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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料敌 ...

  •   再简陋的地方牢房总不会少。边关重地,军事要塞,人人自危。但凡进得牢来的,十之八九都是重犯。脊杖的,只消三十军棍,就得躺上两月,五十以上就能残疾。斩立决的,直接上阎王殿报到。只有择日处决的,才往这儿搁。铁窗,木栅,环锁。哨卡重重,守得和铁桶也没什么两样。这要万一放跑了人犯,狱卒们都得跟着一起掉脑袋,谁能不多长个心眼儿。
      流川枫身着白色刑服,靠坐在稻草垛上假寐,手脚均扣着重达百来斤的镣锁。死囚重犯专上这号尺寸的重镣,以防押解途中逃跑。忽然,木栅上铁链“哗啦啦”直响,有狱卒喝道:“喂,叫你呢!快出来!”流川枫迷迷糊糊被几个狱卒架着推进一间漆黑的屋子。“咣当!”“哗啦啦!”身后的门又给锁上了。这屋子真黑。流川枫靠着墙摸摸,冰冷冰冷的,怕是生铁筑起的墙壁,就连刚才进来的门也是铁的。铁屋常年不通风,浓重的铁锈腥味直呛鼻腔。头顶有几处出气孔,仅只巴掌大小。外头虽是夜晚,但也比这屋里亮堂多了。流川枫借着弱光打量完,除了黑还是黑,没啥可看,只觉得镣铐沉重扣得手腕发麻,索性就地坐下,靠墙而眠。才闭上眼睛,就觉着对面墙壁似有响动,忽而眼前一亮。
      流川枫睁开眼,吃惊地看着对面的墙上开了扇门。随后,进来一人手持烛台,上头燃着只牛油光明烛,踱进屋,又转身合上门。突然大亮的烛火,流川枫觉着眼睛受不住,抬手想揉,却动不了,低头瞅瞅手镣,冷哼一声,也不管来人如何,复又靠墙闭目养神。来人一旁安好了烛台,上前推了推坐在地上的人,未及开口说话,反被流川枫不耐烦地打断道:“仙道!你来干什么!”来者竟是陵南兵马元帅仙道彰。
      且说仙道彰拂袖回转后宅,流川枫被带下去关押,堂上诸将那就乱了套了。植草还跪那儿愣神,福田上前一把扯起来,大吼:“植草!你还不快想办法!”植草苦笑连连,摇头叹息道:“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你也看到了,我这儿还没开口,大帅倒是先关门了。根本不听劝啊!”福田急了,搓手道:“大帅是怎么了!临阵斩将,自断其臂,大为不利啊!”湘北副将安田这阵儿都团团转了,扯着植草道:“不行!您要不想办法,咱将军就得掉脑袋!”福田忽而喜道:“越野呢?快派人去请越野!”植草摆手道:“大帅密令越野连夜赶回上京请兵,走好一会儿了。”安田急得直顿足,口不择言道:“多大点儿的事儿啊!这说斩就斩,你们大帅也未免太不尽人情……”植草脸色一沉,断喝道:“流川枫怠慢军机,论斩也不为过。不正军纪,徇私枉法,如何服众!”安田一愣,想想人家也没错。他本不擅言辞,被植草堵得说不出话来,涨红个脸,不知道怎么办好。
      福田怕植草这话太生硬,恐教二人生了嫌隙,惹起不必要的祸端,忙劝慰安田道:“这不还没斩嘛!我等定然尽力相救!”安田见樱木花道卧伤后堂,彩子又远去湘北请兵,流川枫这事儿只能请人家多帮忙了,赶紧给两位施礼道:“在下急怒之余,口不对心,还望两位大将军多多担待!这事儿就唯有拜托两位多多费心!”植草想了想,眼光扫到亲兵队长相田彦一,计上心来,招呼道:“彦一!”相田彦一见植草有事叫他,赶紧上前,问道:“植草将军,有何吩咐?”植草问道:“彦一,你可知道大帅何往?我等有要事求见。”植草心道:“大帅定是觉着当众不好饶过流川枫,这私下求情总成吧。就算不能功过相抵,实在不行打几军棍,这事儿就算完了。”
      植草的算盘打得挺好,相田彦一却为难地答道:“将军,不是我不乐意通报,可大帅方才交待哪个都不准打扰。您看这……”植草心道:“得,你这是铁了心要杀流川枫!行,你都不急,我们急什么!”想罢,植草沉着脸就要走人。相田彦一突然又开口道:“众位将军所思所想,在下也略知一二。我看这样吧,大帅正在气头上,谁去都得碰钉子。咱们呢,就各自下堂去休息,也让大帅消消气。想那山王吃了这么大的暗亏,那能咽得下这口气,明早必会前来叫阵,大帅铁定得升帐点兵。这要不升帐,还则罢了。只要大帅升帐,咱大伙寻个机会一同上前死谏还不成嘛!大帅他就是再怒,也不能把我们都斩了吧!不知诸位将军意下如何?”
