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竹马》雯舟舟

34、第三十二章 春风

　　车夫备好马车，孔竹安问启明会不会蹴鞠，启明一脸茫然的点头，孔竹安便顺手将启明拎进了车里。

　　“和我讲讲规则，蹴鞠的规则！”孔竹安急切道。还没回过神儿的启明瞪眼望着他，不知所措。孔竹安就换了种说法，“你试着告诉一个从没去过鞠城的人，蹴鞠该怎么玩？尽量说得准确简单些。”启明忙点头，“是，公子。蹴鞠是要一个鞠球，两个鞠室，分两伙，每伙十二人……”

　　听启明讲完，孔竹安舒了口气，轻声自语，“差别不大，应该没什么问题。”说着，他思绪飞到好些年前，他穿着蓝白相间的十号球衣疾驰在大学的足球场上，那时他是校队前锋，那是他的一段青春，是他毕业后因为种种原因而荒疏放弃了的个人爱好。

　　到达鞠城时，里面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孔竹安带着启明好容易才挤到围墙前。城内一局近半，对阵正酣，里面二十多个人，孔竹安一眼就看见了文玉戈。她穿着湖绿的袍子随着鞠球跑着，敏捷灵活，像个披着青苔的小兽奔跃于丛林灌木中。这是平日拘在深衣下，拎着裙裾小心迈步的文玉戈从未展现过的恣意舒展。这样的美，既符合她现在的年龄，又令孔竹安耳目一新。

　　文玉戈这队占了上风，孔竹安眼看着她的队友将鞠球传到她脚下，对方有个敦实的男人跑来抢球，却被几步外的马仲达挡开。趁着这个空当，文玉戈风摆荷叶般的一个蹬球，鞠球直入鞠室中心。鞠城四周一阵叫好，文玉戈神采飞扬的回望马仲达，默契而笑。孔竹安抿了抿嘴，未发一语。

　　这时，就听旁边的人议论。“这小公子眼生啊，不知是谁家的，身板小，鞠球入室的本领倒是不错。”“你大概是鞠城来的少吧，这小公子虽不常来，却也蹴鞠几年了，都说是马都尉的亲侄儿。马都尉现在官做大了，鞠城来的少了，可但凡来必是带着他，护得厉害，蹴鞠时都不让旁人近前。”

　　听到这里孔竹安回转身来，附在启明耳边交代了几句。启明领命而去，孔竹安又看向鞠城，这一次，他把目光从文玉戈身上收了收，而是放眼将整个鞠城内的情况收于眼底，细心观察，悉心考量。

　　一局终了，文玉戈在离自己这队人稍远的地方倚墙休息，片刻后，马仲达也过来了，笑着问她，“累不累，过会儿还能跑吗？那边人不服气，还要再来一局！”文玉戈一脸的兴致浓厚，高声道，“累，但是还能跑！跟他们说，奉陪！”马仲达紧皱眉头，面露嫌弃的凑过来低声训斥，“你能不能小点儿声，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女子？”文玉戈听了他的话立时老实了，掩着嘴，声如呐蚊的说，“好，好，那你告诉他们，下一局我还要去！”

　　马仲达眼中带笑，冲着不远处吆喝，“喂，下一局，我们爷俩还上。”文玉戈很小声的问，“为什么是爷俩？”马仲达大剌剌的回答，“都以为你是我侄儿！”文玉戈听了，并没追究马仲达在辈分上占自己便宜，而是一声不吭的乖乖藏在了他的身影后面。马仲达特别喜欢带她来蹴鞠，因她一到鞠城里便格外乖觉，她这有求于人时便很识时务的小德行，尤其对他心思。

　　马仲达笑着从长庚手里接过两个水囊，把其中那个奶白色小一点儿的递给文玉戈。文玉戈习惯性的去接，手伸到一半，忽然想到临出门时孔竹安的叮嘱，便收回手，笑着说，“还不渴呢，不喝了。”马仲达也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没好气的甩手将那个水囊扔进长庚怀里，之后拔开自己水囊的塞子，灌了很大一口酒，鄙夷道，“你倒是乖，就是学乖之前，没分清好歹！”

