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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三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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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十年,襄国城更加繁华热闹,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景象。云冉进了城便换了软轿,直接抬进了赵王府,也就是昔日的平晋王府。
此时已是天色将晚,云冉站在飞云馆前,看着熟悉的一景一物,恍若隔世,过去伺候她的子衿和瑞安跪在门前喜极而泣。云冉扶着樱桃的手,走了进去,屋内熏着百合香,家具摆设的位置都没有移动过,她的黄花梨圈椅上搭了蜀锦丝棉垫,书架上的书一点灰尘都没有,她的琴静静放在窗下,像是随时等待着她的主人。
子衿上前替云冉解下厚厚的狐裘,递给小丫鬟,重新跪下给云冉磕头,哽咽着说,“小姐可回来了,奴婢这十年来一直盼着这一天!”
云冉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亲自扶起她,“难为你了。”
子衿再度垂泪,“王爷吩咐奴婢和瑞安看着院子,待我们十分宽厚,都是托了小姐的福。”
云冉听着她的话头,又见她已做妇人打扮,便问道,“你和瑞安……”
子衿微微红了脸,“王爷前年做主,将奴婢许配给了瑞安。”
云冉心中十分宽慰,“瑞安一定是个好丈夫。”
子衿含羞低头一笑,从食盒里拿出一只玉碗,“奴婢记得小姐冬日里从不饮茶,特意叫小厨房煮了牛乳茯苓霜来。”
樱桃接过茯苓霜,说道,“小姐这些年身子好了许多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子衿喜道,“都是姑娘侍奉得尽心。”
樱桃拿调羹调拨了几下,递到云冉手上,随口问道,“敢问姐姐,这么多年没回来,府里可添了什么新人?”
“除了王妃和程侧妃、英侧妃——就是从前的舜英夫人、舜华夫人,倒是新添了几位侍妾……”子衿说着不安地看了一眼云冉,“不过是些庸脂俗粉罢了。”
樱桃伶俐笑道,“多谢姐姐提点,要不然走在府里,见了人都不知怎么请安,倒显得咱们没规矩。”
子衿笑笑,行了个礼道,“小姐舟车劳顿,可要先歇一歇?”
“不觉有些饿了,子衿下去备膳吧,”云冉温言道,“只留樱桃伺候着便好。”
子衿领命退下,樱桃扶着云冉在榻上躺下,在她耳旁轻声说,“军中人嘴紧得很,奴婢只打探到公主并不在被虏的宫眷当中!”
“怪不得一直没有消息,”云冉心揪了起来,“延意身份不同普通宫眷,能在哪呢?”
“这,奴婢就问不出来了,”樱桃低下头,“石王即答允过小姐,不如、不如问问石王?”
云冉的心中像翻了油锅,她的手紧紧扣住桌沿,握得指节都白了,“是,他答允过我,这一次,我不许他食言。”
樱桃握住她的手,红了眼眶,“奴婢看得出来,石王对小姐从未忘情,小姐何须自苦。”
良久,云冉才说道,“我与他,已不是一句有情无情可说。他是我命里的煞星,怕只有到我死了,才可烟消云散。”
将要入夜时分,瑞安进来禀报,“王爷来了。”话音未落,便见到石勒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
云冉站起来,屈膝准备行礼,石勒一把将她扶住,“你我之间,何须行此虚礼?”
云冉拂开他的手,淡淡地别过脸。
石勒左右看了看,一挥手,“都下去吧。”
云冉穿着蜜合色交领折裥裙,外披一件象牙色绣栀子花罗袍,长发松松挽了一个髻。石勒手轻轻放在她的发髻上,“这是我送你的簪子,你十五岁生日的时候。”
羊脂玉精雕细刻的芙蓉簪,一瓣一蕊清晰可见,云冉正正簪子,“方才顺手一拿,还真没注意到,这些年,我也不大爱用这般奢华之物。”
石勒听着她说话,虽然是冷冷的,心中还是十分熨贴,他笑言,“夜深,不觉有些饿了。”
“太医说我脾胃虚弱,嘱咐入夜后不宜进食,我宫中已多年不备宵夜了,”云冉顺口说道。
石勒听她提及宫中之言,胸中浊气上涌,脱口而道,“刘曜在,也不备膳吗?”