      植草闻言大喜,拍着相田彦一的肩膀道:“小子,真有你的!”福田笑道:“果然是久跟大帅的人,脑子好使啊!”安田更是感激不尽。现下堂上诸将就数植草与福田身份最高,这二人要说如此这么办,便没人敢如此那么办的。二人把计策这么一公布,大伙儿听着都觉得这法子确实不错。于是商量定了,明日见相田彦一的眼色行事。他们哪里知道,仙道彰不准任何人上门打扰,自己却摸到这死牢里来了。
      仙道彰蹲下身,抬手揉揉流川枫的头发,笑道:“乖!叫师哥。”流川枫并不打算给他脸儿,反怒喝道:“仙道!”仙道彰吃定他重镣加身,还不得手,看着其抿嘴暗恨的样子直乐,道:“小孩子家家这么凶!要知书达理,听到没?”“哼!阿雪呢?”流川枫依然问得气势汹汹。“重马轻人啊。”仙道彰仍然答得慢条斯理。“你敢动阿雪试试!”流川枫直晃拳头,拖得双手铁镣夹铐“哗啦啦”直响。“就阿雪那烂性子,哪个敢近身。墨骢陪它玩呢。”仙道彰似觉得蹲着说话太累,也撩起衣摆,在流川枫身边坐下。
      “哼。”流川枫厌恶地挪开点地方。仙道彰暗笑,又问道:“你彩姐已经到湘北了吧。”流川枫索性闭上眼,不再理人。“喂,生气了?丰玉之乱你把我枪挑下马,我都没生气!”“笨!不撂你下马,你早被岸本暗算了!”“你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当这么多人面啊,多没脸!”“谁让你开小差!”“为帅者自然瞻前顾后,我哪能只管自己一个。”“自己都顾不到的人不准狡辩!”“说得好!你能耐啊,还敢给我提这茬儿,今儿又是谁顾不好自己啊!”流川枫扭过头,不言语,又听仙道彰道:“天山的星星好多,像不像师娘做的芝麻酥酪?”想不理会,又忍不住回嘴道:“那是你饿晕了!”“呐,给你,想不想吃?”仙道彰从袖筒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在流川枫面前晃晃。“嗯!”流川枫一下眼睛闪闪亮,跟着纸包来回直转悠,好似用眼睛也能吃到肚皮里。仙道彰一缩手,笑道:“吃人东西要嘴软,知道不?”流川枫晃晃手腕,铁镣声声,冷哼道:“我杀你!你不气?”仙道彰见状,摸摸袖筒,掏出一串钥匙,对着烛光细细辨认,道:“咦,我还斩错你啦?”抬头盯流川枫一眼,又继续低头摸索锁扣,沉声道:“让你早去早回,不可恋战,你都干什么去了?踏雪要跑起来,谁能追得上?看到泽北就忘记我的话了啊?”说话间,手脚的重镣被一一解落在地。
      流川枫狠塞满嘴糕点,大嚼不止,又抽空毫不领情地递个白眼,含含糊糊道:“你怎么不说泽北强?”仙道彰振衣而起,取过烛台,回头问道:“怎么?认输了?”流川枫扯掉缠绕的脚链站起身来,鄙夷道:“赢他的人,是我!”仙道彰借着盈盈烛火打量流川枫自信的神采,想了想还是决定泼冷水,淡淡问道:“要输了呢?”流川枫狠狠瞪他,一字一顿道:“你等着瞧!”仙道彰转身拉开门,点头笑道:“好,我等着瞧。”
      仙道彰挥灭屋内的烛火,出门四下看看,确定没有人,才把流川枫拖出来。这厢流川枫刚卸了铁镣,正揉手腕。仙道彰催道:“快,这边!”铁屋的外面是条长长的甬道,方方整整的大块条石砌起的墙壁之上,每隔十二三步燃着支松油火把。流川枫跟着仙道彰左拐右绕,忽上忽下,推开道道门,又合上道道门,好容易爬出来一看,居然是兵马元帅府后院。
      仙道彰左右看看,冲东南角轻轻击了三下掌。只见相田彦一从暗处角落跑来,见到仙道彰大喜道:“大帅!您可来了!我都快急死了!”仙道彰冲他点点头,道:“是耽搁了。适才交待的事情办得如何?”相田彦一笑道:“大帅放心,一切都好。您赶快去吧。”仙道彰笑赞道:“越来越能干了,做个小小亲兵,反倒显得我用人不善。”相田彦一不觉脸红,急道:“大帅您怎么这么说……”仙道彰摆手道:“行了,你要能把啰嗦劲儿改改,就更好了。”说罢,冲流川枫招招手,迈出后院角门。
      流川枫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跟出去一看,失声唤道:“阿雪!”门外,踏雪与墨骢正并排立在一株垂柳之下。暗夜里,踏雪那一身雪白皮毛夺人眼目,这会儿见到主人,跑来直蹭流川枫的肩头。仙道彰牵过墨骢,拍拍踏雪,低声道:“好啦,快走吧,你们路上亲热也不迟。”流川枫飞身上马,抚着踏雪的脖颈,道:“上哪儿?”仙道彰带辔缰走在前边引道,闻言回头笑道:“跟着来!”只见墨骢骤然撒蹄狂奔而去。流川枫冷哼一声,道:“阿雪,追!”
