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不死》大吉同学

1、二月不死

　　二月，我们还穿着大衣，吵闹着跑在校园的过道上，不去望一下道旁光秃秃的黑树枝。

　　我今天得去门卫处取车，放在车棚里的车子忘了钉上学校的车牌被纠察队扣押了。下午还有历史测验，二月空气里的寒意正盛，我搓了搓双手。

　　有几十部自行车被巨型的铁链栓在了一块，门卫一见我来，自动自觉地向我伸出了手。
　　——什么？
　　——检讨书。
　　我于是坐下用书包当桌子，提笔写道：老师对不起，我的行为给学校纠察队带来了人力资源的浪费，我会紧记教训，努力克服自己的间歇性健忘症，牢记以后要给单车上车牌。
　　写完了递给门卫，他把纸丢进门卫室里，然后依旧屹立在门口。我问，我可以拿车走了吗？
　　门卫那眯着的眼睛首先是惊奇，随后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
　　——罚款呐，学校的规矩你不知道么。
　　——多少钱？
　　门卫伸出四个手指头。
　　我于是放下书包在里面翻箱倒柜，二元+一元+五角+一角，刚好差了4角钱。我对门卫说就这么多了，真的就这么多了呀。门卫冷笑着不屈不挠，不够就回家拿，人人像你这样学校就的制度就不用要了。

　　有点麻烦啊，我在校园的过道上边走边慢跑，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树枝上仅有的几片黄叶零落地飞下来。我想，我现在也要像JACK那样可以把钱变做树叶！好象记错了来着……现在要把树叶变做钞票，摩利摩利轰！

　　“沙沙。”我差点没跳起来，想不到刚才那句咒语会产生这么恐怖的效果，在我身旁不远的千层树活了，树干在动！我精神高度紧张地透过早已不合度数的近视镜望去——看准了原来是树干旁的东西在动，准确来说是一个大麻袋在动。半晌，里面蠕出一个脑袋，和胖胖的身子。

　　那人扔了麻袋，缓缓地拍去制服上的灰尘，吸了吸鼻子，但身子似乎起不来了。他抬起头，脸上满是瘀痕，歪了的眼镜后有一双迷朦的眼睛。
　　我几乎蹦跳着冲了过去，正对着他满是瘀痕的脸，
　　——这位同学，你有4角钱吗？

　　****
　　大家知道二月为什么只有二十八天吗？
　　我们的代课地理老师红着脸问我们。这位老师出了名的讲课很有热情，但讲课经常偏题。她总希望学生懂多点活跃点，经常会在正题上插讲些教科书上没有的东西，教科书之外的东西往往是有趣的，一提到课外知识她就兴奋，一兴奋的时候就会脸红，一脸红就偏题，一偏题就越偏越远。
　　这节课的内容是地球的自转与公转，自转与公转于是产生了历法，她给我们讲解历法的修订，就说到二月上来。
　　她红着脸继续说着，
　　公元前46年罗马皇帝修订历法的时候，规定单月31天，小月30天，但那样算的话一年就有366天了，去哪里扣掉多出来的一天呢？二月呢本来是像其他双月一样有三十天的，但那时候许多判处死刑的囚犯，都是在二月里执行的，人们认为二月是死亡的季节，不吉利，就从里面扣了一天。二月就变成29天了喔，至于再有人扣掉一天，那就是后来的事啦。而且，二月在我们这里也是最寒冷的季节哟！啊，偏了偏了。
　　我喜欢听她的偏题课。

　　后来她自杀了。在大年初三，二月里。

　　一时间这个消息在校园里炒得沸沸扬扬，校方辩驳加恐吓都阻不住。有人说她是情死，有人更说她是欠高利贷的债……最后L笑嘻嘻地跑过来对我说，我的料才是最准的，爆给你听，她这个人哪能有爱情，看她人那么呆傻呆傻的。她嘛，那种水平，想不被学校骂都难，她不知为什么呢，厚面皮不肯辞工，后来有个学生说她‘没鬼用，去死了吧你。’想不到她却真的去死了……
　　说到这里L一捏鼻子，仿佛真的闻到什么味道似的，绘声绘色地接下去：“听说她喝的是敌敌畏，咳咳。死的时候双手把胸前的衣服都抓烂了。呜哇好暴力呀。”