云冉几乎想要一巴掌扇过去,但她只得忍住,冷冷说道,“皇上的膳食,自有御膳房料理。”
“瞧我都说了什么?”石勒手搭在她的纤腰上,“我说错话,枉做了小人,”说着他轻轻扳过云冉的脸,吻了下来,云冉别着身子,只得攀附着他的肩,靠在他的胸前。许久,石勒恋恋不舍得放开她的唇,拉着她坐在软塌上,问道,“飞云馆还是原先的样子,你不喜欢么?”
云冉摇摇头,“物是人非。”
“可是我终于做到了,你终于又回到我身边了,”石勒牵起她的手放在腮边,青涩的胡茬轻轻蹭她的手心,不经意触动了她深藏心中的柔软情愫,许多年前,她最喜欢做这个动作。石勒看着她怔忡的神情,有一霎的分神,魂魄似是飞到了九天之外又被拽了回来,悠悠荡荡。
云冉抽出手,头低了半晌,说道,“明日我想让子衿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单给延意住着,你看可好?”
石勒微微一笑,“东厢房日光充裕,自然是好的,若缺什么,只管吩咐李合去办。”
云冉轻声说,“那孩子自小娇惯,也不知这些日子可曾挨饿受冻。”
“今日刚得到的消息,延意在石虎的军中,我命人以公主之礼待之,想来不会委屈,”石勒说道,“石虎的大军比我们滞后,我已命他加速行军,再过三五日,也就该到了。”
云冉怔怔听着,按捺不住喜悦,失口道,“可当真么?”
石勒看着她眼中的神采,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千真万确。”
云冉笑了,那笑容就像穿透暗夜的一缕阳光,石勒的呼吸一滞,低下头去亲吻她的眼睛。她侧头躲开,他却低低一笑。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李合在门外禀报道,“王爷,王妃在外求见。”
石勒随口道,“我这里不得空。”
李合迟疑着回道,“王妃说,时候不早,王爷该歇息了。”
王妃刘氏!
云冉心中冷笑,却推一推他的胳膊,“王妃说的是,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石勒的手背摩挲她的脸庞,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我能回去哪呢?我哪也不去……”
“王爷?”李合在门外探寻地一问。
“送王妃回去,”石勒的目光不曾离开云冉的脸。
“可是我这里,没有能侍奉王爷的人,”云冉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石勒也站起来,倒了一杯茶,“你不必担心,我睡在你外间的榻上,就像从前那样。”
云冉愣了一下,许多年之前,石勒军职不高,主帅营帐也只得小小一间,石勒不放心她,便在帐中隔起帷帐,每夜,她都能听得见他的呼吸声。那是她人生最宝贵的记忆。那时的她再也想不到,如今她会在石勒的身边步步为营,百般算计。命运真的不得不令人一嗟三叹。
她接过茶杯,说道,“夜间不宜饮凉茶,你方才说饿了,我叫樱桃做一碗红枣粥来。”
石勒笑着说好,轻轻抱住她,头靠在她的颈间,深深嗅她的发香,他沉声说,“我已经老了,我不能再一次看着你离我而去,对不起,云冉,即使你怨我,我也要把你留在身边。”
永丰城是襄国城外最偏僻荒凉的一处小城,虽说叫“城”,却人烟稀落破败。可如今的永丰城,却是重兵把守,卫护森严,更是连只苍蝇也飞不进了。
马车在城门外,停了下来,李合上前拿出令牌,卫兵看了之后,立即放行。李合亲自赶着车,进了深深的洞门,云冉撩开车帘,向外看去,固若金汤的城墙给人巨大的压抑,马车辘辘穿行而过,竟像是走进了一座死城。
云冉坐立不安地等在暖阁中,李合跟侍卫吩咐了什么,那侍卫转身离开,过了会儿却见一青衣侍者走了进来,竟是王瑞。
王瑞见了云冉,眼中已是含着泪,几步上前就要行礼,“宸娘娘……”
李合皱着眉横了他一眼,王瑞噤声,立刻改口,“奴才给临川郡主请安。”
昔日在未央宫中,王瑞是皇帝身边的大总管,何时受过这等贱遇,云冉也只得说,“公公免礼。”
王瑞揩着眼角的泪,面色愁苦,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皇上请,请郡主过去叙话。”
“去,去,”云冉一叠声说,樱桃追上去为她系好披风,匆匆跟着王瑞走了出去。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云冉的心随着一下子揪了起来,她看过去,门内站着的正是刘曜!刘曜一身月白色长衫,清减了许多,但精神尚好。
“陛下,”云冉的泪夺眶而出,不由得跪了下去。
刘曜扶住她,温和的目光落在云冉身上,“看你憔悴了许多,可是又犯了旧疾?”
