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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七章 锋芒 ...

  •   就在这个中平五年正月的寒冬里,大梁皇帝陈慎突感风寒,病况来势汹涌,缠绵病榻十余日方见好转。这样一场大病,使尚值壮年的天子开始斟酌起了立储之事。

      皇长子陈辩为皇后张氏所生,皇帝忌惮门阀,后宫未纳高门女子,这位张皇后出身屠户之家,从宫女一路晋妃封后,可谓二十载圣宠不衰,连她的兄长张晋都官拜大将军,成了炙手可热的外戚。只是陈辩虽为嫡子,却言行轻佻,庸碌无才,令皇上颇为不喜。

      皇次子陈协生母早亡,自小养在冯太后的长寿宫中,得太后宠爱。当今天子以孝治天下,冯太后又是个颇有城府野心的女人,内侍中几个掌权的大黄门都是冯太后的人,所以,真正说一不二的后宫主人,不是张皇后,而是冯太后。在冯太后的教导下,勤勉好学的陈协举止有度,颇有皇家气派,年纪虽小,却在宫中很有些才名,皇上对他,极为看重偏爱。

      就这样,一面是恩爱的妻子,有兵权的外戚,以及名正言顺的嫡子;另一面则是慈爱的母亲,掌后宫的内侍,以及聪敏有才的爱子。册立太子的事,皇上举棋不定,难做决断。也正因为皇上的犹疑顾虑,关于立嗣的后宫角力,也在暗流涌动的朝堂上,掀起了层层波澜。外戚张氏和黄门常侍为了各自支持的皇子,在外面拉拢收买门阀和官员,朝堂上被搅得人心浮动,乌烟瘴气。

      水患过后,战乱初平,满朝官员都在权衡得失、结党而争。倒是文庸,一直置身事外,心忧灾祸后的百姓疾苦,为国事宵衣旰食。在他身边的孔竹安看在眼中,不免心生敬佩。

      这日晚间,文庸处理完手头上的事,连口饭都没吃,就带着孔竹安去了何丞相的府衙。何丞相召集了诸位大夫并内史、司直、长史、议曹、仓曹等一众有实权的文臣,一同商讨赈济灾民的事。

      战乱后,众多灾民食无粒米,居无片瓦,时值寒冬,年老羸弱者无所依傍,距春季开耕尚早,青年体健者无事游弋,盗抢成风。几年的天灾与战乱,遗留给黄河两岸诸多的社会问题。可是征战后,国库空虚,钱粮有限,这样的情况,是有限的赈济款项应付不来的。

      各位大人本就因为立嗣的事各怀心思,眼前要商讨的还是极难解决的棘手事情,主持议事的何丞相又是个讲究无为而治的和气老头。这老头凭着高门氏族的出身做了几十年顺风顺水的太平官,最擅长的不是束下决断,而是和稀泥。于是乎,在座的诸位大人开始打着商议灾情的幌子,彼此试探、拉拢起来。这些人明里暗里的几个回合交锋下来,一个时辰都快过去了,真正要商讨的事还是毫无进展。为着赈灾的事情焦急赶来的文庸,却是面色愈发的难看起来。

      三十出头的长史彭白是个公认的伶俐人儿,这个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凭着些小聪明在官场上倒也吃得开,他见众人的小动作使得差不多了,自家的目的也达到了,在座的诸位又都面有惫色,便笑着对何丞相说,“何丞相,您看赈灾的事今日商议了这么许久,章程虽没议出来,大家也是受了启发点拨的,不如诸位就此回去好好想想,想出良策后,过几日再一同商定!”

      何丞相听他这么说,下意识的直了直有些酸痛的老腰,面带笑容的捻着腮下稀疏的白须,正打算点头。文庸却冷了脸问,“彭长史,今日大家在这里商讨了这么久都毫无头绪,你一个人回去便能想出主意?赈灾之策还要等几日再定?等几日啊?灾情上报的本就晚了,还要等?多耽搁一日,便会多饿死成百上千的饥民,你不知道吗?”文庸在朝中说话很有份量,何丞相听他这么说,忙连连点头,“文中丞说得正是,老夫也是心忧灾民之苦,才深夜请诸位同僚过府商议,等,肯定是不能再等了!”

