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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烟霭渡南苑 ...

  •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足足落了一日,黄昏时分,天色已是昏暗。屋内烧着地龙,暖阳如春。云冉与程姝二人围坐在软蹋上,正在灯下拿着程姝绣好的一幅垂丝海棠端详。

      “程夫人的绣工益发好了,这么精致的花样,我是绣不出来的,”云冉笑着拿起手边一盏黄芪红枣茶,抿了一口。

      云冉在平阳城府宅内养伤已有两个月,程姝日夜陪伴,殷勤照料,二人或是论诗品茗,或是刺绣对弈,倒像是回到了程姝初入府之时。石勒见程姝妥帖,便不再赶着打发她回襄国城,平日里见了,也倒有几分和颜悦色。

      “张先生时常夸赞妹妹冰雪聪明,谋略不输男子,这些闺阁里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妹妹何须精通呢?”程姝笑道

      “先生的玩笑话,夫人莫要当了真”云冉说着一口气不平,咳了几声,程姝忙起身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又亲自递过薄荷水让云冉润喉。

      这时有侍女小步急走进来,说道,“王爷来了。”程姝忙正了正衣饰,站起迎接。

      石勒身着玄色金线绣蟠龙锦袍,头发用一枚金冠束起,肩上落的雪还未融化,见了云冉,冷峻的脸上有了分暖意,说道“我叫人折了几枝红梅来,你瞧可还喜欢?”

      云冉抿唇一笑,打趣道,“王爷何时有了踏雪寻梅的雅兴?”

      石勒拉过她的手,“年关将近,军中宫中事情多,我不能总来陪你,怕你闷得慌。”

      “有程夫人陪着说笑,倒也不闷,”云冉说道。

      石勒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程姝,说道,“孤前日猎到一只银狐,毛色上好,便送给夫人吧。”

      “谢王爷,”程姝含着淡淡的喜色。

      “我仿佛记得今夜宫中赐宴?”云冉将梅花插入冰纹瓶中,转头问道。

      石勒冷笑,“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这次的由头是为王弥践行,他要回山东了。”

      云冉闻此亦是默然,皇帝前些日子又纳了谗臣靳准的女儿,与大小刘贵人并立为后,朝中竟出现了三后并立的乱象。每日耽于游猎宴饮,奢靡无度,亲奸佞而远贤臣,朝政日益荒废。两朝老臣陈元达,数次以死力柬,却不被理会,反倒是靳准这等一味阿谀奉承的小人得势。云冉养伤期间,靳准数次或亲自或派人到府上探视,石勒从不亲见,只让程遐张宾接待。偶尔提起,也是嗤之以鼻,只道他是“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跳梁小丑而已。”

      云冉不便再多说,只唤人传上几道精致茶点。邀着程姝坐下。

      程姝将一盏蜂蜜血燕递到石勒跟前,“王爷请用。”她今日穿一件石榴红夹棉锦袍,挑银线羊皮镶边缎子裙,衬得她色若春晓,明媚动人。

      “程夫人有所不知,石勒他素来不爱甜腻之物,”云冉指着桌面上一盏清汤,汤色微微泛红,说道,“最近惯用的是这五味子参须汤”

      “是妾身疏忽了,”程姝手按着胸口,微微欠身。

      石勒饮了一口,挑一挑眉,说道,“今日味道却不大一样。”

      云冉一笑,“加了紫苏叶和冰糖,好入口些”又转头对程姝说,“这道汤最是益气养五脏,就是总有股子药气,紫苏倒还能遮住。”

      “还是妹妹蕙质兰心,”程姝也笑了,用调羹拨弄着面前白瓷碗里熬得一丝丝剔透的燕窝,说道,“这样好的血燕,平日里可不多见。”

      “前几日宫里来人赐下的,”云冉说,“过会儿我让樱桃找出来,送些到程夫人房中去。”

      “使不得,皇上赐给妹妹养身子的,我怎能要?”程姝站忙起身回到。

      石勒笑道,“云冉一番美意,夫人便笑纳了吧。”石勒这一既已发话,程姝便不再推辞。

      晚间,樱桃正在服侍云冉换上一身软绸寝衣,桌上刚煎好的药还冒着缕缕热气。

      “可打发人去送燕窝了?”云冉问。

      “小姐放心,奴婢让外面伺候的青儿去送了,”樱桃答道。

      片刻,青儿进了来,行礼之后说道,“小姐,燕窝已送到程夫人房中,采葛收下的,并未见到程夫人。”

      云冉随口应了一声,便让她下去了。

      “小姐身子虽好多了,太医嘱咐还是要保养的,”樱桃说道,“王爷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小姐别等了吧。”

      “也好,”云冉揉揉额头,说道,“还是总觉得精神短。”

      更漏声声,云冉睡得迷蒙之间隐约听得李和在门外对樱桃低声说,“王爷醉酒,独自歇在了厢房,请小姐早些安歇。”云冉并没多想,只觉得头脑昏沉,转个身又睡下了。

      次日,已近晌午,大雪已经停了,云冉站在窗边赏雪景,却见樱桃急火火跑进来,便道,“越大越没了规矩,急三火四的做什么?”

