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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四章 鱼沈雁杳天涯路 ...


  •   过继程姝孩子的旨意传到飞云馆,云冉只觉得荒谬不可思议,任石勒再劝也不肯答应收养这孩子,更是责怪石勒思虑不周。刘妃亦来劝说,云冉只说道,“孩子母亲健在,我虽无德,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做这种让人母子分离的事!”

      这日午后,云冉睡起,懒懒靠在玉簟上纳凉,竹帘半挂,樱桃拿着一把玉骨绸面儿芭蕉扇,轻轻打扇儿。忽听得外面来报,程夫人来了,吃了一惊,忙披衣起身,迎了出去。

      “日头这么大,夫人怎么来了?中了暑气可怎么好?”云冉说着将她让到里间,在软榻上安坐。

      程姝一方绡金汗巾印了印唇上的汗,笑说道,“旁的时辰来,怕王妃不得空,没扰到王妃清净吧?”

      “什么王妃?”云冉垂目笑道,“夫人听谁封了我做王妃?”

      程姝的手护着肚子,脸上因为方才走动有些发红,“这不是早晚的事吗?不过是不得好日子,定不下婚期。还求王妃看在昔日情分上,看顾妾身……和这孩子吧!”

      云冉沉默片刻,温言道,“夫人原是为此事而来。夫人放心,我是断断不会夺了夫人的孩子的。”

      程姝眼里已然含了泪,切切道,“王妃千万别多心,王妃养育这孩子,妾身是再愿意不过的!王妃喜欢,是妾身和孩子的福气!”

      云冉不意程姝有此说,微微蹙眉,说道,“怎能因为我喜欢,就让你们母子分离呢?让一个孩子生生离开亲母,这也太残忍了。等我去对石勒说,让他打消这荒唐念头。”

      程姝再顾不得,捧着肚子跪在云冉脚下,“王爷这旨意再圣明不过,妾身真的愿意孩儿在王妃膝下长大!”

      “使不得!快起来!”云冉忙小心翼翼扶着程姝坐下,“夫人莫急,有话慢慢说。”

      程姝气息平和下来,挽着云冉的手说道,“如今不怕对王妃说,妾身人微言轻,自知不能为孩儿做什么,孩儿若在王妃身边,只怕还能多见一见他父王。妾身自幼入府侍奉,纵有千日不好,也还有一日的好,求王妃成全妾身,将孩儿视若己出,妾身感念王妃恩德,日日烧香拜佛,为王妃祈福!”

      云冉百般为难,只得说,“我还是觉得不妥,孩子终归应该留在亲生母亲身边,待我再想一想罢。”

      程姝低头啜泣,口中只说“求王妃成全”的话。

      云冉无法,只得岔开话头,“说了这么半天,连口水都没上,越来越没规矩了。”

      樱桃忙走上来斟茶,云冉责道,“不长眼的丫头,夫人有孕,不能饮用寒凉之物,这碧螺春可使得么?”

      程姝忙道,“她能懂得这些?怪不得她!”

      云冉看樱桃一眼,“还不去换了红枣炖血燕来呢!”

      樱桃面露赧色,忙端着程姝的茶要下去,云冉叫住她,“再去看看小厨房有什么新制的点心。”

      “王妃太客气了,”程姝低眉顺目地说。

      正说着,子衿过来在云冉耳边说道,“舜英夫人求见。”

      云冉喝着茶,说道,“请进来吧。”

      只见舜英穿着品竹色滚雪细纱裙,月白蝶纹衫,打扮得甚是清爽素净,牵着石世的手走了进来,见程姝也在,且双眼红红的,心知肚明,只作不见,说道,“今日好巧,程夫人也在。”

      “可不是吗?世儿也来了,这下可热闹了,”程姝笑着说。

      云冉让了座,见石世穿着一身春绸小衫,小脸儿热的红扑扑,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看把世儿热的,快去拿绿豆汤来。”

      石世扑着手让云冉抱,云冉心下喜欢,便将他抱在怀中。

      须臾,樱桃带着一溜小丫鬟端着各色茶点进了来,一样样摆在二人面前。

      云冉端过一盏绿豆汤,“还是温温的,稍稍喂他些吧。”

