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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不信人间有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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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画舫行在湖面上,岸边绿柳垂荫,修竹落落,间或夹杂着开满粉白花朵的花树。几个着轻纱软罗的船娘泛泛轻摇兰棹,画舫所过之处泛起道道涟漪。
暖风抚起舷窗的轻纱,花香徐徐,画舫内置一张红漆小桌,摆着几样时新果子,精致茶点,石勒与张宾、云冉三人随意围桌而坐。
云冉穿着一件银纹蝉翼纱深衣,飞鸟描花曳地裙,发上仅饰一支银凤菱花钗。
“都说南方有嘉木,果不其然,这敬亭绿雪香气清冷,若竹下细雪,真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云冉亲手捧一盏茶,递到张宾跟前,“先生请用。”
“多谢小姐,”张宾接过,喝了一口,细细品味,“相传敬亭绿雪长在幽深的岩谷之中,一年内也只摘得三百斤,专贡皇室御用,小姐这里倒先得了。”
“品茶须得有个好心境,否则再好的茶也是无用,”云冉边说边又斟了一杯递给石勒,“就好比王弥如今,怕是没有那个心思品茶的。”
盘踞青州的王弥遭遇乞活军陈午部的进攻,缠斗月余,力渐不支,得知石勒驻军蒙城,发来密函求救。
张宾拿起那封密函,细细又看了一遍,“……若解得一时之围,他日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自郝亭之后,乞活军一蹶不振,王弥竟打不过?”云冉疑惑道
“你有所不知,陈午率的这一支,虽只有二万人众,却个个训练有素,上阵杀敌毫不含糊,并不似一般的流寇,况且月前王弥麾下大将徐邈率部出走,叛了王弥,折损了他不少的士气,”石勒蹙着眉,说道,“只是王弥爵位高于我,若要我调兵解围,何需如此低声下气,这人位高而辞微,怕是有图我之意。”
张宾沉吟道,“王爷与王弥同朝为将,各自手握重兵,王爷向来防着王弥,王弥亦是忌讳王爷,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向王爷求救,只是这人城府极沉,又素来心狠手辣,早晚是王爷的心腹大患。
云冉想起前事,便说道,“依先生的意思,我们按兵不动,借陈午之手,灭了王弥?”
“万万不可!”张宾说道,“此事王爷只能靠自己,不能依赖于他人,王弥毕竟久经沙场,万一反败为胜了呢?王爷应立即出兵,救王弥于危难之中,以此先赢得王弥的信任。”
“孟孙说得有理,这是我自己的事,怎可借他人之手?”石勒豁然开朗,旋即唤李合进来,说道,“传我军令,擢令桃豹带壹万骑兵,驰援王弥!”
石军此时已休整数月,将士们一屏先前颓势,精神奕奕,整个队伍生机勃勃。桃豹率领壹万骑兵赶到青州,个个摩拳擦掌,都想立下头功。王弥听闻石勒果然派兵,士气大振,与桃豹里应外合,转败为胜,桃豹更是生擒陈午,凯旋归城。
这日云冉正打府前经过,正巧见到桃豹率一行人押着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汉子,见是云冉,便停下行礼。云冉不经意一瞥,见被押之人手臂上的狼头纹身竟是似曾相识,着意仔细一看,咆哮的狼头,狼眼青绿。这图案,她曾在一人身上见到过。
云冉这一惊非同小可,按耐住心绪,问道,“这是何人?”
桃豹答道,“这就是被俘的陈午,正要带去请主上发落。”
“既如此,将军快去吧,”云冉笑着避让到一旁。
桃豹称是,带着人走了。云冉思前想后,跟随其后,向议事厅走去。
云冉走进去时,陈午正要被推出去问斩。石勒脸色淡淡的,不十分在意这人的样子。
陈午被人拖着兀自挣扎,大叫道,“石勒你这蠢材!老子睁着眼等着看你被王弥灭了……”
桃豹听他说得不像样,上去要打,云冉轻声喝止,上前对石勒耳语几句,石勒皱着眉,着人扣下陈午。
云冉强忍着陈午身上混杂的血汗气、腐臭气,走过去一连声追问,“你身上的刺青,我在慕容翰的剑柄上见到过,你是慕容翰的人?”
陈午恶狠狠盯着云冉,“你这妖女,可恨从前没能杀了你!”
“原来你认得我,既知道前事,那就好说了,”云冉不以为意,继续问道,“慕容翰远在辽西,为何要指使你攻打王弥?”