      樱桃有些委屈的样子,说道,“奴婢听说程夫人一大早就动身回襄国去了!”

      云冉有些诧异,“昨日并未听她提及,怎么这么急着就回去了?”

      “说是王妃叫回去的,天不亮就走了,怕扰了小姐安歇,便没来辞行,”樱桃撇撇嘴,面上极是不屑。

      “这天又湿又冷,路滑难行,真是难为了她,”云冉用铜钎子拨弄着手炉里的炭灰。

      “有什么难为了?”正说着,石勒从外面进了来。

      “我是说,炭没了,”云冉顺手把手炉递给樱桃,“去换了新炭来。”

      云冉穿一件家常半旧莲青色云锦拖泥裙,镶猞猁毛边团花白绫袄,发髻上只别一枝羊脂玉雕兰花簪,鬓边的发丝垂下来,下颌尖尖的,有些苍白,更显得病弱。

      “手这样凉,”石勒温厚的大手握住她的手,云冉微微一侧身子,面上淡淡的,石勒一时便有些尴尬。

      李和觑着石勒神色,在一旁说道,“王爷带了太医院新来的胡太医给小姐请脉,此刻正在外候着呢,小姐可要传他进来?”

      “既如此,便传上来吧,”云冉淡淡地说。

      须臾,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医官进来行礼,云冉辞礼不受,客气问道,“从前太医院有位张易初张太医,往年我来平阳,都是他来请脉,这次却没见到,可是高升了?”

      “在下新来太医院,不知有位张太医,”胡太医答道

      “宫里的事,谁说得清呢,”石勒说道,“皇上都夸胡太医好脉息,想必是高明的。”

      云冉不再言语,将手腕搭在明黄色脉枕上,胡太医的手隔着巾帕搭上云冉的手腕,闭目良久,又换另一只手,说道,“小姐的伤是无大碍了,只需再用些固本培元的药调理便可。”

      云冉讪笑,“苦药汁子真是喝腻烦了。”

      胡太医也笑道,“小姐若嫌药苦,不若做成丸药也好。再有,天气好时,可出外走一走,也是大有裨益的。”

      “这却好,”云冉看一眼石勒,道,“昨夜王爷醉酒,胡太医也给他瞧瞧吧。”

      “石王看面色便知身体康健,偶尔醉酒,也无伤大雅,”说到石勒,胡太医便有些畏怕。

      石勒挥挥手,李合便上前带着他下去开药方了。

      “可是怪我昨夜没有来看你?”石勒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

      “说得我成什么人了?”云冉睇了他一眼。

      云冉极少对他使小性子,石勒不禁莞尔,“那你是怪程姝不辞而别?程姝的确失礼,却是家里玉泽叫的急了,年下事多,让她回去帮衬。”

      云冉正色道,“这话好没道理,程夫人为何要事事对我禀报?”

      石勒将她抱在膝上,笑道,“你平时太懂事,以至我都忘了你只是个十八九的小姑娘,这一伤倒有了个小姑娘的样子。”

      云冉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小还不好吗?等你老了走不动了,我还有气力服侍你。”

      “这就嫌我老了?”石勒佯怒,“年轻女子,说话就伤人。”

      云冉呵呵笑,午后的静谧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这样安宁静好的日子随着石勒的南征而一去不返了。

      是年正月,刘聪毒杀怀帝司马炽,长安城的皇太子司马邺继皇帝位,是为愍帝。

      同月,始安王刘曜奉命带兵攻打长安。石勒却不顾刘聪北守幽州的圣意,率三万骑兵挥师南下,一路势如破竹行至蒙城。

      蒙城位于江淮流域战略要地,江南的屏障,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镇守蒙城的,正是晋廷大将军,石勒的老对手,苟晞。如今的苟晞,已官拜太子太傅,大都督,为人却日渐骄傲自负,蓄养婢女千人,纵情享乐,施政却严酷苛刻,其治下的蒙城,早已是人心离散,属下相继叛离。石勒使精锐骑兵急攻,轻而易举攻克蒙城,与乱军中生擒苟晞。

      帐外有一株广玉兰,刚打了几朵花骨朵儿,云冉手攀着花枝,指甲掐到花苞上,粘腻的汁液蜿蜒顺着她的手腕流下。那一幕,她永生不愿再忆起的一幕。那人将一把长枪刺入父亲的胸膛,她的母亲在乱尸之中横刀自刎,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留给她。

      手上一使力,花枝折断了,云冉手中紧紧握着断枝。那个改变了她人生的人如今成为了她的男人的阶下囚,她父母的亡灵终于得到安息,纠缠她多年的噩梦也终将解脱。

      樱桃疾步走来,在云冉耳边道,“小姐,王爷请小姐去主帅帐中。”云冉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凛然庄重,樱桃不明所以,只得跟随在她身后。