      何丞相表了态度后,大家都低下了头,室内静得出奇。而那位彭长史,生受了文庸的质询,一时面色铁青。他少年时欲拜于柯笛亭求学而不可得,只因文庸不喜他的脾性。后来入朝为官,即便仕途顺畅,可有文大人在时,难免畏其威望,心有忌惮。他对文庸大人,可谓是又恨又怕。不过这个寒冬,朝局陡变,文庸因在储位之争中的表现,而显出了孤僻老态与不合时宜。他彭白,却由于将幼妹嫁于大将军张晋的长子,而在朝堂上盛年得意,风头正劲。

      彭白轻扫了文庸一眼后,不怀好意的笑了,“中丞大人如此心急不待,不屑于众位同僚深思细商,想是早有良策了吧?”文庸对于彭白的顶撞很是意外,这么一个耍小聪明的跳梁小丑,他素日里还未放在眼中。文庸回头去看,见这个坐于末位的彭长史一脸倨傲,虽是嘴脸可恶,却是实打实的正当壮年,不似在座包括自己的这一群人,皆是暮年白发、垂垂老矣。所以,也难怪他猖狂得起来。

      文庸直视彭白,无奈的摇头叹道,“朝中后继乏才,致此竖子当道,可叹,可悲!”彭白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反而涎着脸的笑问,“中丞大人教训的是,竖子无能,还请大人教导,这么点儿钱粮,可该如何安置赈灾才好?”接着,他不怀好意的拉长声音道,“还请中丞大人,不,吝,指,点!”

      众人被彭白这露骨的挑衅惊得还没回过神儿来时,却听见文庸身后,一个清隽疏朗的声音,不紧不慢的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听得老师的指点的,彭长史既然有心求教,学生虽愚钝不才,只与老师学了些皮毛,却也大概能为长史指点一二。”

      躬身立于文庸身后的孔竹安直了直腰,看着彭白,面带笑容,眼中却殊无笑意,“事有轻重缓急,灾地饥民众多,自然是以果腹为先,所以把能调配的粮食全都调去赈灾,以解燃眉之急,再派人用赈灾的银钱到富庶之地买粮,随后一并送入灾地。”彭白轻嗤一声,“那就是全都买粮嘛,孔公子倒是想的简单,就算饿不死,能挨到天暖,可是叛乱后房舍尽毁,老百姓没地方住,又匪盗横行,一样是不得安宁,要酿大祸的!”

      “彭长史,我这话还没说完呢,天灾战乱后,这赈济灾情、恢复民生本来就是复杂渐进的过程,不能一蹴而就,需得思虑周全、系统调配、循序为之。所以,免除饥饿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咱们今日就先拣要紧的说。”文庸听了他的话,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接着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竹席,“来,坐下,慢慢说。”孔竹安看着坐在席上的诸位大人,犹豫了。官场上从来都是官位为本、年资为先的,这里面的门道他很懂,所以满座高官、一屋长者,是不该有他坐的份儿的。不过文庸摆明了要抬举他,这姿态是做给大家看的,他该识抬举,却不能就这么坐下。

      孔竹安谨慎的抬眼看了看何丞相,随即低下头。何丞相抚掌而笑,“你这孩子,怎的这般多礼,你是文大人的贤婿高足,在座的都是你的叔伯兄长,不当如此见外!”众人也都随声附和,“就是,就是,孔贤侄太过多礼了。”孔竹安作揖谢过诸人后,恭谨跪坐于文庸身侧,文庸回头看他时,眼中流露出的赞许,孔竹安很容易就看懂了。彭白见众人这般礼遇孔竹安,面色自是不好看,却还是故作和气的发问,“孔公子若是坐稳了,就接着说吧,在下还等着洗耳恭听呢!”