“我知道你与石勒深恨我家主人,可笑的是,那件事的始作俑者,却是你们今日助的王弥!”陈午愤恨地说,“慕容侊昏庸,即位前就与王弥交好,他听信王弥谗言,说你有什么前朝宝藏,我家主人根本就不信这等江湖传闻,奈何不过皇帝进逼,不得不出手,却落得个叛国叛家的下场!”
慕容侊!王弥!
云冉转头看向石勒,石勒单手支颐,懒懒的靠在椅背上,波澜不惊。
“谁知你这番话不是在挑拨石勒与王弥的关系呢?”云冉轻笑着说。
陈午哈哈大笑,“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早已存了必死之心,我只替我家主人可惜,慕容侊绝情,但主人为了祖宗基业仍要除了王弥,无奈身在段部,只得派我带着慕容氏暗人混入乞活军,眼见就要成了,却不想被你们横插一手!”
石勒这才站起来,庄重冰冷地说,“王将军是我朝重臣,亦是我的至交好友,我与王将军的关系岂是你这等跳梁小丑挑唆的?拖出去斩首示众,莫要脏了我的地方!”
又过了几日,石勒发信邀王弥入蒙城一聚。王弥亦听说了陈午之事,深感石勒忠义,虽也有属下以鸿门宴之典故劝说,王弥却一概不理,执意前来蒙城。石勒自是盛情款待,更于当晚在府衙设家宴,龙肝凤髓,无所不至。
石勒、王弥二人把酒言欢,云冉亲自抚琴助兴,一曲终了,王弥酒至酣处,看着云冉说道,“老弟得如此佳人相伴,真是少有的艳福啊!”
“王兄取笑了,” 石勒醉醺醺地说,“这府中蓄着不少舞姬,王兄若不嫌弃,挑几个绝色的带走吧。”
王弥抚掌而笑,觑着云冉说道,“姿色再美有什么意趣,哪能都如云冉小姐解语花一般呢!当初在魏郡,一见小姐,便知小姐不是寻常女子……”
云冉见他说得不堪,心中泛起阵阵恶心,却仍是浅笑着说,“王将军抬举云冉了,有我日日在身边,石勒还不知如何头疼呢!不是有句话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么?”
王弥听得大笑,云冉偏头示意,一美婢上来斟酒,云冉顺势起身行礼,“夜深了,我也乏了,恕我先告退了。”
石勒漫不经心的点头允准。走至门首,云冉回望厅内,此时,正新换上了一支丝竹班,乐声已起,王弥在座位上摇头晃脑的打着拍子。她的目光正对上石勒清明的双眼,旋即低下头,匆匆离开。
宴席上,乐声靡靡,西域舞娘身姿如灵蛇一般袅娜,王弥醉得一塌糊涂,石勒毫无征兆地拔出藏在桌下的佩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斩下了王弥的头颅。
回到客栈,云冉夜不能寐,睁着眼蜷缩在床上。直至清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紧接着身侧的床榻陷下去,浓烈的血腥气迎面而来。
“你又杀人了,”云冉背对着他,低声说。
耳边一声轻叹,石勒的唇落在她的颈上,“是,杀了好多人。我带人出城收编王弥的军队,不服的人,全被我杀了。”
云冉转过身,将他的头揽在怀中,轻轻摩挲。
“还有好多事要做,我只能睡一个时辰,”石勒在她怀中疲惫的说。
“你安心睡吧,我到时唤你起来,”云冉柔声说,在他的眉心轻吻,却见石勒已沉沉睡去,手臂还紧紧箍着她的腰身。
王弥既死,其治下的青、徐、兖、豫、荆、扬六州为石勒接收占据。石勒上表皇帝刘聪,陈述王弥谋逆,自己为国大计,将其诛杀。刘聪大怒,斥责石勒“专害公辅,有无君之心”,却又派使臣颁诏,加封镇东大将军、都督并、幽二州诸军事、领并州刺史。刘聪此举虽看似自相矛盾,实则无可奈何,而今石勒之势,他已不可遏制,为防石勒变生异心,不得不加官进爵,以示安抚。
就在刘聪为王弥之事着恼之时,长安方面传来了令他振奋的消息。
建兴四年即公元316年,始安王刘曜举兵进攻长安,切断长安粮运,长安城内饥荒严重,米价一斗达到黄金二两,长安城中一大半人饿死。未免百姓之苦,年仅十七岁的晋愍帝司马邺派人向刘曜送上降书,自己依礼乘羊车,袒露上身,口衔玉壁,侍从抬着棺材,出城投降。刘曜接受玉璧,焚烧棺材,将愍帝带回平阳。刘聪加“怀平侯”称号于愍帝,对其百般羞辱。
襄国城内。
这日正是石勒回府之日。石王府前早已净水铺路,屏退闲杂人等,刘妃按品大妆,带着众姬妾在府外相迎。见石勒骑着高头大马远远走来,众人都至阶下跪拜。
“恭迎王爷回府!”