      云冉步入营帐,只见石勒高高坐在帅位之上,众将分两列立在一旁,云冉走上前去,这才看清两个兵士压着一个披头撒发,穿盔甲的人跪在下面。那跪着的人脖子上锁着铁链,听到动静,抬起头。那是一张血迹模糊但文雅端正的脸,云冉第一次看清她的杀父仇人的样子。

      苟晞看着军营中出现的女子,有一瞬的疑惑,随即神情明朗起来,“我认得你,你是当年跑掉的那个小女孩。”

      云冉克制住冲上前去的冲动,只是站在那,冷冷的看着他。

      苟晞挣扎着直起身,冲着云冉问道“你到底是何人?你可知司马越为了你,与我翻了脸。”

      石勒将云冉挡在身后,沉声道,“休再胡言乱语。”

      苟晞哈哈笑了两声,十分张狂,“我已是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小姑娘,是要亲手报仇吗?”

      而就在此时,张宾出列走到石勒跟前,耳语道,“此人经营江淮多年,请王爷将其留为己用。”

      旁人听不到,站在石勒身边的云冉却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她紧紧盯着石勒,石勒的眉头纠结着,头微微偏向云冉,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之色,他目光中的那份迟疑狠狠击中了她。

      若现在求他……

      蓦地,云冉抽出离她最近的侍卫的佩刀,使出全身的力气,挥起刀便向苟晞砍去!

      云冉虽常年随军,却并不是个舞刀弄枪的人,众人都被这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无人敢上前阻拦。

      只有石勒迅速反应过来,从云冉身后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那把去势汹汹的刀生生顿在当空!

      他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他冰冷的甲胄贴着她孱弱的背。云冉的心底一片冰凉,手一松,“哐当”一声,刀掉落在地上。

      “先押下去,”石勒发令,他放开手,云冉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手腕,白皙的手腕被石勒攥的青紫。

      “云冉……”石勒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她没有回头看他,默默地走出了营帐。

      张宾追了出来,跟在云冉身边,“小姐,请听张宾一言。”

      云冉站住,不发一言。

      张宾说道,“此时江淮局势并不明朗,苟晞在此经营多年,若能有他指引,岂不是事半功倍?还请小姐以大局为重!”

      “先生何须对我说这些?”云冉冷冷说道

      “王爷手握重兵,早已今非昔比,这大争之世,容不得某个人的恩怨情仇,孰轻孰重,以小姐之智,难道还分不清吗?小姐素有仁恕之心,何不以德报怨呢?”张宾恳切的说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云冉转身凌厉的与张宾对视。

      张宾亦冷冷看着她,“小姐所谓的怨,不过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上得战场的人,包括王爷,甚或你我,谁的手上没有沾着血呢?”

      张宾的话沉甸甸压在云冉的心头,“先生的话固然有理却也不必再劝,我就算再不甘心,石勒他也早有了决断。”

      烛火昏暗,云冉独坐在玄窗下,月光冷冷清清照进来。侍者上来欲要点灯,樱桃暗暗摇头,示意不必。

      “小姐,该服药了,”樱桃小心翼翼端过药碗,有些忐忑。方才石勒来过,二人的气氛很诡异,对坐良久,却相视无言,云冉脸色蜡黄,一直低着头,石勒叹了口气,终究未发一言便离开了。

      云冉接过药,直接放在了桌上,樱桃正要劝,却听得外面侍卫奏报,“表公子来了。”

      石虎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进来之后便问道,“云冉,你与苟晞有何恩怨?”

      春寒料峭,夜里还是十分寒凉,云冉紧一紧瑰紫色丝帛披肩,静默了片刻,说道,“苟晞在兖州城外,杀害我的父亲,逼死我母亲,害得我家破人亡,石勒带着我自乱军中逃生。那年我十三岁。”

      石虎吃了一惊,“你与他竟有这等深仇!难怪你那时要杀了他!”

      云冉的手指绞缠着衣上垂下的流苏,缓缓说道,“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可当我看到苟晞,恨意竟一如当年,恨不得他立时就与我父母偿命!”

      “云冉,你别哭,”石虎的指背轻轻拂过她的脸庞,心中很是酸涩,“一个俘虏罢了,这点小事,叔父都不能让你得偿所愿。”

      云冉摇摇头,“我知道留着苟晞的种种好处,石勒并没有做错。”

      石虎焦躁地踱着步子,“叔父都是听了张宾信口胡言,竟还要封苟晞为左司马。”

      云冉一愣,喉头发苦,只是说道,“若要将其留作己用,是该这么着。先生的睿智通达、深谋远虑,是你我都不能望其项背的。”

      石虎静了半晌,认真地看着她,说,“云冉,你才有多大了?你过得不辛苦吗?我卸甲归田,你与我一道归隐可好?”

      云冉心中不是不感激的,沉思片刻,正言规劝道,“哥哥莫要说傻话,你这么年轻,有大好的前程,前几日听说王妃已为哥哥说了一门好亲事,只等石勒回去做主,哥哥成家立业,老夫人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慰了。”

      石虎张张嘴,叹了口气,再没说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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