云冉拿汗巾印了印眼泪,强笑着说,“并没有。”
刘曜清朗一笑,“来,尝尝我新制的茶。”
二人在桌前坐下,云冉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口。刘曜给她倒了一杯茶,说道,“你我久别重逢,为何要如此愁苦?”
云冉哽咽,如吞了一枚青橘,“臣妾愧对陛下!”说着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叩头。
刘曜忙扶她起来,“社稷到了如此地步,都是我的错,怎能怪责你一弱女子?”
云冉坐下垂泪,刘曜叹了口气,“宫中事我已知晓,莲儿舍生取义,我却在此苟且度日,想来,到了黄泉之下,我亦是配她不起。”
听得提起莲岸,云冉更是悲不能已,饮泣说道,“徽儿他……我护不住九皇子,将来黄泉相见,我又有何面目面对莲姐姐!”
刘曜面上布了一层愁云,“这孩子尘缘这样浅,是我带累了他,只愿他来世莫要投生在帝王家。”
“陛下,是臣妾没有看顾好徽儿”云冉站起来,又要跪下去。
刘曜一把拦住她,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单弱的背,在她耳边低声问“延意怎么样了?”
云冉作势将头靠在他胸前,“陛下放心,臣妾拼上性命也会保全延意。”
“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了,刘曜回头看去,波澜不惊地一笑,“石王来了。”他自若地放开了手,云冉便背过身去擦干了眼泪。
石勒眼神冰冷,面上却带了和气的笑,“久违探访,不知这永丰城皇帝陛下可还满意?”
“美酒美女环绕,石王如此贴心周到,朕怎能不领情呢?”刘曜不卑不亢地说道。
“皇上满意就好,”石勒说着在矮机旁坐下,看着刘曜云冉二人,笑道,“都坐吧。”
云冉便斟了一杯茶给石勒,石勒尝了一口,“茶是好茶,只不过石勒是个粗人,不解真味,惭愧惭愧。”
刘曜笑道,“石王过谦了。”
石勒满面春风又饮了一回茶,才说道,“久闻太子殿下风雅,颇有乃父之风,如今一朝大权在握,若是误信了奸人谗言……石某怕他追悔莫及啊。”
云冉闻言手紧紧攥住了裙角,几乎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哽在喉中。周围空气似都结了冰,她怕眼神出卖了自己,克制着不抬起头,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下来。
刘曜面不改色,只说道,“石王可还记得昔日的重门之盟?”
重门之盟!
那年联军攻克洛阳,在洛阳城重门之外,刘曜、石勒二人约定如交战,必不伤对方及家眷性命。那时她第一次见到羊后,郊外的朔风吹起衣角,只觉得宛若天人。现在想来,竟如同前世之事。
沉默片刻,石勒平淡地说,“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
刘曜像是没有意外,只是说,“那么你我言尽于此了。”
石勒依旧很温和,站起身告辞,走到门首,却转头说,“云冉,我们回家了。”
云冉的腿有些麻木,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刘曜离得她近,一把扶住她的胳膊,暗暗紧握住,看着她说,“当心。”
云冉与他对视片刻,垂下眼睫说道,“多谢陛下。”
石勒向她伸出手,云冉只得走上前去,随他一道登车而去。
酒是上好的竹叶青,泛着淡淡的碧色,入口清冽,回甘悠长。更漏声声,云冉独卧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罗裘,已是酒至半酣。已至石勒走进来时,她竟未有所发觉。当男人温热的手指抚上她光洁的脖颈,她才猛然醒觉,霎时间浑身冰冷。
石勒拿过酒壶,自顾自对着壶喝了几口,俯下身去亲吻云冉的脸,压低声音说道,“半日不见你,我便如失了魂一般,你说,如何是好?”