　　长庚怀中的水囊里装着槐花蜜汁调的水，是马仲达昨夜试好了甜度口味，今早临出门前亲手倒进去的。

　　鞠城正中一声呼哨，两队人陆续走了进来，文玉戈眼里心里只有鞠球，无暇他顾，马仲达习惯性的拿眼一扫，就惊诧又困惑的定在了原地。

　　鞠球抛出，对方那队里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几个人中跃出，生涩又坚定的抬腿一踢，鞠球直直的飞向了不远处的队友，近旁的人下意识的喊了声好，他站住，白袍掖在腰间，衣袖挽到肘上，姿态潇洒，满目含笑的回首看向众人身后－－那角落里的小小身影。文玉戈的眼睛眨了几眨，方才回过神儿，她欢快的蹦起来高喊，“公子！”孔竹安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时，他的心忽悠一下翻了个天，那是藏在心中的蜜，抖得狠而洒出来的甘甜。

　　文玉戈喊他时声音婉转清脆，是女孩家特有的。周围几个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的回头来看。马仲达忙跑出两步挡在她身前，大声呵斥，“喊什么喊？嘴上还不长毛呢，声音一大就娘气得很，倒人胃口！”说着他抬头直视孔竹安的方向，恶声恶气道，“老实点儿，别作妖！”

　　孔竹安看着把文玉戈挡在身后的马仲达，脸上笑意不改，眼神却冷了下来。他余光瞥见鞠球被人抛到近旁便一跃而出，一脚踢在鞠球上，球嗖的一声，从马仲达三尺远的地方直飞过去，盛怒之下的马都尉，竟然忘了去截。

　　孔竹安在鞠城里的表现颇令人瞠目，一段时间的调整后，他迅速的适应了这项游戏，只是他的蹴鞠和旁人明显不是一个路子，没有花式百出的精彩动作，鞠球来了他抬腿就是一脚，简单有力又目的明确－－就是想让鞠球进室。也因为他这毫不含蓄、急功近利、没有羞耻感的做派，叫马仲达惊怒间失了水准。马仲达不在状态，文玉戈又是不管哪一边得球都开心，所以他们这一队一盘散沙般的颓势难掩。此消彼长，因为孔竹安的剑走偏锋、屡出奇招，他那一队竟然扭转了今日连败的局面，最后因为多得一球而赢了这局。

　　刚一结束，连跑了两局的文玉戈就上气不接下气的抱着腿蹲在了原地。孔竹安来到她对面，很自然的弯下腰，用袖口拂去她额上的汗。文玉戈抬头望着他，一味的笑。他听见她细声细语的话伴着就在耳畔的轻喘声说，“竹安哥哥，你很厉害呢！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孔竹安一愣神，脸便由鼻翼一路红到耳根，他僵硬的收回手，看向别处，轻声问她，“累成这样，不能再上场了吧？回家呀？”

　　也不等文玉戈回答，马仲达就背着手走到跟前，毫无余地的与他“商量”道，“她跑不动了，你应该还行吧？下一局咱俩来。”孔竹安看他一眼，轻笑道，“行啊，那就献丑了，等会儿咱们场上见！”说罢，他转身跑了两步，向自己队中的人走去。

　　不知孔竹安把自己队里的人叫到一起又是讲、又是在地上画的，到底说了什么。总之接下来再开局时，他们整个队也都透出来一个大大的怪。差不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跑动时尽量队型不变，虽然总是显得生疏犹豫，但是看得出，在孔竹安的呼喝组织下，大家都有那个彼此帮助和配合的意识。鞠城外明眼的人看出来了，其实这就是想把蹴鞠这个以个人花式和技巧为主的活动玩成一个全队所有人配合的游戏。虽然这种配合很不成熟，可是威力还是有的，况且玩到第二局，孔竹安的个人技艺也熟练从容了许多。