“免礼,”石勒下马,亲自扶起刘妃。
樱桃扶着云冉从车上下来,上前行礼,“王妃万福。”
“姑娘辛苦了,”刘妃含笑说道。
云冉亦笑着抬头,只见刘妃丰腴不少,气色也好,身着翠蓝四季团花兼喜相逢缎子宫装,庄重不失典雅。舜英、舜华立在她身后,云冉与二人见过礼,左右看却只不见程姝。
舜英抱着石世上前,石世正在牙牙学语,叫了一声“父王”,石勒倒也有几分欣喜。
刘妃说道,“王爷还是进屋再叙吧,外面风凉,吹到了孩子倒不好。”
于是众人拥簇着进了宣明殿。
刘妃亲手端一盏茶奉给石勒,说道,“王爷离家将近两年,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些时日才好。”
“正是如此打算的,”石勒说道,“这府中诸事井井有条,辛苦你了。”
“都是妾身分内的事,”刘妃微笑,转头关切的问云冉“听闻姑娘年前受了伤,可把我唬得不得了!现下可好了?”
“多谢王妃记挂,早已好了的,”云冉答道,正说着,石世不知何时,挣脱了奶娘,蹒跚着跑过来,爬在云冉膝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云冉看,煞是可爱,云冉不觉爱怜的摸了摸他的头发。
舜英忙上前来,将石世抱在怀中,“看弄脏了云姑娘的裙子。”
“不碍的,”云冉笑着说,“世儿乖巧得很,真让人看了就喜欢。”
“云姑娘只看他好的时候,却不见他淘气磨人的样子呢!”舜英笑言,满是慈母之情。
刘妃说道,“是了,这其中的辛苦只有做母亲的人才体会得。”
这时,刘妃的贴身婢女采儿进来,禀报道,“程夫人来了。”
刘妃忙道,“快请进来,小心伺候着。”
“先不要……”石勒一皱眉,将要出言阻止,却见程姝已走到了门首。云冉循声看过去,目光落在程姝高高隆起的腹部,霎时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王爷万福,”程姝由丫鬟扶着,艰难地行了礼。
“免了吧,”石勒淡淡地说。
丫鬟搬来软座,程姝坐下后,歉然说道,“妾身将近临盆,大夫嘱咐静养,是以没有出府迎接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云冉心中如打翻了酱醋瓶,酸、苦、辣,唯独没有甜。她听见石勒说,“你身子不便,不必拘礼。”
刘妃笑言,“程夫人怀这孩子格外辛苦,如今我只盼着程夫人诞下麟儿,再为王爷添一位公子呢!”
石勒有些窘迫地看向云冉,云冉只是低着头,一眼也不看他。
“云冉回来了,”程姝柔声说,“一别也近九个月了。”
云冉只得抬头,看着程姝恬静的笑脸,说道,“恭喜程夫人。”
舜英抱着石世笑道,“咱们这么多姐妹,就属程夫人有福气!”
一旁的樱桃忍不住接口道,“程夫人的福气也是真大,在平阳城时倒没瞧出来,转眼就要做母亲了!”
程姝面色不改色含笑应了,倒是刘妃颇有几分不悦,打量着樱桃说道,“这丫头出落得愈发标志了。”
云冉心中一刺,便说,“樱桃年纪小不懂事,叫王妃见笑了。”转而对樱桃说,“主子面前,哪有你插嘴的份!还不快快向程夫人请罪!”
樱桃作势就要跪下,“快别这么着,”程姝笑盈盈说道,“看唬的小脸儿煞白。”
刘妃亲自递了一盏茶给石勒,“听说虎儿立了军功?”