云冉讥诮一笑,“那么过去的十年,石王是如何度过的?”
“你想知道么?”他的眼中布满阴霾,手指在她栀子花般清香光洁的脸颊上滑动,“自然是一直想着终有一日我会踏平长安,而我们,会像现在这般重聚。”
喝下去的竹叶青让她的头脑没有那么清明,她说,“长安长安,你可知它的寓意,长治久安,呵,一朝城破,尸横遍野,如何能长安呢?”
石勒反而笑了,“我没有做那样的事,百姓生活一如往常。”
云冉见他笑,倒一下子清醒了,她太了解,有时候,石勒的冷酷并不可怕,他的笑才可怕。她错了,云冉心想,她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来惹他,他生气,于她有什么好处?
见她沉默,石勒摸了摸她垂下的长发,“你不必怕,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只要你肯对着我说话。”
云冉讶然抬头看他,口中仍说,“别以为你猜得透我的心思。”
“我当然猜得透,别忘了,你十三岁就跟着我,你是在我身边长大的,”石勒倒了一杯酒,慢慢喝下去,“只要他劝说刘熙投降,我可以留他一命。”
小太子刘熙绝敌不过石勒的大军,兵败只是早晚的事,这是石勒给刘家的一线生机。
云冉绝没有想到,不待她开口求他,他便随了她的心愿。而他本可以此作为要挟,让她不得不心甘情愿做他一名宠妾,从此求出无期,求死不能。
可他没有。
她深深明白,他做出这样决定的艰难。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近,石勒反身将她抵在榻上,金钗委地,她的如瀑长发披散开,菟丝一样绕着他的手臂,她的神情是淡漠而慵懒的,这反而让他更加动情。
“你的心中是爱我的,”他轻咬着她的耳垂,喃喃地说。
云冉张开眼看着他,他的身上又添了许多新的伤痕,最新的便是她用匕首刺的,伤痂脱落,留下了淡红的痕迹,淡的像化开的胭脂。她不安地拧身,碰落了酒壶,酒香溢满一室,熏然欲醉。她的头脑却无比清明,风起了,她听见了雪花飘落的声音。
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两日,整个天地银装素裹的洁白。金明湖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覆着积雪,如铺了一层银毯。
“小姐慢些走,当心路滑,”樱桃亦步亦趋,跟在云冉身边,不时伸手扶着云冉的胳臂。
云冉回头笑道,“快点吧,延意等着我去接她呢。”没想到一个不留神,腰间被重重撞了一下,趔趄着差点摔倒,瑞安眼疾手快,在一旁稳稳将她扶住。
“小姐没事吧?”樱桃忙道。
云冉低头一看,撞到她的竟是个总角的锦衣小童,不过十来岁的样子,唇红齿白,生得甚是文弱。
“奴才给世子请安,”瑞安看清了来人,吃了一惊。
世子?云冉狐疑着打量他,轮廓倒是依稀有石勒的影子
“平身吧,”那小童亦看着云冉,只道她是个新入府的丫鬟,便问道,“你是何人?我怎的从未见过你?”
“大雅不得无礼,”梅树后绕出一行人,说话的正是为首的盛装贵妇,“还不见过临川郡主!”
云冉打量了一番,唇边泛起凉薄的笑意,“程夫人。”
程姝的体态还是依然纤柔婀娜,比原先丰腴了一些,更显得温婉多姿,她披着孔雀羽织金披风,把身后一众女子衬得黯淡无光。
小童躲到程姝身边,怯怯的不说话。原来他是程姝的儿子,被石勒封为世子的石宏。
“临川郡主!汲云冉!”跟随她的几个女子听到云冉的名号,都吃了一惊,纷纷克制着好奇的目光向她看过去。
“早就想去看望郡主,奈何郡主总是不得空,”程姝的眼眶微微红了,“十年不见,郡主一向可好?”
