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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0 玲珑阁 ...

  •   3 玲珑阁
      夜里,郁祁遣散众人,惟留念萱于画舫之上。他命樵夫将船划至白堤西端的‘望湖楼’下,这里地处孤山南麓,三面临水,湖波如镜,历来是西湖赏月佳地。
      南屏山的梵钟振响于冰冷的湖面,明月映照着积雪,郁祁手提琉璃灯盏和念萱并肩走在湖畔,须眉形影,身后留下两串一深一浅的鞋印。
      “说起这断桥东侧的望湖楼,世人皆爱吟诵东坡那句‘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连天’,可我却偏偏喜欢此诗的末尾两行,‘未成大隐成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郁祁生来放浪不羁,既做不得循规蹈矩的朝臣,又舍不得抛下家中娇妻美妾学陶渊明采菊东篱,可对这‘中隐隐于市’却是深谙其妙。”
      郁祁说得从容,明着是在品诗论词,却话中有话,像是在故意说给她听。
      没有等到念萱作出只言片语的评价,郁祁侧身看她。她好似多日无眠,纤细微卷的双睫低垂,在卧蚕上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双颊虽轻扫胭脂,可黯淡的唇色却依旧暴露了她的憔悴。
      郁祁一时颇为不忍,抬手将她脸颊边散落的一缕青丝绕于她耳后,柔情脉脉地凝看她,温言道:“你瘦多了。今日是你生辰,你不肯让我为你操办我依了你。可我有一件礼物要送你,你总依了我收下吧。”
      念萱举首,双瞳对上他温良如玉的眸光,淡淡说道:“今早你已遣人送来不少礼物,我很喜欢。”
      郁祁摆了摆手,朗声道:“你这话说得违心,那都是些俗物,不过是做给‘回回堂’里那些势利眼的俗人看的,并入不得眼,你又哪里会喜欢。我此刻要送给你的,才是真正衬得起你的东西。”
      他说着指向不远处的一方临水建筑,若有所忆,徐徐说道:“我自那夜在‘隋梅园’遇见你,回到杭州后便亲自绘图设计,六易其稿才最终定图,后又去苏州请来香山工匠在这平湖秋月旁修葺了这间‘玲珑阁’。我知道,终有一日,我会亲自带你来这里。两年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刻,老天待我郁祁不薄。”
      念萱愕然,她循着郁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座秀美倩巧的水榭凌空架于湖波之上,屋顶为卷棚歇山顶,四角飞翘欲起,榭围回廊,有美人靠环绕。东西门框设有雕花落地罩,临水为方,面东为圆。整座‘玲珑阁’一主二从,主亭平座挑出于湖面,两侧副亭略向后退,朝左右展开,似廊又非廊。此时水榭上空月轮皎洁,清辉洒落在冻结的湖面上如玉环璀璨,玲珑献碧,如落镜中。
      捕捉到她眸心骤起一丝光亮,虽是极短的一瞬,却足以让郁祁欣喜。他颇有兴致地说道:“我还让园丁在这‘玲珑阁’四围环植芙蕖,到了六月天,粉黛出水,风流丽质似仙子眉目流盼,你坐在阁中弹琴,那才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恰比天上人间……怎么,你不喜欢么?”
      念萱回看他,双手手指相扣放至左腰侧,欠身答谢,“郁郎费心了。”
      郁祁微嗔,似是幻听。他双唇微张又合起,目光瞥向别处,不自觉地浅笑着摇了摇头。在郁家只有乔氏会私下这样称呼他,也只是在趁他高兴的时候,可此刻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却有使冰雪消融的力量。她终于肯这样叫他,郁祁顿觉有一股暖流从心里淌过,这让他如临梦境,即便她说这话时秀美微蹙,语调也没有他企盼的热情。
      念萱远望孤山方向,悠悠说道:“今日是我生辰,也是我父亲四周年的祭日。爹爹之死我难辞其咎,此生不再欢颜庆贺生辰是我对自己的惩罚。这一年多来,你亲自去松陵将我父亲遗骨重新装殓,安葬于西湖之畔孤山之上,好让我能时常祭奠以尽人女孝道,又倾囊资助吴家老小举家北迁宁古塔,好让我在略尽人媳之责的同时,也不至于因为改适与你而遭到世人唾弃。这桩桩件件我看在眼里,岂能不感动。我身无长物,嫁给你,是我惟一能报答你的事。可我毕竟是再嫁之身,不见容于郁家上下是意料中事,你为我大兴土木,是嫌我身上背负的骂名还不够多么。”
      琉璃灯盏里的火光曳动几下,先是变暗,又忽的灭了,是灯丝燃尽。
      郁祁双眉紧蹙,道:“再嫁之身又如何,是低人一等还是十恶不赦?李清照,宋真宗的刘后,还有岳飞的生母,她们个个都是再嫁,况且都还生在程朱理学最为鼎盛,对女子改适最为严苛的两宋年代,可世人又何曾诟病她们?况且你嫁的人是我,我郁祁并不曾嫌弃你,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去介怀那些不相干的人说的话?”
      见念萱静默不语,郁祁叹了口气,“我今日见璋儿出去寻了你好半天,可是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话么?你不肯说我也能猜出个大概。这孩子人大心大,愈发学得自作主张,我本不该这么早就把制作‘冰弦’的秘技传给他。”
      “璋儿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危。”念萱说。
      郁祁漫不经心地拂去掉落在琉璃灯罩上的雪花,自嘲地笑了笑,有些伤感地说道:“这孩子向来和我不亲,因他母亲的事多少心里对我有所怨怼。相比‘回回堂’的荣耀,我这父亲的安危算不得什么。”
      念萱欲言又止,前一刻他还在画舫中莺莺燕燕春风得意,这一刻却在冰天雪地里语出悲凉。若不是亲耳听见郁祁这样说,她绝不会相信这对表面看上去父慈子孝的完美父子会貌合神离,有着如此深的芥蒂。她一时很想宽慰他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取出香袋中随身携带的火柴盒,划亮一根火柴,俯身拨开琉璃灯盏上的小门,将灯丝重新点燃。烛光映照着她娴静的面庞,让郁祁觉得温暖。
      “且罢,提这些烦心事作甚?走,我带你去阁中瞧瞧。”郁祁道。
      她颔首答应,郁祁舒眉展开笑颜,把右手伸给她,温和地说:“地上滑,我搀你过去。”
      念萱有一瞬的犹豫,可终究还是把手给他,这是自成亲那日行‘执手礼’后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肌肤触碰。被他紧握住左手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他的手和她一样冰冷。
      明月清辉撒在他们肩上,沿曲廊从湖畔走到水榭不外乎十数丈的距离,他们却走了许久。郁祁从袖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铜钥匙,启开门锁的那一刹那,冬至夜的月光反照在行草‘玲珑阁’三字匾额上,如流水般来回在上面照耀。四墙辟窗,清柔的月光流入琴棋书画‘四雅’镂花窗格,撒落在青砖上宛若清漪碧浪。
      恍在梦中,念萱顿觉鼻子一酸,这阁中陈设和她旧日松陵家中闺房如出一辙。她骤然看向郁祁,他完美的五官在她眼中渐渐变得模糊,她颤声问道:“你怎知我旧日家中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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