      奶娘上来接过,拿小勺仔细喂给石世,石世尝到甜汤,乐得眉开眼笑。

      程姝指着桌上一碟雪白细腻的菱角糕说道,“妾身记得王妃和世儿都爱吃菱角糕,菱角糕消食,这时候吃再合适不过了。”说着广袖拂过盛糕的玛瑙碟,拈起一块,递到石世面前,奶娘手上端着绿豆汤,云冉便接过来,掰下一小块,石世吃了,张口还要。

      “程夫人有心了,”舜英端起酸梅普洱饮,喝了一口。

      程姝笑着亦拿起一块菱角糕,咬了一小口,“这糕制得真好,香气馥郁,入口即化,难得又不甜腻。”

      云冉抬头笑道,“程夫人既喜欢,就带些走吧。”

      众人正说笑着,忽见石世“呀”的一声,口眼斜吊,口角流延,浑身僵直着抽搐起来。

      “这是怎么了?”云冉从未经过此等情景,抱着石世不知所措。奶娘一见以为是风搐,慌忙叫人熬灯芯薄荷汤来。

      “世儿!”舜英吓得脸色煞白,一把夺过石世,抱着哭,石世一阵紧着一阵愈发抽得厉害,面色乌青。且牙关紧闭,薄荷汤熬来竟也是喂不下去。丫鬟奶娘们都围着哭,一时人仰马翻,喧嚷不已。

      云冉见状不好,忙一叠声儿道,“快,快去传大夫!”

      却见石世在舜英怀中猛地搐了几下,渐渐地生气儿渐无,舜英抱着他,“儿啊,儿啊”地一声声哭喊。

      正忙乱,忽听得采葛惊呼,“夫人!”

      云冉慌忙回头,只见程姝软软倒在榻上,她身下的鲜血已洇湿了绣褥,顺着裙裾蜿蜒而下。

      飞云馆中,大夫产婆陆陆续续进出,来不及将程姝送回落月轩,只安置在东厢房中,数个久经人事的产婆在内为其助产。只听见不时传过来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直逼得人心紧迫压抑。

      石勒闻讯已是赶来,沉着脸坐在厅内,舜英抱着石世,数位大夫围着,刘妃与舜华匆匆赶到,俱是惊怕不已,拉着云冉,细细地问,云冉流着泪又说了一遍。

      为程姝问诊的大夫们从厢房中出来,商议一番,为首的钟大夫作了个揖,向石勒说道,“依在下看,程夫人与小公子的情形,像是中了毒!”

      “中毒!”石勒一下子站起来,面上布满阴霾,“中了什么毒?”

      “这……”钟大夫擦了擦汗说,“不知夫人和公子,毒发前服食过什么?”

      舜英猛然醒悟,叫道,“菱角糕,世儿和程夫人都吃过菱角糕!”

      钟大夫赶忙上前,拿起一块闻了一闻,复又浅尝一下,惊道,“是附子!”其他大夫围上来,分别尝过,亦都点头说,“正是附子。”

      钟大夫说道,“附子其实是一味常见的药物,有温里之效,”大夫躬身说道,“但也可致人抽搐昏迷,心脉麻痹,常人少量服用,并不会致死,可若是小儿或孕妇误服,小儿内弱,必经不得,而孕妇,则会引发血崩。”

      “菱角糕……是谁做的?”石勒冷冰冰的问。

      “是我,”云冉低声说,她捂住嘴,毫无头绪,骇得四肢冰凉。

      突然,奶娘惊叫,“小公子他,他断气了!”

      钟大夫过去探探气息,翻了翻石世的眼皮,跪下道,“小公子亡故了。”

      “啊!孩子啊!”舜英抢过去,紧紧搂着他,大哭不止。刘妃等都围着哭了起来。

      石勒跌坐在椅子上,一众仆人都跪下道,“王爷节哀。”

      舜英突然扑向云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你这毒妇!我对你百般恭敬,什么都不敢与你争,你为什么还要害我的孩子!你还我孩子命来!”

      云冉被她下着狠命一扑,立不稳,倒在地上,脸上登时肿起五道指痕,她慌乱地摇头,“没有,我,我没有……”

      舜华搀扶着舜英,恶狠狠地说,“好一个一箭双雕!你已是王妃,又将过继程夫人的孩子,却还不足,非要了程夫人的命不可!更要害死世儿,好让你的继子独大!这般阴毒怨不得你生不出自己的孩子!”