石勒心不在焉地说,“也算是幸不辱命,不枉你养育一场。”
刘妃老怀大慰,“都是王爷教导有方。”
“小姐该吃药了,”樱桃轻声提醒。
偏石勒听到了,便说,“大夫是嘱咐过的,别误了服药的时辰。”
云冉闻言起身作了一礼,“那么云冉就先告退了。”
飞云馆中的陈设一如往昔,日日有人打扫,案台上一丝灰尘都没有。云冉却不由生出仿若隔世的萧索之情。樱桃深知云冉心事,小心翼翼伺候着,不敢多言。
子衿唯唯诺诺上来请安,樱桃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云冉体力不支,靠在榻上,声音很疲惫,“子衿,程夫人有孕,你可知情?”
子衿跪在地砖上,惶恐的说,“奴婢知道。”
樱桃按耐不住,“知道还不告诉小姐?可是姐姐看着程夫人显赫了,越发赶着上去了,便背心欺主,把小姐抛到脑后?”
子衿一听这话,登时泪流满面,“奴婢是打小儿跟着小姐的,奴婢对小姐绝无二心!”
云冉心知其中关键,问道,“可是有人不让你说?”
子衿目光一闪,低下头,“奴婢不敢说。”
“可是石勒?”
子衿的头埋得更低了,云冉了然,说道,“起来吧。”
子衿感激地磕了头,站起来,上前低声说道,“前几日奴婢听说,王妃说等王爷回来就请旨,封程夫人为侧妃!”
“侧妃!”樱桃美目圆瞪,“舜英也没封妃,她倒封上了!”
云冉冷冷看了她一眼,樱桃立即噤声。
“知道了,下去吧,”云冉淡淡地对子衿说。
子衿答应着下去,樱桃低声说,“小姐恕罪。”
云冉不至一辞,沉默半晌,说道,“我乏了,想歇一歇,别让人进来。”
寝殿内焚着百合香,鲛绡帐上垂挂着茉莉花结就的香球,云冉无知无觉地坐在床上,心中并无半点思绪。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门外喧嚷起来,樱桃焦急的声音传进来,“王爷,小姐已然歇下了,王爷明日再来吧……”
寝殿的门被推开,熟悉的脚步声越走越近,云冉面对着墙壁,纹丝不动。石勒坐到床边,看着她单薄的背,叹了口气。
石勒的手试探着搭在她的手臂上,“当时你伤才好,我原是怕你生气,才叫人先瞒下。”
云冉转过头,晶亮的眼睛注视着他,问道,“我为何要生气?”
他也有些急躁,“那日我喝醉了,她怀了孩子也是意料之外。”
云冉嘴角含一丝轻蔑的笑,“你的夫人,怀了你的孩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何须处心积虑地瞒着?难道你以为我会不许你亲近你的夫人?”
这笑容在石勒看来分外刺目,他压不住怒气,扬声道,“处心积虑?!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云冉失望得无以复加,她说道,“这对你来说当然不是大事!我一直以为,我与你之间,会与旁人不一样,到头来却都是痴心妄想!原来我与其他女人一样善妒!原来,原来你也与其他男人并无不同!”
“云冉!”石勒的胸膛起伏,显然动了真怒。
云冉倔强的唇紧抿着,瞪着他说道,“是我自讨苦吃,你这样的男人,我本不该指望你待我的心,同我待你是一样的。到今日,我才不得不承认,你只不过当我是你众多女人中的其中一个!你偏爱我一点,我就当了真!”
石勒踱步到窗边,待了半晌才说,“云冉,我们不应再谈下去。”他走出去,见樱桃等战战兢兢候在门外,便道,“进去伺候吧。”
樱桃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来,看见云冉抱着腿,静悄悄坐在床上,上前软语劝道,“奴婢在外面听得真切,程夫人这事,就算在寻常的大户人家,也是稀松平常,何况是在王府里。王爷陪着小心,小姐的话却句句戳人心。奴婢虽愚钝,但也看得出来,王爷待小姐的心意,那真是世上少有的,凭她再生多少孩子,也是越不过小姐去的,小姐一向是个明白人,这次怎就看不开了呢?”
云冉摇摇头,“樱桃,你不明白,我并不在意他的姬妾生了多少孩子,我在意的是,他不能待我以诚。”
“王爷叫瞒着,也是为了小姐好,小姐当时实在不能再受刺激,”樱桃急切地辩解。
“所以说,他轻视我,他从来都不懂得我,”云冉头靠在膝盖上,终于落下泪来,“他不懂,我是一个人,我不是他的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