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竹马》雯舟舟

15、第十三章 家宴

　　正月时阖家团聚，炮竹声接，在这样的热闹欢欣里，冲刷尽旧日的烦闷愁苦，期待着新岁的和乐美满。接连几日，除了用饭，孔竹安和文玉戈都是紧闭房门，待在屋中半步不离。

　　在这几天里，文玉戈将孔竹安自己的境况和眼下大梁的情形逐一告诉了他，而且，她还说觉得孔竹安现在的言谈举止说不出的别扭，要好好规矩一番。孔竹安也觉得这一点尤为重要，学得自然也用心，其实说话倒还好，只要他好好思考过，字斟句酌的说出来，就不会太离谱，就是这行为礼仪，要学会且做的自然，还需下些功夫。

　　“竹安兄，多日不见！”说着，文玉戈举起双手，一本正经的做了个揖。孔竹安笑了笑后，左手握拳右手置上，“女公子，安好。”文玉戈见状，一面开怀而笑，一面把双手按在他正在行揖礼的手上。

　　看着自己手背上她的那双手，孔竹安略一顿后问，“哪里不对了？”“手，手不对，”说着，文玉戈拉起他的右手，“我问你，你握剑拿刀用哪只手？”孔竹安看了看被她握住的自己的右手，点了点头，没吭声。“对呀，要用右手，所以右手要握拳放在下面，否则别人还以为你要拿剑动武呢！”说完，文玉戈帮他将右手握紧，左手放在上面，之后便望着他，笑意盈盈的问，“记下了吗？万万不可错了，很失礼的！”孔竹安看着眼前这张美丽稚气的脸，也跟着笑了，“嗯，记住了，不会错的。”文玉戈满意的点点头后，收回了手。

　　他们双手交叠时，孔竹安觉得别扭，却因文玉戈那一派从容自然的神态，叫他不好躲闪。现下她拿开手后，孔竹安才发现，其实小姑娘手上的柔软温度，他虽觉别扭却并不讨厌。

　　怔忡间，忽听文玉戈说，“后日是上元节，咱们就回文府吧，告诉大家你已经可以说话、一切如常了，省得他们担心。”“后日？能行吗？”“吃顿饭而已，母亲本就对你不甚了解，父亲如今公务繁忙不会久留，没事的。况且，你还有我！”看着文玉戈很有底气的笃定说着，孔竹安不禁笑了，“小丫头，看把你能耐的！”

　　孔竹安嘴上虽然这么说，心中还是信了七八分。这些天的相处中他发现这个小姑娘心思机敏且性格讨喜，他知道有这种特质的人，一般都颇有急智，临场化解矛盾多是不在话下。一头跌进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梦是他的不幸，不过能有这么个得力的帮手，还算是尚存一丝运气。

　　正月十五上元节的早晨，文玉戈醒来时见孔竹安没睡在矮榻上，却站在外间看着墙上挂的字。她下地跑了几步来到他身边，“你怎么起得这样早？”“昨晚你给我拿的那两卷书简挺浅显，所以看得快睡得早，今天也醒得早。”“可怎么说也是两卷书，你看得这样快？”文玉戈难以置信的问。孔竹安目光还在字上，心不在焉的回答，“嗯，我阅读速度比一般人快些，”说着，他指着墙上的字问，“连我都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好，谁写的？”

　　文玉戈微微低下头，笑着说，“自然是好文，去年写成时便几日间传遍洛邑，”顿了顿，她脸上一片绯红，“你忘了？文章是你写的，这就是当时的手稿。”孔竹安看着文玉戈此时眉目间的神色，忽然心头一动，试探的问，“是写你的吧，这株花也叫玉，和你名字一样。”

　　听了他的话，文玉戈眯眼笑着，极轻的嗯了一声。孔竹安由此生出了些兴味，指着墙上的字怂恿，“接着说，和我讲讲这篇赋的事儿。”文玉戈偏头想了想，笑意盈盈的说起他们半年前的事，说话时她神色间的甜蜜娇羞看在孔竹安眼中，使他想起初绽的花，在水光河泽之间，沐着春风轻摆，那是含着希望与懵懂的美。

　　这份美不知不觉间潜藏进孔竹安的心中，使他生出了莫名的歉疚。听完文玉戈说的话，孔竹安低声重复，“人生悠长，若有车，可愿共载？若有路，可愿偕行？多美的承诺，多好的年华，这样的美好真是老天都嫉妒……”随即，他长叹一声，低头去看文玉戈时，眼神颇为复杂。文玉戈不明就里的回望过去，孔竹安带着无奈，声音轻柔的问，“怎么不穿鞋就跑下来了？冬天，地上多冷啊？”说着，他回身拿起了地上的蒲垫，放在文玉戈的脚边。