　　不过在这一局里，鞠城外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却不是为了他们。一些年龄稍长的人都戚戚喳喳的议论，说已经好些年没看见马都尉这么拼力上心的在鞠城里蹴鞠了。面对孔竹安这新怪的玩法，马仲达凭借着力厚技高，以一敌众独临险境，屡屡蹬球入室，鞠球在他身畔犹若被驯服的鹰隼。当此境，他是以实力破新巧。这一局，几经胶着，精彩绝伦却又险象环生。最后结束前，因马仲达遥遥发力拐球入室而险胜对方终结此局。

　　身边的队友们因为最后的区区一球惜败此局而唉声连连，孔竹安却觉得自己这副年轻又疏于锻炼的身体，因为连跑两局后的大汗淋漓而洗出了朝气蓬勃的生机。

　　孔竹安站在鞠城外的高大城墙下歇息，浅黄的城墙，碧绿的枝叶还有白袍的公子，构成了与鞠城内截然不同的风仪景象。孔竹安满目含笑的看着文玉戈向他走来，她身上的绿衣和洛邑城中的一派春景相映成趣，迷了他的眼，绊了他的心。

　　文玉戈在他面前站定，细细辨认了他脸上的笑意后，轻舒一口气，“本以为你输了这局会恼，便赶着来陪小心逗你乐，不过现下看来，却是我多虑了。”她的话使孔竹安心中那块攒了许久的蜜陡然化开，这份甜来自于彼此相惜，在他心系她的喜乐时，她也心忧他的悲怒。

　　孔竹安舒心一笑，“嗯，球是输了，可我非但不气馁，还挺开心的，因为我踢的比上一场要好得多，做人的格局，不是和某个人比，而是要和自己比，和大环境比。况且……”他稍一停顿，文玉戈就笑着接他的话道，“况且，若是再接着玩下去，你的技艺更娴熟，你教的法子队友们使得更好，你的胜算就会越来越大，所以眼前输这一局也不算什么了。这就是你素日里教我的，做人眼光要长远些，要以变化发展的眼界去看待世事，对不对！”孔竹安被她抢白得心中既是畅快，又是甘美，这份甘美来自于彼此相知，他想的事她知，她说的话他懂。孔竹安郑重颌首后，耐不住的笑言，“正是！”言罢，二人相视而笑。

　　从鞠城出来后没见到文玉戈，马仲达便不放心的找来，他在几步远的地方正看见他们二人相对而立，笑得灿烂。此情此景之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刚刚在鞠城里的拼争和胜利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和于事无补。

　　用心体悟着相惜之甜、相知之甘的孔竹安笑意晏晏的沐在春风中，看得文玉戈也跟着莫名的欢欣起来，她乐呵的说，“老哥，你现在这样子特别好，和这洛邑城里的春景相称得紧！”

　　“小歌儿啊，”孔竹安低头而笑，话语异样的温和，“我教你个词，四个字，春风得意！”文玉戈看着他身后被晚春暖风吹得冉冉而动的垂柳枝桠，还有他面上那知足而乐的笑意，不由得惊呼，“呀，可不就是嘛，春风得意这四个字用得再贴切没有了！”

　　孔竹安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强压心头的悸动，用很轻的声音对她说，“还有句比春风得意更贴切话，就是，春风十里不如你。”说完，他带着少年才有的羞赧，转过身去。他身后的文玉戈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心突突的跳，却又壮着胆追问，“你，你说什么？”

　　孔竹安在她的追问声中笑了，望着春日里的风流云散，他边走边从容道，“我是说，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若蒙不弃，此乃人生之大喜！”说着，他回身向她伸出手，柔情百转的对她说，“走，和我回家，好吗？”文玉戈的双眸里光华流转，她对之懵懂已久的世界就这样向她霍然敞开了大门。她怀着惶恐和喜悦，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将手放到了她夫君的手中。

　　听他婉转动听的情话，与他相携返家相伴来路，这一切都是那样的天经地义和欢欣坦然。

　　在这旖旎无边的春光中，一对粉琢玉砌般的少年男女就这样相依相偎，执手走远，独留那一人呆立在喧嚣的鞠城旁，形单影只却又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