　　我仿佛看见她化作了二月的精灵，坐在寒风中，红扑扑的脸庞露出苍白的浅笑。

　　****
　　“静一点！不要吵！你们几岁了！”班长几乎是用吼的，双脚几乎要跳到桌子上，“快坐好！级长来了就有你们好看！”
　　班里的人就嬉笑着缓缓移动，我就近找了个位子，坐了下去。
　　“嘘！喂！那边那个，不要坐那儿，走开！”一个男生的手指像指挥棒般的指来指去，冲着我这边叫。
　　我就起身找了另一个位子坐下。
　　随后有一个人有点蹒跚地从后门拐进来，一屁股坐在我刚才坐过的位子上，缓缓地抹了抹汗，望了一下这边，眼镜后有一双迷朦的眼睛。
　　是4角之恩的大麻袋。
　　——你原来也是历史班的呀。
　　——转了过来几天了。
　　我真的从不发觉这几天教室多了一个人。
　　下一刻我看见他的身子倾斜了——他坐的那张椅子发出一声强劲的“呖啦”，塌成了堆碎木，他的腰椎狠狠地咂到地上。
　　“嘻嘻嘻嘻……”旁边有人笑起来了。
　　麻袋的脸上依旧是那副表情。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

　　****
　　平时的麻袋是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不太说话，历史班里几个同样不太说话或是不会说话的人都懂得装成高傲来唤回自己的存在感，麻袋却从不玩这套。他上课不答问题，讨论不参与，作业天天交，没立功也没犯错，像团人形空气。只有男生们想捉弄人的时候，麻袋才会由空气变成实体，供人使用。

　　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历史班又转来了一个人之后。新转来的人是女的，听说是读物理读得不行了就转过来，有人说历史班就像其他几个X班的滞后生收容所。那女的身高目测上去大概有根号二，胖胖的身子，但却没有肥姐的那种美态，一说话就结巴。男生们惊叫一场后都把麻袋忽略了，转移视线去捉弄那个女的。

　　麻袋于是有了一段太平的日子，他依旧坐在那个位子上，依旧不太说话，那双迷朦的眼神依旧飘渺得像尘埃。

　　我看见男生们把一张纸塞进那女的的桌子里，上面写着“XX之墓”，画了一个大大的坟茔，墓园里卖上万元级的那种。那个女的看了后倒是没哭，只是望一下麻袋这边。

　　之后那女的渐渐地变了，她在测验的时候将雪碧像祭奠洒酒般倒在地上，举起试卷念念有词，向前拜了又拜。坐在她前面的女生‘呜我受不住了’了一声牛一般地冲了出教室。有时她会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眼里闪着诡异的光。

　　那女的最后退学了，退学那天她穿着二月冰雪般的白衣，白色的帽子罩住了头看不见脸，高高地站在实验楼的五楼顶上向地下望，似乎望着什么。对面的男生开玩笑高声朝着那边喊：“XX想跳楼了！”吓得历史科长噔噔地冲上楼拦她。

　　麻袋的太平日子于是也终了。

　　****
　　寒假的补习即将结束，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学期，学校破天荒地放了三天大假。班里相当一部分很能玩的人相当兴奋，寒假里没玩够的，这几天可要补回来。他们相当兴奋地到旅行社去报名组团，一致只收很能玩的人。无奈人数不够，个人平均价钱就贵得厉害。只好四处笑着邀人，管你是谁，付钱就来。

　　去的是八百公里外的小镇，二月还没过，那里仍然可以见到雪。我报名了，我想看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雪。

　　旅行巴在国道上奔驰，车上的人起先像群麻雀似的吵闹，但由于道路实在太平直，车子连颠簸都没有，一车人都在安逸中渐渐睡得七倒八歪。车厢里放着的是英格玛的歌，听上去像场灵魂的祭典，一时间有种错觉这是部天堂汽车。一个男生骂了声，这是什么鬼歌啊，真难听，然后倒头继续睡。整部车里除了司机和导游外，只有两个人的脖子是挺着的。

