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之歌》哑色

1、女声

　　我是一只人鱼，一只不太合群的幼年人鱼。
　　我会用“不合群”这个词形容自己，完全是因为那些自以为是的人鱼小鬼，他们成天在海底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却永远不让我加入，不仅如此，他们还故意在我面前放声大笑，向我展示他们玩得有多开心。在我听来，那些愚蠢的笑声就像是海象在打鼾。
　　在我鄙视他们的同时，也许该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会被冷落。原因很简单：我不会唱歌。这个理由放在谁身上都不会成为被孤立的原因，但在“音律人鱼”身上就不行。
　　鱼如其名，既然有这么个种族名称，就必定有它的特殊之处，音律人鱼的特殊，就在于他们拥有海洋世界最美的歌喉。
　　而我的声音，却沙哑得像枯叶破碎。
　　一只音律人鱼，只能发出让人厌恶的嘎吱声，不被嫌弃才怪。但这一切都是报应，我自嘲地笑笑。

　　音律人鱼的歌声已不是海洋守护的秘密，自从陆地人发现了海底的天籁之音，巨大的鱼网便像海浪，不断在水下翻腾。
　　居住在西方的音律人鱼惊恐地赶往东方的海底王宫，那年我六岁，记忆像深入骨髓的伤疤。
　　正在迁往东方的途中，每天都能听到父母唱歌的我央求妈妈唱歌，她把我抱在怀中，一边抚摸我的脸蛋一边说到了王宫就给我唱，我不肯，就像所有闹脾气的小孩一样撅起嘴，从她怀里跳出来，大喊妈妈不唱我就不走！爸爸生气了，不懂事的小孩最可气，他来拉我，我就蹿到海草里藏进石缝中，看他在石头外面干瞪眼，我在里头做鬼脸，然后，大海蛇打在他身上，我笑起来，笑声撞上爸爸恐慌的眼神。他被无数条海蛇捆住，它们把他撞向岩石，他的鱼鳞洒在我面前。我呆呆地看着亮晶晶的鱼鳞，耳边尖叫此起彼伏，无数张狰狞的脸在我面前摇晃。那不是海蛇，是鱼网。两张从天而降的网，将爸爸拖向左边，妈妈拖向右边，我在中间，血和鱼鳞围着我旋转。
　　那是最后一场灾难，我的父母是最后的牺牲品。如果他们还活着，能不能再遇见对方，能不能来找我？我曾这样跟自己开玩笑。玩笑，因为我知道，那些为人类唱歌的鱼儿，在灯光下慢慢干涸，被空气腐蚀面容，疲劳的喉咙逐渐喑哑，失去生命之神的庇佑。最后，萎蔫的蔷薇，在夕阳中凋零，孤独，不凄美，没有葬礼，只有尘土和腥臭。
　　是我害死了父母，所以上帝让我闭嘴，让我不能哭闹，所以我唱不出歌，我没有心。如果我不拖累他们，一直向前游，鱼网就追不上父母，所以我不出声，只是向前游，一直游，视线里没有尽头。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我穿越了水母原野和珊瑚林。海水变成淡淡的天蓝色，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漂到了浅水区，只要轻轻甩起粉色鱼尾，就能把头露出水面。东方的水域十分宁静，充满安全感。当我想象着海面上白色的帆船和海岸上整齐的房子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望无际的海滨和一座孤独的别墅。
　　别墅背朝大海，后花园的池塘与海水相连。我想那是我见过最美的地方，仙境般的花园，第一眼，五彩缤纷的鲜花就让我不顾海神的训诫，迫不及待地接近那里，想仔细看那只属于陆地的奇特花朵。我钻过栅栏，潜入这户人家的小池塘，露出脑袋，静静观察人类的世界。
　　不怕被发现，不怕有人抓我，不怕死亡。我这么大胆的举动是有理由的，即使我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说不定我这会儿不在王宫也没人察觉，少一只不会唱歌的废物人鱼，应该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吧？
　　视线跨越淡雅芳香的花朵，我看见蜿蜒的长廊、宽大的落地窗、阁楼上的阳台，还有墙壁上的人鱼浮雕，没想到人类会在自己的建筑物中雕刻人鱼，多么奇怪，我却望着灰白的大理石雕像失了神。栩栩如生的人鱼坐在石柱上，张着嘴，好像在唱歌，却没有声音。我觉得自己似乎就是那石像，喉咙被.干燥的空气困住，身体僵硬得快要碎裂。
　　突然，花园的草丛里传来沉闷的响声，我警觉地扭过头，停顿片刻，我一头扎进水中，敏捷地钻出栅栏，游回海洋。
　　说好天不怕地不怕，结果真的发生什么时，我却逃得这么快。