      孔竹安露出了比彭白还要和气十二分的笑,拱了拱手道,“不敢叫彭长史空等,咱们刚刚说到首先要叫灾民吃上饭,这是第一步。那么第二步,就是叫灾民住上房。由朝廷组织年轻力壮者盖一大批简洁坚固的房子,然后按出工天数发放工钱,这样年轻力壮者有钱拿、有工做,就不会穷困无事、滋生盗抢了。而盖好的房子,以鳏寡孤独,及家中老人龄高、稚子数多、疾患重者为先,纷发入住,当这些无力盖房的人都有房以后,剩下年轻力壮的人虽是无房,可手中有钱、有力气,又有盖房经验,住上房也不是难事了。”

      大家听孔竹安的主张虽是新奇巧妙,可是心中都有疑惑,这疑惑很快就被彭白问了出来,“孔公子主意倒是好,可是木料石料、按天出工都是需要花钱的,钱已经全被孔公子买了粮食填饥民的肚了,这些钱填人肚子也是勉强够而已,没有余钱。一旦没有钱,你这再好的主意,不都是纸上谈兵吗?”

      孔竹安拢了拢袍袖,不慌不忙的说,“的确,朝廷是没有钱了,可钱若流水,是活的,手头没有,可以借。”
      “借?你管谁借?”
      “向当地的门阀豪绅借。”
      “你想借,人家便要借给你?这可能吗?战乱初平啊,你若是想以官府之力强夺,就不怕再闹出乱子?”

      孔竹安和缓的笑了,“说是借,那就一定是出于自愿。这借,也可以说是预支,或者说,是朝廷给他们的买卖。要建一间并不大的简朴房屋,将材料工钱都算在里面,在受灾之地,不知大概要花多少银钱?”坐在旁边的老仓曹捻着胡须回答,“往多了说,一缗足矣。”

      孔竹安回想自己这一年多来所见识的市面物价,若有所思道,“一缗,就是一千钱。房子盖不是白盖,住,自然也不是白住。今年秋收后,百姓有粮,国库不空,那么住房之人与朝廷以三七作比,逐年还账于门阀豪绅,也就是说,住房之人每年交六十钱,朝廷拿一百四十钱,五年后,本钱还尽,之后两年依旧如此。七年为期,七年后,房屋归百姓所有,得安!出资者一千钱变为一千四百钱,得利!朝廷分年拨款,以解眼前国库之急,得法!何乐不为?况且彭长史也说了,眼下战乱初平,其实最怕民乱纷起、盗抢成风的就是这些门阀豪绅,或者说,既得利益者是最怕自下而起的变乱的,因为这会危及到他们的地位与生活,所以出资盖房获利,叫灾民早日安定下来,他们所得的好处,不仅仅是银钱上的。这一点,他们心里应该很清楚。”

      孔竹安又提到了彭白,这一回,彭白却装聋作哑的没了声息。室内人多却极为安静,众人唯恐喘气的声音大了,漏听一句引以为憾。孔竹安稍稍停顿后,又接着说,“其实灾乱后,饥寒得解,却大患仍在,不可松懈。天暖及至入夏,灾地最易滋生疫情,想防止疫情的暴发蔓延,就要趁着眼下冬日天寒多做防备。首先,死于战乱和灾情的,无论是人还是牲畜,尸首都要由官府遣人统一入殓,集中掩埋,埋尸地标记清楚,严禁随意进入。另外,病从口入,无论是井水、溪水还是河水,要保证水源的洁净,天暖前就要组织百姓清洁维护,还要贴告示告诉大家,水煮沸后方可饮用,蚊蝇鼠之流最易传病,看到了便要扑杀。还有,就是……”

      孔竹安这番关于赈灾的言论讲得条理清晰,涵盖周全,却又新奇稳妥。讲罢,众人无不连声赞叹,啧啧称奇。文庸心中欢喜、面上光彩,也就顾不得素日里的谦谦之态了。一向说话温吞、善留余地的何丞相竟也少有的果断下令,“很好,今夜就把粮食发到灾地,明日再派人去买粮,剩下的事也按孔公子说的,咱们再仔细商讨,逐一安排!”说着,他看着孔竹安感慨道,“贤侄,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理国韬略,难怪赵玄老先生说你是王佐之才,国之良相啊!老先生有远见,文中丞有眼光,得婿如此,文庸贤弟可谓是后福无尽呀!”