　　文玉戈一蹦，就跳到了蒲垫上，兔儿般的欢悦轻灵，孔竹安看着不由得笑了，他回过身去了里间，再出来时，手上拎着一双缎鞋。将鞋放在蒲垫边，鞋尖冲外的摆好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穿上吧，别光着脚在地上跑，你一个女孩儿，受凉不好。”

　　文玉戈虽然有些意外，却很快释然了，她举头望着孔竹安，真诚的笑了，“公子，你不用因为自己不记得从前的事，便觉得亏欠于我，其实，其实我更喜欢和现在的你呆在一起，因为你现在好像没有从前那么多的愁闷和烦心事了。”孔竹安听了她的话，摇着头，哭笑不得的说，“我还没烦没愁？要不是心里素质好，我就是这大梁朝里第一个该疯的人！”“为什么呀？就因为你记性坏了？不怕不怕，你还有我呢！”

　　看着文玉戈一派天真的笑言，孔竹安不禁在心中感慨，天真纯净却又心思机敏、能解人意，这小姑娘不是一般的讨人喜爱，这样的性格，的确值得别人珍重以待。更何况，真正的孔竹安怕是早已魂飞魄散，自己占着她小夫君的身体，承载着她美丽斑斓的少女梦，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眼下要对她好些，更希望以后有机会，他能做些什么补偿一二。

　　黄昏时，孔竹安拄着拐与文玉戈上了马车，去往临街的文府。一进前厅，文夫人便嘱咐孔竹安，腿伤未好，不要拘礼，快快落座吧。刚一坐下，孔竹安就庄重施礼道，“给夫人问安，小婿出事来，这些天，劳夫人奔波挂心了。”

　　这话是提前练好的，说完后孔竹安用余光扫了扫文玉戈，文玉戈不动声色的用几案下的手轻拍他腿一下，这表示他说得不错，若是说出岔子，那就不是拍是拧了，这也是提前说好的。

　　文夫人听见女婿的话，便欣慰道，“你娶了文儿，便也是我们家的孩子了，我们记挂忧心也是分内，只要你们平安无事就好，今日午后听仆役来说你能开口说话了，我这才放下心来，让人去告诉文儿的父亲，她父亲听了也欢喜得很，还说晚间一定要赶回来看看。”

　　文玉戈像模像样的端起茶，喝了两口道，“父亲有那么多大事要忙，因为我们的缘故再添奔忙，孩儿怎么过意的去，我看还是叫人带话给父亲，反正公子他也没事了，父亲不回来也好，有这来回奔波的时间还不如省下来早些歇息呢。”文夫人微不可见的点头，“到底是长大成人了，不像从前，只知道粘着我和你父亲。他怎么能不回来？在他心中，你们的事就没有小事！”文玉戈一听母亲的话，鼻翼略略扇动，嘟囔着，“那还是劳父亲回来一趟吧，我其实，也想念他了。”

　　文夫人看了孔竹安一眼，笑着教训女儿，“也是我和你父亲，这一把年岁只你一个孩子，规矩立得不够，动不动就撒娇使小性，你以后要多多自省改过，不能总赖他人包涵。”孔竹安一下就听出了弦外之音，忙正色道，“她很好，说到底还是大人与夫人教养得好，这么好得脾气性格，偶尔给我机会包涵一回，倒是我分内的福气了。”他话说完，文玉戈在桌下欢快的拍了他两下，文夫人连声赞道，“好好好，你这孩子真是好！我文儿有福。”

　　说了会儿话，仆役们就把饭菜摆上来了。才摆好，文庸就回到了府中，换好衣服便匆匆入了席。“竹安，怎么？你都好了是吗？”文庸还没坐稳便问，孔竹安恭敬作揖后回答，“托大人福，已经大好了！”文庸看着女婿，捋着胡须满意的点了点头，“那就好，你是不知，如今的情形啊，哎……”

　　随着文庸的这声“哎”，孔竹安皱了皱眉头，在父亲的那声长叹中，文玉戈敏锐的感觉到那种言犹未尽，一肚子政事民情要豁开口子，一股脑的倒给自己东床快婿的架势。她仰着脸，清脆的连叫两声，“父亲，父亲！”文庸听见女儿唤他，便连声应道，“为父在此，为父在此！”之后，父女俩便一同笑了起来。文夫人嗔怪道，“父女俩玩了十几年的老把戏，也不嫌腻烦。”孔竹安看着眼前父女二人和乐融融的场面，怔忡后，心中有些别样滋味。