　　我望一下另一个没睡着的人，竟然是麻袋。我坐在车上这么久了才发现他的存在，之前他在车里没有说过一句话。会来旅行实在不像他的性格啊。
　　——你也来了呀。
　　——始终要来的。
　　大概是旅行的乐趣导致的吧。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你知道二月为什么只有二十八天吗？
　　——你也知道那个传说？
　　——我以前是地理班的。
　　不等我答话，他便继续问。
　　——你想来看雪？
　　——嗯，你好厉害呀，这都猜到。
　　——读地理的好处是能去旅行，我也曾经像你一样想过去看二月的雪，那个传说是我告诉她的。她听到后兴奋地查资料核实了大半天。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就转了来历史班。我已经没有必要去旅行看雪了。
　　麻袋的眼望出车窗外，望向光秃秃的树枝，摇了摇头。
　　——用不着去那么远的地方看，它就在这里。
　　麻袋在自己的胸口前画了一个心形。我换了话题。
　　——新学期就开始了，二月就快完了。
　　——尽管人们千方百计地把这个死亡与寒冷的季节缩短，希望它能尽快过去。但二月是不会过去的，因为它在我们这里获得了永生之力。
　　我也是第一次听见麻袋肯说那么多的话，而且说的很玄。
　　——还记得早阵子退学的那个女的吗？她是我妹。
　　——……你今天说了很多呀。
　　——大概是因为车里只有你一个没睡觉。

　　车驶进了林道，窗外的光线开始明暗不定，车厢里的音乐越来越强烈，开始进小镇了吗？路开始颠簸了，我只有种血都向头上涌的感觉，身子仿佛在翻筋斗，翻转着，翻转，头顶忽然变得粘粘的。麻袋也坐在对面跟我一起翻转着，我发现他的眼神一瞬间清亮了很多，原来他的眸子也可以这样的……而且他在笑……

　　………………
　　“又一个醒了！登记！”我在眼缝里看见一个穿着白衣戴着白帽的女人挥着手大叫，我似乎躺在床上，我用手抓去，手上插着针头，柔软的被单，白色的床。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这里是医院！
　　“躺下哇，一会你的头又要破了！”刚才那个护士向着我这边攘手。
　　我环视身边，有七八个人直挺挺地躺着，打了石膏，身子僵硬像晒干的咸鱼，都是车上的同学。病房外有几个似乎是家长样的人焦急地渡来渡去，有个还在抽泣。

　　原来我们的旅行巴失事了，在山边翻了下去。听说当场有几个死了，很多人滚进了山沟里，幸好都给救了回来。我在几个病房找了一圈，看不见麻袋。

　　我去问了负责组织的那个男生。

　　他说怎么可能呢，报名的时候就三十人，都没有他的名字。而且上车后我对着名单一对一数过了，总共就三十人，事故后搜索小组也搜得很清楚。而现在这三十人全都在医院里了，看是在太平间还是病房而已，你说他会是凭空冒出来又凭空消失了的么，哈哈。
　　其他几个醒了的人也说没有见过麻袋在车上。

　　本来就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麻袋仿佛是真的消失了，带着最后那丝古怪的笑，拥抱着将要逝去的二月一起化入茫茫的天地间，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下雪了！”隔壁床的女生小声惊叹，我猛地推开病房的窗户。

　　铅色的云层透出阴郁的光线，二月的风雪似乎围绕着什么，从云心的窟窿里飞旋着缓缓坠落到积雪的土地上。就是这样了，寒冷的世界像一个旋涡，万物都以死为中心，不停地旋转着，直到堕进旋涡的心里为止。

　　麻袋站在死的旋涡中心，张开手臂欢迎着飞坠下来的我们。

　　后来回到了学校，麻袋真的没有再回来。麻袋、地理老师、他妹妹的脸孔也渐渐的变成时光的一部分，走进过去里去了，在学校的记忆里减淡至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们还是那样的吵闹着跑在校园的过道上，不去望一眼道旁已经发芽的树枝。
　　像麻袋说的一样，即使时流冲走了多少张脸孔，或许只有二月是永远不会过去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