      “胡说八道!我家小姐绝没做过此事,”樱桃上前扶起云冉,护在她身前,“菱角糕小姐自己也是要吃的,小姐就不怕伤了自己吗?”

      “大夫都说了,常人吃些无妨,况且云冉常年服药,又懂医理,用起来更是得心应手了!”
      舜华眉眼扬起,厉声说道。

      “不可冤枉了云冉,”刘妃出言制止舜华,“钟大夫去看看,是否每一块糕都有毒?”

      钟大夫查探一番,上前道,“禀王妃,只有上面一层有毒,下面一层是无毒的。”

      “你还有什么话说?”舜华瞪着云冉说道,舜英厉声嚎哭,又要扑上来,被丫鬟拉住。

      刘妃哭着摇头叹道,“云冉啊,你也太……太糊涂了!”

      “都闭嘴!”石勒大喝一声,铁青着脸,亦步亦趋走进云冉,紧紧握住她的双肩,犹疑片刻,到底问了出来,“云冉,你……你有没有……”

      云冉愣愣地看着他,目光中满含了惊痛绝望,而并没有哀求,她的眼泪坠落在地上,“我说没有,你信吗?”

      石勒的眸光沉下来,“罢了,我相信云冉。”

      “王爷!”舜英哭着跪在石勒脚下,“她害死世儿证据确凿,焉能轻易放过了?世儿可是王爷的亲生儿子啊!”

      石勒皱着眉正要说话,李和过来传话,“王爷,程大人带着众臣属在府外跪着,要拿云冉小姐问罪。”

      石勒怒道,“孤的家事,干他们何事?”

      李和不敢说话,刘妃忍痛上前说道,“太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王爷若徇私情,只怕寒了臣下的心,看这情形,今日王爷不给个说法,恐怕难堵悠悠众口。”

      夜幕低垂,灰白的月色凄寒若雪,云冉的目光落在案上的棋盘之上,那棋子,黑的是黑曜石,白的是蓝田暖玉,棋盘格密密匝匝,仿佛化成了一张惊天巨网,兜头向她扑来。

      石勒的脸色沉若寒冰,咬肌紧紧绷着,深吸一口气,说道,“将云冉押入天牢!”

      “冤枉!王爷,”樱桃一下跪倒在地,磕着头求告,“不是小姐做的!小姐冤枉啊!”

      云冉从容的拉去樱桃,一言不发,跟随侍卫走了出去,却见采葛从东厢房里跑出来,满面喜色,“恭喜王爷,夫人诞下一位小公子!”

      云冉顿住脚步,只听得石勒说道,“即刻封程姝为侧妃!”

      月光透过高墙上窄小的窗户洒进来,云冉枯坐在稻草席上,手边的饭菜一点也没有动。

      “小姐多少吃些吧,”樱桃在旁劝道,“王爷一时糊涂,想通了就放小姐出去了。”

      云冉轻笑一声,“我哪里还指望放出去呢?只是连累了你。”

      樱桃哭了,“小姐去哪,樱桃就去哪。”

      牢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却是张宾进了来,还是一尘不染的旧布衫,风姿飘逸似仙。

      云冉站起身,行了礼,说道,“先生是来送云冉最后一程吗?”

      张宾神色平静如常,“方才舜英夫人自尽,幸被救了回来,外面现在都要小姐为世公子偿命。”

      云冉并不意外,淡然说道,“总要有人为此事负责。”

      “可张宾却并不相信。张宾深知,小姐绝不会害王爷的孩子,”张宾笃定地说。

      云冉深深感激张宾的信任,“先生都能如此说,可石勒却看不到这一层。”

      “即便晋封了程侧妃,还是堵不住悠悠众口,程遐领着百官跪在府外,到现在还不肯离去,”张宾一向平静无波的脸色也布了一层愁容,“小姐别怪王爷,王爷身在其位,不能随心所欲。”

      “自然怪不得他,毕竟他也曾见识过我心狠的样子,”云冉幽幽地说,“那孩子……取了什么名字?”

      张宾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宏,王爷赐名石宏。”

      云冉的手指轻轻抚着舜英打过的一侧脸颊,“世儿这孩子真是可怜,日后还有几人能记得,这一日除了是石宏的生日,还是石世的祭日呢?”