　　大海是人鱼的家，但我找不到家的感觉。
　　自从发现海边别墅，我一刻也停止不了想回到那的冲动。“回”，那里明明不是家，却让我如此依恋。也许，它是一个孤独的巨人，静静坐在海边，和我一样需要有人陪伴。那里的人鱼浮雕，和我一样寂寞，也许我们能坐在一起聊天。
　　今天，我听到了同伴的歌声。海神说，他会挑选歌声最动听的人鱼作人鱼王子的新娘，于是那些和我一起被送到王宫的音律人鱼开始练习神曲，她们的声音像温柔的水母，轻轻掠过我的耳畔，我站在大厅外，屏息静听她们唱歌。
　　音符，像一颗圆润的种子，落进我心里。我也想唱，唱出和她们一样美妙的声音。我张开嘴，发出沙哑的低鸣，声音难听得像海草被扯断时发出的惨叫。更丢人的是，这些噪音被她们听得清清楚楚，引来一阵嘲笑声。我的脸红得像盛满葡萄酒的玻璃罐，恨不得变成一个气泡，飞速上升到海面，然后凄惨爆裂。
　　如果只是嘲笑，我忍了，她们居然跑出来围观，让我再怪叫一次。我没有怪叫，我在唱歌！我怒气冲冲地吼起来，音调离谱的像钢琴断了弦。她们又笑起来，说我真听话，再叫一次。我垂下眼，努力把眼泪憋回去，转身以自己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游离王宫。
　　那是我第一次渴望唱歌，想冲破上帝对我的诅咒。
　　海神说，歌声是音律人鱼的符号，心地越善良的人鱼，唱出的旋律越动听。我一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海霸，才会发出那种能吓走无辜小朋友的噪音。

　　我一直向前游，像不知疲倦的珊瑚虫，不停摆动粉色鱼尾。途经水母原野，我不小心缠上带刺的水母触手，手臂上冒出一串小血珠，它们活泼地在水中扩散，完全不懂我的心痛。
　　跌跌撞撞游到珊瑚林，我焦躁的尾巴擦到了崎岖的珊瑚表面，我大叫一声，抚着发红的鱼尾，几片鱼鳞在海水中闪着光旋转。
　　血，鱼鳞，旋转，所有痛苦的事情把我逼上绝路。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爸爸，我不会再逃走，来抓我吧，和妈妈一起带我离开这里！我要和你们一起蒸发，就算只有尘土和腥臭。
　　我跃出海面，掀起海浪，在日光下翻腾。我含住空气，喉咙传来刺痛，我要毁了这个不争气的嗓子！我甩开鱼尾拍打海面，海水冲刷我的身体，让它撕烂这只会发光的鱼鳞！

　　狂风暴雨过后，总会迎来海阔天空的寂静。我无力地浮在海面，阳光洒在肚皮上，这下轻松多了，终于发泄完了……
　　仙境花园的影子浮现在眼前，也许只有那里能暂时抚平我的创伤。于是我忘记疲惫，向海岸边的别墅游去。
　　“哗啦”水花四溅，我跃出池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在温暖的阳光下查看胳膊上的伤口。雪白细腻的皮肤和淡金色长发，我的影子倒映在池塘里，鱼鳞闪着晶莹的光。
　　在我坐着的石头下，新长出一朵粉色小花，和我鱼尾的颜色一样。小花看起来那么娇柔，似乎刮一阵风它的茎就会折断。我不禁俯身摸了摸它的花瓣，低声道：“你那么弱小，干嘛要长出来？艰难地活着还不如乖乖保持种子的形态睡在土壤里，那样多舒服！”这句话大概是说给自己听的吧，我宁愿没来到这世上，也不愿像现在这样落魄。
　　天空纯净得像一块琥珀，我仰起脸，举起双手伸向天空。啪嗒，一滴水珠落在石头上，下雨了吗？明明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哪来的雨？啪嗒啪嗒，我的睫毛越来越湿，都快粘到脸上了。不是雨啊，是我的眼泪。
　　“奇怪？”我一边啜泣一边胡乱抹掉泪珠，“不争气的眼睛，要和喉咙一样让我丢人吗？”豆大的泪珠不停砸下来，我终于放弃试图阻挡它们，任由眼泪如暴雨般倾泻。
　　为什么要哭，因为我无法歌唱，因为我被同伴嘲笑，因为我无人可依，因为在这个寂静的花园，没人会听见我的哭声。
　　哭吧，哭吧，把心里的不开心都哭出来，不要憋坏自己。于是眼眶越来越肿，肚子上的肌肉因为抽搐得太频繁而酸痛不已。

　　突然，不远处传来歌声，轻盈的乐符从我头顶飘过。
　　是谁在唱歌？我收住狼狈的眼泪，努力睁开双眼。是这花园的主人吗？我用尾巴顶着地面，努力撑起上半身，朝阁楼上那扇敞开的窗户眺望，窗里飘着海蓝色的布帘，根本看不见有谁在那。
　　很快，我被优美的曲子吸引，不再费力寻找声音的源头，只想静静享受这首歌。
　　那是男孩子的声音，像清晨绿叶上的露珠，清澈圆润。他的歌声比海底的音律人鱼要好听千百倍。明明是清唱，却仿佛有天使在为他伴奏。我趴在岩石上，暖暖的阳光铺在背上，空气里弥漫着花儿的清香，耳边萦绕着他的歌声。
　　好想见见这声音的主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类？
　　这里有美丽的人鱼石像，还有人代替石像唱出动听的旋律……渐渐的，我睡着了，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被男孩的歌喉带入梦乡。