      议事完毕,众人从丞相府衙出来时,夜已深沉,天上下起了点点细雪。初春在望,这雪终是下不大了,一个朝气蓬勃的新季就在眼前,而这个经历隐秘的少年,也从这个晚冬的雪夜起,锋芒初露,大才乍显。

      自此开始,孔竹安就真的忙了起来,文庸携他一同处理政事公务,既是看重他的才能想法,也是带他熟悉大梁官府的体系运作。在这忙碌中,孔竹安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人,不管在什么环境中,有些事儿做,有点儿追求,才能沉下心来,才能有底气。

      就在这忙碌中,三个月转眼过去,春日也就来了。与此同时,洛邑城中,朝臣之间,孔竹安的声名渐起。

      这一天,孔竹安又随文大人在书房中忙到很晚,文庸见已是午夜,便对他说,“都三更了,玉戈怕是早歇下了,你明日还要早起随我出门,今晚就别回去了,睡在府里吧!”正在替文庸摆放书简的孔竹安停下了手,他想起自己这段时间早出晚归,总是回孔宅时文玉戈就睡下了,出门时,她还未醒,算起来,他们有好几天没说上话了。

      将桌案上最后一扇竹简熟练的卷起,孔竹安低声说,“不,我还是回去吧。”文庸闻言笑了。孔竹安余光瞥到文大人的这抹笑,便又补了一句,“我择席,换地方睡不好。”话音刚落,袖姨就端着个汤碗走了进来,她将碗盖小心揭开,递于孔竹安,“这是小羊长成后,初次下的奶,最是对身体有益,只这一碗,大人特地嘱咐我端给公子。”文大人闻言笑着解释,“我年纪大了,怕腻,可是不敢喝喽。”

      孔竹安谢过文大人后,端起碗来,就见碗中被烹过的羊乳,浓厚的奶香盖住了淡淡的膻气,凝了的奶皮泛着浅黄的光浮在上面。这就是羊初乳、有营养,心中如此想着,孔竹安将汤匙拿起复又放下,随即笑着与袖姨商量,“今日太晚,我也有些吃不下了,不如我拿回去,明早再喝?”

      看着孔竹安拎着羊乳离开,袖姨无奈的对文大人说,“你们翁婿两个啊,都知道那是好东西,又都舍不得自己喝,最后,终是苦了那个最不爱喝的人了!”

      孔竹安回到孔宅的卧房时,屋中灯火已灭,文玉戈早就睡着了。他将提来的灯笼挂起后,又把那壶羊乳放到炉火上煨着,待香气溢出,奶温烫手后,他才来到床边,对着尚在睡梦中的小姑娘,“小歌儿,小歌儿”的唤了起来。

      文玉戈睁眼望见他极是欣喜,坐起身笑问,“哎呀,你回来了,我都多少天没见到你了?”见她如此,孔竹安的心随之欢悦起来,他满目笑意的回答,“四天,你四天没看到我了,我却每天都会看见你,睡得那么香。”文玉戈听了,嘻嘻的笑开,“那是你忙嘛!老哥天天与父亲一起处理公务,可还顺利?”“还好,其实有事情做,感觉也挺好,只是……”他抬头看了文玉戈一眼,没再接着说下去,转而问她,“你呢,这些日子自己一个人过得怎么样,闷不闷?”

      文玉戈不假思索的回答,“不闷!我在家中也过得挺好,挺开心的!”说罢,报以一笑,笑得是春风和煦,花叶绚烂。孔竹安见她这般真切的欢欣,心中莫名一梗。略缓了缓后,他回身端起碗来,送到她面前,“快喝了吧,放久就不好了。”文玉戈低头看见碗中的羊乳,立时就垮了脸,“这是什么?羊乳吗?我不喝!”

      孔竹安没想到文玉戈会不喜欢,但因觉着这东西还是对她这年纪的身体好的,便耐心的劝了起来,最终哄着她喝药似的捏着鼻子灌了进去。

      喝完羊乳、漱了口,文玉戈便躺下睡了。孔竹安替她掖好被后,便来到外间,想着再练练字。几案上的蜡烛甫一点亮,孔竹安就愣住了,案上憨态可掬的一男一女,两个铜制娃娃,各扛着一个硕大的荷叶,烛台就铸在荷叶上,烛光摇曳,两个娃娃躲在荷叶下,笑得正好。

      这是一盏孔竹安没见过的烛台,而且就其新巧精美的程度而言,在现下的大梁,应该也不是易得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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