      张宾看着她惨淡的样子,默然叹息,“想不到聪明如小姐,也会被人算计。”

      云冉迟疑,“她难道……拼上身家性命也要害我吗?”

      “张宾什么都没说,”张宾压低声音,“师徒一场,我一定救小姐出囹圄。”

      云冉笑笑,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像对老朋友一样,对张宾说,“若他今日还只是汉王麾下小小的辅汉将军,我们也许早已儿女成群了。”

      张宾的面色说不出的悲凉,只是说,“可他是石勒。”

      云冉眸光一闪,看不清悲喜,清冷的月光透过牢墙上方小小的窗子,在她身上打下晦暗的光影,张宾看着她,忍不住说道,“悔教夫婿觅封侯。”

      “先生可记得慕容翰?”云冉闻言抬头对张宾道,“他曾对我说,面对命运,我们都是身不由己。这是石勒的命,也是我的命。”

      张宾拱一拱手,“最后张宾还要劝小姐一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小姐善自珍重!”

      五日之后,皇帝刘聪的诏书千里迢迢自平阳而来。御前总管钱允亲自带着诏书进了平晋王府,云冉亦被人从牢中带出,至府前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平晋王义女汲氏云冉,姝秀敏辩,夙成敏慧,恪娴内则,敬慎素著,品行纯淑,擢封为临川郡主,授金印紫绶,赐婚始安王刘曜。钦此。”

      石勒本跪着听旨,听到最后一句,竟缓缓站起来,也不领旨,冷冷地傲视前来颁旨的使臣。

      钱允只得双手捧着圣旨道,“恭喜王爷,恭喜郡主,这就领旨谢恩吧。”

      石勒斜睨他一眼,钱允吓得缩了缩脖子。

      云冉面无表情,叩头说道,“臣女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石勒怒极,一把夺过圣旨,扔在了云冉脚下,一众使臣见了,战战兢兢,敢怒而不敢言。

      云冉咬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捡起明黄色的圣旨,一言不发,起身走回了飞云馆。

      方才坐下,樱桃正要打水为云冉梳洗,石勒却紧随而至,踹翻了挡路的桌椅。

      “我若不允,谁也不能让你走!”石勒扳过她的肩,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眼中戾气大盛。

      云冉只觉得头晕目眩,仍强撑着说,“我若留下,只怕立时就要问斩了。”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石勒把她拉起来,贴近自己的胸膛。

      云冉心中却是静如止水,轻声笑了,“石勒,你就一丝一毫都没有存疑吗?你就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真的是我,害死了你的儿子?”

      石勒面色阴鸷,如着魔一般,将她推到在床上,在她白皙的脖颈上亲吻啮咬,含混地说,“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你,谁敢挡我,我就杀谁!”

      罗帷簇簇晃动,石勒从未如此粗暴的对待过她,她默默的承受着,在他解开小衣的那刻,她勉力握住他的手,说道,“何必自欺欺人呢?你是怀疑过的吧,我在你心中,其实是能做得出那样事的人吧。”

      石勒生生顿住,支起上身,看着她罗衫半褪,露着瘦削的肩头,苍白孱弱,心痛地说,“别再说了,让我们重新开始,我爱你一如往常,甚至更多。”

      “可我做不到,就算死我也做不到,”云冉迷离的泪眼看着这个她从十三岁起就一直迷恋的男人,紧紧抱住他,头埋在他的胸前,“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石勒,放我走吧……”

      石勒的眼睛眯起来,神情晦暗不明,他低头吻她的发顶心,“云冉,你自小跟在我身边,你是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我的命,不管你走多远,终究还是要回到我身边的。”

      九月初二,艳阳天。平晋王府宣明殿前。

      云冉身着绣有有九对翟鸟的青罗绣翟衣,乌发高挽太平髻,簪八支口衔珠结金翟钗,四把珠翠梳,一支金云头步摇,饰有东珠三颗,珍珠十七颗,猫眼石一颗。精致的妆容掩住了她颓败的面色,她缓步走至玉阶前,向着高高在上的石勒遥遥下拜。

      石勒穿着玄色金线绣蟠龙王袍,面容冷峻,伸手示意她平身,另一只手背到身后,指节握得发白。

      云冉抬起头,彼此相望竟是无言以对。她决然转身,扶着樱桃的手,登上金顶鹅黄銮车,銮车辘辘行起,云冉缓缓阖上了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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