      山蔼蔼,水潺潺,走马明月川。远市集,出官道,觅小径,上高坡。仙道彰带马来到崖边,向东北方向指点,道:“流川,你来看。”流川枫顺其望去,惊诧道:“山王?”原来这处高崖距离山王驻扎的落凤坡甚近。皓月当空,登高远眺,山王的营屯布署一目了然。只是陡崖落差太大,落凤坡这面犹如被利刃削过一般,从陵南城内上得来,却下不到落凤坡,且其上并无多少立足之地,故此,只能作观测用,却不能依之作战。
      仙道彰俯瞰了一阵,叹道:“立营之道,须据险阻,前阻水泽,后背山林,处高阴,便粮道。分兵屯营,互相顾盼,声势联络。深津一成纵横塞北号称无敌,果然名下不虚。”流川枫瞅着山王营屯,冷哼道:“你认输了?”仙道彰笑而不答,却道:“流川,我考考你。敌众且武,必战,有道乎?”流川枫不假思索,张口答道:“有。埤垒广志,严正辑众,避而骄之,引而劳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必以为久。”仙道彰听罢赞道:“背得不错,用起来差点儿。”流川枫自是不服,转头瞪眼道:“哪里不好!”仙道彰逼视流川枫,正色道:“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流川枫,你是将,是卒?用兵,还是作兵用?”流川枫明白这是抓着下午的事儿不放了,立即反驳道:“敌若恃众,我先动则以阳就阴,以虚应实,必为之擒。敌不动,我不动,陵南城易守难攻,你又出的什么兵!”
      仙道彰忍不住笑道:“好!好!看来师傅确实没白疼你!”又接着道:“落凤坡位置绝佳,进可攻,退可守。山王铁骑素以坚忍著称,又有南侵之心,若不能趁其立足未稳迎头痛击,锉其锐气,一旦容其屯兵固守与我势成对峙,恐湘陵之地危矣!”流川枫接口道:“先则弊,后则慑。利弊相权,今之势不若战!”仙道彰颔首赞许,道:“法有定论,兵无常形。善用兵者当不以法为守,而以法为用。缘法而生法,离法而合法,虽以弱战强,而胜负易。”顿了顿,又指着山王的营屯道:“料敌在于知已知彼。山王地处塞北,草原辽阔,良马不可计数,其铁骑有数十万之众。而我湘陵地处鱼米之乡,步卒多而良骑少,骑兵能有二万已是倾国之力。今以步抗骑,不能强取,则何如?”流川枫偏头想想,答道:“示我形弱,而攻其不备。”仙道彰喜动颜色,赞道:“好!好个示形弱,攻不备!”
      流川枫认真注视着仙道彰,目光闪闪,问道:“你可是有法子了?”仙道彰沉吟良久,末了,叹道:“兵力相去甚远,速战之下,谋只作半胜。”流川枫不禁追问:“还有一半?”仙道彰沉声道:“力拼而已。”流川枫点头道:“这个,我喜欢。”仙道彰闻言一扫抑郁,大笑不已。流川枫抬脚踢过去,怒道:“你发什么疯!”仙道彰好容易止住笑意,缓缓开口道:“非是我折自家锐气,深津一成确非旁人可比。不到万不得已,切莫轻弃军阵,切莫作孤军之斗。”流川枫又踢过去一脚,忿忿不平道:“啰嗦!”仙道彰揉着腿,苦笑道:“都教你踢残了!”抬头看看天色不早,道:“走吧。”大战在即,流川枫兴奋异常,一时没回神,顺话头问道:“还上哪儿?”仙道彰一本正经道:“我且去睡觉,你还得坐牢。明日午时问斩。明白不?啊!好痛!”
      东方欲曙,霓云翻涌。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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