“托程夫人的福,本宫一切都好,”云冉的笑不达眼底。
“什么夫人?还不拜见程侧妃!”程姝身旁一个红衣女子站出来,盛气凌人地说道。
“秭归!”程姝厉声嗔道,“郡主身份尊贵,岂能向我行礼?王爷虽宠着你,你也不能太没规矩了。”
云冉冷冷看着她们,掩口笑道,“程侧妃说得是,本宫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程姝侧身让开路,“郡主可是去接清河公主?”
云冉有些意外,点点头,“正是。”
“郡主别见怪,如今我主理一府之事,所以才知道,”程姝说道,“只是王妃一直惦记着郡主,郡主得了空,好去瞧瞧王妃了。”
云冉看着她温和带笑的的眸子,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转身走开了。
远远甩开了那些人,樱桃才轻声问道,“奴婢记得小姐从前一向不与程侧妃生龃龉,如今怎么才回来,就……”
“当年我被她算计离府,就是太过忍让,如今回来了,她们必然深恨于我,况我又带着延意,延意身份本就尴尬,我若再一味退避,便只能由着她们作践了,”云冉冷冷道。
正说着,只见李合迎面走过来,对云冉行了个礼,“公主已在毓华堂等候郡主,郡主随属下过去吧。”
云冉略思索一下,问道,“却不知毓华堂是何处?”
李合答道,“毓华堂前些年才建成,二门内接待女眷用的客堂。”
樱桃伶俐笑道,“幸亏有李大人带路,不然咱们可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了。”
“姑娘说笑了,”李合垂目道。
不消片刻,三人便行到了毓华堂前,“公主在西偏殿,属下在外面伺候,郡主进去吧,”李和说道。
云冉扶着樱桃的手,迫不及待地走进去,四下张望一番,厅堂轩广清雅,一看便知是程姝的心思,西偏殿的门扉紧闭着,樱桃过去轻轻推开。延意孤零零局促的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簇新的锦衣,料子倒是华贵,手工却略见粗糙,也不是那么合身,定是裁缝连夜赶制的。
延意听到声音,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上蹦起来,惶惶然看过来,见是云冉,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
云冉心疼难当,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抱住延意,“延意啊……”
延意的身体僵了一会儿,才抱住云冉放声大哭,“母妃,母妃……”
“不怕了,不怕了,”云冉留着泪,安抚延意。
樱桃过来扶二人坐下,亦擦着泪说,“公主瘦了好多了。”
云冉拉过延意的手,“都是母妃没有把你照顾好,是母妃的错。”却在一晃眼间,看到延意的手腕上有一圈乌青,一惊,忙翻开她的袖口,但见纤细的手臂上满是青紫的痕迹。
樱桃也看到了,捂住嘴倒吸一口冷气,“公主,这……这是……”
延意瑟瑟索索抽过手,环抱着手臂低头不语。
“延意?”云冉轻声唤,心一直向下沉,手颤抖着撩开她的头发,白皙的脖子上亦有好几处青痕,云冉强自镇定下来,不再追问,只说道,“母妃在这府里,有一处旧时居所,随母妃住过去,可好?”
延意点点头,樱桃早已自悔失态,见状忙上前替她系好披风,一同回到了飞云馆。
云冉正在小厨房亲手为一道黄芪红枣清鸡汤调味,樱桃这时进来,面带难色说道,“公主沐浴,无论如何不让奴婢伺候……”
云冉放下调羹,微微蹙眉,“由着她吧,你们在外面守着。”
“小姐,”瑞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夫来给公主请脉了。”
云冉踱到门口,问道,“哪里来的大夫?”
“王爷着人请的城里济世堂的大夫,”瑞安答道。
“那就好,”云冉转头对樱桃笑道,“若是这府里的人,我可不敢用呢!”
瑞安低着头不敢接话,云冉又道,“下去好生看茶,你晓得轻重。”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云冉坐在床边看着大夫为延意诊脉,那老大夫诊毕,恭敬道,“这位姑娘惊惧过度,神思不定,在下开付安神汤来,喝几日便好了。”
“有劳了,”云冉温和笑道,“让瑞安跟着大夫去抓药吧。”
樱桃将一只金元宝塞入大夫手中,送了出去。
待人都走了,延意方才怯生生问道,“母妃,您何时在这府上住过?”
