜欢吟诗而已,没甚名气。
我也与他聊了落榜之事,展兄之事,他似与展兄认识,却又自称只有过几面之缘,并不相熟。能结交这样一位知己,也算是我落榜的安慰。
“为何不再演奏古琴?”
沈兄一日又来我小院相叙,谈及我不碰古琴之事颇为叹息。
不碰古琴只因一个人,源自一段不愿提的旧事,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有隐忧,展兄到底如今怎样,也没个音信,信也不来一封,恐怕凶多吉少了。“子期不遇,广陵散绝”,既承君一诺,便必不食言。况且这世间除了展兄还有谁能听懂我的琴呢?
“可是你之前提及的展子龙?“沈兄一饮而尽杯中之酒,望着空中的残月,那月亮半藏于浮云之后,时而明亮,照的整个院落的砖地一片白霜,时而昏暗,沈兄的脸被笼在黑暗之中,只能看清微眯的双眸,带着醉意,辨不清他的表情。
我也饮了一小杯酒,并没有回答,不过对方已经知道了答案。
”徽纆——“
许久不听有人叫我的字,我微怔了一下,脑中浮现出半年前的情形,那声徽纆想是”绝响“了。我觉得手心一阵温热,脖颈处传来丝丝暖气。
“沈兄?——”我侧脸发现沈兄凑了过来,不明所以,心惊了一下,身子向后让了一步。
“刚有个蝴蝶停在你发间了。”
沈兄扬嘴轻笑,淡淡的酒味夹杂着热气扑面而来,弄得我心里痒痒的。我想要挣脱被他紧攥着的手,可他攥得甚紧,一时难以挣脱开来。他轻轻摩挲着我的手指,不知是何用意。
“这手不碰琴,可惜了。“
从方才开始,沈兄的态度便令我甚是迷惑,他之前喝醉了也不是这副样子,不知今晚为何这般模样,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之事,还是错把我当作了什么人。
趁他不注意,我猛地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沈兄说笑了,这大晚上的何来蝴蝶?“
“没有么……”他自己呢喃着又饮了一杯酒,”听你弹琴,我倒是见到了蝴蝶,满屋的蝴蝶,美极了“,沈兄陷入沉思之中,沉默了好一阵子。
蝴蝶么,可是那首芳草引,我只记得在展兄面前奏过,沈兄怎么知道呢?难道我还在别处奏过么……
“徐兄,你怎么看僖宗和蒋雨春。”沈兄像是有些清醒了,却面色凝重,谈起了别的话题。
僖宗和蒋雨春?我向院落的墙看去,墙上摇曳着幢幢黑影,月光照着院墙前的杂草,像是一个个魅惑的花妖。僖宗有句诗便提到了花妖,比作着青衣唱戏的蒋雨春,二人的感情若不是僖宗的身份倒也令人羡慕,只不过那越于一般情感上的缠绵令世人唾弃,在民间传为闹剧。如何看他二人?
见我皱了皱眉头,不愿说话,沈兄像是猜到了我的心里想法。
“我倒有些羡慕他们二人。”
羡慕?我略带吃惊地看着沈兄,与沈兄相处的几个月里,我知他想法自与一般世人不同,常常发些惊世之语。
“他们二人不顾身份地位,感情坚若磐石,这世上没有比这更令人动容的了。“沈兄意味深长地说着,用手摩挲着手中的酒杯。他的目光流转,直直地看进我的眸中,看的我甚是迷惑,又有些心惊。
“可他们二人是——”我的话还没说出口,却被沈兄打断了,他的声音里满是怒意与质问。
“这些重要么?世人不过用些条框来禁锢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沈兄的眼中有一丝落寞,一丝绝望。
“沈兄,你——“
难道沈兄他……我从未想过这样的假设,当展兄说起薛宰相的儿子包养一个戏子的时候,我心中还有些厌恶,可如今是面前的沈兄,我的心中怎么也厌恶不起来,”重要么“,沈兄的话久久回荡在脑海之中,荡得我心神不宁,甚是焦躁。
沈兄沉默了许久,饮下最后一杯酒。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注:《诗经.邶风.击鼓》)
沈兄一字一顿,语气坚定,低沉悦耳的声音令我一字一心惊。这是……他扬起的嘴角终于暴露在了月光之下,朦胧的面颊因为醉酒有些微晕,像极了一个偷喝酒的孩子,炫耀着自己的兴奋的心情。方才还笼罩在黑暗之中的石桌,被月光撒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活着微风,让我也醉意朦胧,被沈兄的明眸晃了眼。
自那晚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沈兄,他没来找过我,我也不敢去找他,那晚的那番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致我做事教书也时常走神。起始的厌恶感渐渐消失,沈兄神秘的行事和灵动的才气令我只想对他更深入的了解,至于其他无暇再顾。
一日午睡之后,我坐在石桌前,品读着魏收的诗集,回想着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
上前开门,只见一位男子立于门前,是东市的书商,他给我了几卷书籍。细看那些书籍,被人用纸细心地重新装订起来,翻开来看,一排排蝇头小楷映入眼帘,是誊抄的神怪小说,还用朱笔夹批着抄书人的点评与观点,这抄书人甚是细心。
“这些书籍是位沈公子托我转交给你的,还有这个荷包。“
我谢过书商,坐在石桌上慢慢翻看着那些书籍,极为感动,没想沈兄竟为我……他这几日没来,想是在做这些。请翻着书页,我的心随着那朱红的夹批跳动。
想起还有个荷包,便打开了来,里面装着一块玉牌,镂刻着一朵嵌在圆环中的牡丹花,甚是精美,用手转动圆环,那牡丹花竟是前后不同形态,把玩了一番,我发现荷包里还有一张纸条,是沈兄的笔迹。
“有事离开平江,期与徐兄来日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