　　回到海洋，我依旧陶醉在美妙的旋律之中。那个男孩的声音，像一阵清爽的气流，在我身体里回荡。于是，我用超凡的记忆力，小声念起歌词，小声哼出曲调。我学着他的语气，把那首歌完整地唱出来。
　　这是我第二次试图唱歌。虽然声音沙哑，但音调很准！我兴奋地握紧拳头。
　　次日，我再次游到仙境花园。“谢谢你！”我跳上池塘边的石头，朝那扇窗户大喊。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能否听到，我大声地道谢，我喜欢你的花园，喜欢人鱼浮雕，喜欢这里的一切！
　　微风卷起草叶，送向天空，淡金色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相信我的声音，会跟着风飘到每一个角落，也许会有那么一缕，把我的心声送到他耳边。
　　之后，只要来到花园，拍打水花告诉他，我就能听见悠扬的歌声，从那扇窗户中传出。同一首歌，我却永远听不厌。
　　小鸟站在栅栏上，轻轻梳理翠绿的羽毛。我笑起来，在池塘里旋转，旋转，原来这个词可以变得欢快；我的鱼鳞在水花中闪光，鱼鳞，原来它可以耀眼得令人如此喜悦。我和着他的声音轻声唱，他不在意我沙哑的嗓音，于是两种声音，在仙境般的花园中游荡。
　　恍惚之间，我看见人鱼浮雕在微笑。是啊，她发不出声音，但她张着嘴，从没放弃过歌唱。所以她快乐，她的心在唱，所有旋律都在心里发芽，终究绘成嘴角的笑意。

　　“能让我看看你吗？”那一天，我小心翼翼地说出按捺已久的愿望，他的歌声却突然消失，花园变得寂静。我惊慌地跳上岸，语无伦次地向他道歉。如果无法见到你也没关系，请不要陷入沉寂，因为，你的声音是你在我身边的唯一证明，请不要让它消失！
　　许久，没有回应。我焦急地跳进石子路，鱼尾在鼓起的石子上擦出伤痕。
　　“快回去！我会继续唱的。”我听见他的声音，突然间，胸口不再发紧，我闭着眼睛感谢上帝，我差点以为我被抛弃了。我真傻，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因为我的愿望伤害到他了，我再也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他继续唱歌，但声音里，混进淡淡的忧伤。

　　明亮的月光为海面增添柔和的轮廓，海边的别墅灯火辉煌，倒映于海面变成童话中的宫殿。我悄悄钻过栅栏，把几颗又圆又亮的珍珠用树叶包好，系上一朵小花，作为礼物放在石头旁。它们是我花了几天时间，把海底的蚌壳堆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的。
　　走时，我望着阁楼上那扇微微发亮的窗，轻声道谢。我从这里得到的实在太多了，哪里是几颗珍珠就能报答的。我竟舍不得离去，如此渴望他的声音，胸口隐隐发烫。我想，我爱上他了，那个我一面都未见过的男孩。
　　刚迈进海洋王国的大门，我便被一群人鱼士兵围住。惊恐地后退，却撞进一个温暖的怀里。是海神大人，他用和善的口吻说：“我的小人鱼，再迟就赶不上今晚的宴会了。”
　　差点忘记，海神说过今晚有个盛大的宴会，为海底所有音律人鱼举办的，充满音乐和舞蹈的盛宴。
　　我来到会场时，所有人鱼都在高歌，音符在我身边跳跃，使我心间悸动不已。忽然，几只音律人鱼将我推向舞台，她们似乎还要捉弄我，不停大喊“唱歌！唱歌！唱歌！”。
　　变色鱼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它们围绕着舞台摆动。台下喊“唱歌”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竟让我有一种大家在为我助威的错觉。
　　不管是助威还是捉弄，我绝不会胆怯。人鱼浮雕即使无法出声也会微笑，我有什么资格退缩？如果沙哑是我的特点，就让众人来听听这海底独一无二的声音吧！听听那首，我爱的人教会我的歌！

　　我张开嘴，喉咙不再干涩。
　　水中波澜微荡，世间万籁俱静。
　　我唱出海洋里从未有过的旋律，我的声音变成翱翔在天空的海鸥，宁静祥和，自由蓬勃。我为黑暗咏唱，是它教会我如何追逐光明；我为黎明献歌，是它让我领悟生命的勇气。我从没这么快乐！
　　音律人鱼的歌并不是单纯的音乐，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情，牵动万物的心弦。我闭上眼睛，在深蓝的海水中谱写属于自己的奇迹。
　　午夜时分，钟声响起。我从歌声中苏醒，金色的眼眸缓缓睁开。片刻，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们为我鼓掌，对我的歌声给予肯定，这景象却让我不知所措。
　　海神上前牵起我的手：“海洋王国里歌声最美的音律人鱼就在这里，她将成为人鱼王子的新娘！”我错愕地捂住嘴，慌忙抽回手，众目睽睽之下逃离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