云冉看着她蜡黄的脸,十分心疼,只是面上不好带出来,只像平常一般说道,“大约比你现在大一些。”
“那这里是母妃的家吗?”延意问。
云冉摇摇头,“母妃从来没有家,直到入宫,才安定下来。”
樱桃端着药碗进了来,“公主该服药了。”
延意苦着脸喝了药,云冉递过一碟红亮亮的糖渍山楂,延意尝了一口,“是母妃做的?”
云冉含笑亲手拿过茶盅让延意漱口,“母妃知道,延意吃完药,总喜欢吃糖山楂的。”说着放下床帐,让延意躺下来。
“母妃别走,”延意小声说,手拽着云冉的衣角。
云冉在延意身旁躺下,“母妃不走,母妃一直陪着你,你安心睡吧。”
延意这才放心的合上眼,在药物的作用下,很快沉沉睡着了。云冉这才起身,到外室吩咐樱桃拿药方来看。
“枸杞子、鹿角胶、熟地黄、五味子、当归、柏子仁、酸枣仁、玄参、丹参、白茯苓、远志、桔梗,”云冉心中顿起了疑惑,“这本是个安神补心的药方,却加了鹿角胶、熟地黄。”
“可有不妥么?”樱桃问道。
“倒是并无不妥,”云冉沉吟,“只是那大夫并没有说实话,延意恐怕不只是惊惧过度这么简单,鹿角胶、熟地黄都是益精养血、补肝肾虚亏的药,等闲不会用在一个十四岁少女的身上。”
“奴婢再去找个大夫来,”樱桃忙道。
“不中用,”云冉说道,“再找多少来,也没有人敢说实话。我心中一直有个可怕的疑影,这药方倒是消了我的疑惑。”
樱桃不解地看着她,“公主她……生了什么病?”
“宫廷女子,一朝沦为俘虏,你说,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云冉闭上眼,两行泪滑下脸庞。
“她可是公主啊!他们怎么敢!”樱桃惊恐地张大双眼。
“他们怎么不敢?!”延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云冉回头看,延意不知何时起来了,赤着脚站在地下,脸色苍白,单弱的身子摇摇欲坠,目光中却满是执拗的恨意。
“公主怎么起来了?”樱桃小跑过去,拿来外衣披在延意身上。
云冉的双腿像灌了铅一般,她拼尽全身力气,走到延意身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延意,告诉母妃,是谁……欺负了你?”
延意似是不堪重负,颓然坐下,声音如同呓语,“那日,我听宫人们说,石军要攻入宫中,都在商议着怎么逃走,我想,就算要逃走,也要带着母妃的灵位一起走,不能把她孤零零丢下,我到了醴泉宫,宫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拿了灵位刚要走,却、却……”
母妃的灵位,她的亲生母妃,薛芷素。这个傻孩子啊,云冉心中叹了口气。
延意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有一队兵闯了进来,凶神恶煞,见了我,就上来、来撕扯我的衣服……有个人说,我的穿戴不似寻常宫女,要、要留给将军,他们便把我绑了起来,关了起来。后来,后来那个男人来了,他是野兽、他是魔鬼……”说到此,延意慌乱起来,眼睛看着面前的虚空,双手乱挥。
云冉心疼无比,抓住延意的手,“别说了,延意,别再说了。”
可延意并不没有停止叙述,她的思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的记忆却似乎无比清晰,“他像野兽一样,几乎要把我撕裂,我咬他,他恼了,拿鞭子抽打我,然后把我绑起来,每日每日,都是如此……我求死不得……”
她的女儿啊,竟遭受了这般凌虐与侮辱!
云冉的脸色一定如修罗般狠戾,她的话语却是平静地,她问,“告诉母妃,那人是谁?”
延意歪着头想了一想,“他们叫他,石将军。”
云冉皱一皱眉,石军里石姓的将军太多了,她又问,“他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延意瑟缩了一下,手揪着衣襟,哆哆嗦嗦地说,“石虎。”
石虎!
“啪嗒”一声,樱桃手中的玉碗摔在地上,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