　　因文玉戈重新换了开场白，席间的气氛立时一变。在这欢悦的氛围下，文玉戈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用任性的腔调说出了最体贴懂事的话，“父亲，您现在日日在外忙碌国事军情的，必是累了，又回不得家，见不得我们。今日好不容易抽空回来，一定要好好歇歇，咱们不去说不去想那些累人的事，咱们在家，就好好与家里人说说家里的话？政务上女儿插不得嘴，咱们就说说小话儿，也容得女儿撒撒娇，卖卖乖，好能搏您一笑。”

　　这番话使得孔竹安颇为激赏的看了文玉戈一眼，心道，把感人至深、入情入理的话说出来，是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解决自己难题。这感动他人、成全自己的做派，活脱脱，政治家的材料！

　　文夫人连连赞道，“对，文儿这句说得好，就是要，在家中！与家人！说家事！大人您听到了吧？”文庸哈哈笑着点头，“你们说得对，劳心伤神之事哪堪屡屡提之？”他叹了口气，看着孔竹安推心置腹的说，“我有生之年，若是能做到理国如理家般如臂使指，那便好了！”

　　孔竹安看这位老大人，妻女都把话说到这一步了，他还意犹未尽的和自己说什么理家理国，便也谦逊的笑着举起酒杯，“大人，我虽然才能有限，却有自知自明，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应该做什么。眼下嘛，我好好休养身体尽快痊愈，不教您挂心，同时将她照顾周全，能叫您放心，”说着他看了一眼文玉戈，笑得人畜无害，“以后自会好好上进求学，来日再为大人分忧！”他这话说得，彻底堵住了文庸的嘴，文玉戈欢欣的在桌下连拍他腿三四次，孔竹安微微笑着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文庸之后便再也没有提起公事，孔竹安埋头吃饭，没再轻易开口，倒是文玉戈，那张嘴撒娇逗乐卖乖，就没停过。因袖姨布菜时偷偷塞给她一大碗酿梅子，她就一直捧着梅子吃，旁的都不动筷。孔竹安都快吃好的时候，抬起头看见文玉戈还在吐梅子的籽儿，他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拿起酿梅子的碗放到自己另一侧的桌角。

　　文玉戈去拿梅子时抓了个空，她想了想，抬头看着孔竹安眯眼笑着，大度道，“拿过来嘛，我分你一起吃，反正还有很多。”孔竹安见她以为自己要抢她梅子吃，便瞪她一眼，把一碗热度刚好的肉汤推到她手边，低声道，“吃完再说！”

　　文玉戈一脸不解的看着孔竹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文夫人就在上面忍无可忍的说，“听你夫君的，先把肉羹趁热吃了！入夜天寒，晚间不吃饭却一味的吃生凉的东西，我早想说你，念在你夫君在这儿，给你留几分颜面罢了，”说着，她转头去看袖姨，“你也是，又给她这个！”袖姨低着头，小声说，“我看小姐有日子没回来用饭了，便想着她爱吃这个！”文夫人轻哼一声，“看看，一万个人纵着她，可得有个人管管才好！”说罢，一脸无奈的望向女婿。

　　文庸饭还未吃完就有人来报，说是何丞相那里有事相商请文大人过去，文庸无法，只得草草扒了两口饭就走了。他没走多久，文夫人就柔声对女儿说，“文儿，我看孔公子也都好了，我也放心了，所以打算过两天回颍川。”文玉戈一听，极不情愿的问，“怎么这么快就走？你今年都没在洛邑过年，待到开春再走也无妨嘛！”文夫人无奈的叹了口气，“去年你及笄出阁，我在洛邑住了大半年，再回颍川就发现，你外公的身体已是大不如前，总要多陪陪他。哎，我这一向来总是分/身乏术，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用！”

　　文玉戈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感慨为难，便也不敢再开口留她了。只是自己心中恋着母亲，便有诸多的不舍酸楚，手拄着筷子放在碗里，也不吃，只是一味低头，口鼻泛酸，还要忍着哭。

　　孔竹安看了看她，从桌角的碗里夹起一枚酿梅子，悄无声息的放到了文玉戈的碗里，她的筷子碰到梅子，下意识的动了动。

　　把这一切看在眼中的文夫人，微微舒了口气，无比欣慰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