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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棪木锦 ...

  •   (一)
      严喜儿的表姐——庆阳县财主王家的小姐要成婚了,男方是北边的大户,家境非常富裕,光是那聘礼就足足整了七七四十九抬,最令人咂舌的是——那七七四十九抬显赫的排场的头一抬,居然是棪木锦!!
      严喜儿是听府里的两个老妈子说的,当时她正拿着抹布一遍遍擦着地板——舅舅说了,她作为家里的一份子,表姐出嫁她也得帮忙!
      那两个老婆子奉命来取做摆件的瓶子,她俩从外面进来,像是没见着她擦得光亮如新的地板,只管摇着身子从厅里穿过,一边四处翻找一边絮叨,严喜儿拿着抹布站在一旁,等她们走了,她又得再擦一遍!
      “咱们小姐这可是找了门好亲事,听说姑爷是北方的大户人家!”穿深蓝夹袄的胖婆子道。
      “可不是,光聘礼就有足足七七四十九抬,小门小户哪有这手笔,而且啊——”另一个瘦些的婆子故意停顿一会儿,神秘兮兮道,“这头一抬可是一匹棪木锦呐!——那可是万金难求的宝贝,听说只有宫里头最最得宠的娘娘们才有资格用——咱们姑爷有本事!专门为咱家小姐弄到一匹,可花了不少手段!夫人说了,要用这料子给咱家小姐做一件顶华贵的嫁衣,保准艳惊四座!!”
      那胖些的婆子从柜子最里头取出瓶子,拿了鸡毛掸子一边掸灰尘一边说道:“可不是!要我说,咱家小姐就是顶有福气的,生来就娇贵——”她一双眯缝三角眼斜斜瞟了一眼站在门边的严喜儿,瘪嘴道:“有些人啊,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克父克母,这天生没福气的,一辈子也别想有!”
      那瘦婆子尖声笑道:“张姐你可别这么说,这麻雀也有上高枝儿的可能嘛,说不定哪天她凑巧能找到个整齐夫婿,又说不定她那夫婿又能凑巧在那产金子的堂庭山捡到一块金子,也给她买匹棪木锦呢?!”
      那两个婆子高声笑着,拎着瓶子出了门,只在那光洁的地板上留下几排脚印,突兀又丑陋!
      严喜儿缓缓蹲下身来,拧了帕子继续擦地。
      她是个不详的人——大家都这样说她。她出生的那日母亲就难产而死,父亲悲痛难耐,也服毒自尽,舅舅接养了她,也吞并了她家的财产。她是王家的表小姐,却从未享受过一天小姐的生活,她被舅舅一家扔在最破旧的柴房长大,从小就跟着家里的下人起居生活,受尽白眼。
      她最最羡慕的,是自己的表姐!她和她有着一半相同的血缘,却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表姐每个季节都有崭新的衣服穿,她只有两件供换洗的破旧小袄;表姐从小就要学习琴棋书画,刺绣裁衣,她只能擦地洗衣,劈柴做饭;表姐有很多闺蜜和忠仆,还有所有人的关心和疼爱,而她,只有无尽的唾弃和嘲讽,动辄谩骂挨打。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暗暗观察和羡慕着她的表姐,也早已经学会了不去理会那些恶毒的言语。可是,过几天,只再过几天,她羡慕了十多年的表姐就要出嫁了,嫁给北方的大户——她永远攀不上的高枝儿!
      她将很难再看见她,不用再去羡慕她的生活了,本应该是解脱开心的事情,可她却突然觉得很空荡,一种前所未有想要逃离的冲动···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在那镜子般光洁的地板上,心里只默默念着——棪木锦,棪木锦···
      严喜儿心想,这一次,无论如何,她要弄到一匹棪木锦!

      (二)
      夜半无星,严喜儿趁着夜色偷偷从外院墙头翻了出去,怀里只揣了两个馒头三个铜板,这些是她能带走的所有东西。
      站在漆黑的街头,她只回头望了一眼挂了红灯笼的王家府门,然后转身匆匆离开。
      她不知道如何能弄到棪木锦,一匹棪木锦,也许需要很多钱!她没有钱,也永远挣不了那么多,但她听过一个传闻——庆阳东边有一座山,叫堂庭山,山上绝壁峻岭,时常有精怪出没,旁人莫不敢进,此山盛产水玉黄金,传闻中就有人捡到过黄金发了财。
      严喜儿要赌自己是否能得这样的机缘!
      她出了庆阳就直接往东赶,一路上餐风饮露,节约口粮,
      她翻了三座山,过了两条江,终于在五天后的中午赶到了堂庭山脚,远远看去,此山与别的山没什么不同,不过略高些,顶端缠绕了一圈浓雾,并不见诡异之处。
      严喜儿已经身无分文,弹尽粮绝。要么找到黄金,要么死在山里,她想。
      她捡了根木棒,敲打着树木石头慢慢朝深山走去。树林是平常的树林,小溪也是平常的小溪,并不见诡异之处,直到进山一个多时辰后,严喜儿才惊觉,她拿着木棒四处敲打,一是为了防身,二是为了吓跑山中的动物,可她敲了这么久,却连一个动物的影子都没有看见,阴风一阵阵地吹,她陡然害怕起来。回想起关于堂庭山有精怪出没的传闻,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林子温度越发低了,她紧了紧衣服,硬着头皮继续往前搜索.
      一个东西从背后砸到她,她惊跳起来,尖叫着转身:“啊——不,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那砸她的身影被她吓了一跳,在树枝上荡了几下逃走了。
      原来是一只贪玩儿的白色猿猴拿了果子掷她,严喜儿迅速平复心情,开始追逐着那只白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也许是一个人呆在这死气沉沉的林子里实在太恐怖了。
      追逐了半个时辰后,他们竟然出了树林后,那白猿突然之间不见了踪影,眼前只有一个悬崖,严喜儿不敢靠太近,隔着三尺距离往下看,下面是白茫茫一片云,严喜儿一阵眼晕,她竟不知不觉爬得这么高了?
      “吱吱吱!”
      猿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严喜儿转头一看,那白猿就站在她身后,正朝她伸出双手,她心中一惊,那猿猴一用力,她已跌下山崖。
      “啊——”严喜儿惊叫着跌入云层,崖下风如刀刮,割得她耳畔生疼,恐惧涌上心头,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突然间,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拦住了她的腰,她被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吓得使劲挣扎,一个温和的声音含着笑意制止她。
      “别动!”
      严喜儿听话地不敢再动,一股静谧的水沉香味迅速环绕了她,耳畔的风声刮得依然厉害,她却不觉得害怕了,她努力地睁大眼睛,云雾散开些,她看见他绣了云纹的雪白衣领,以及弧线优美,白皙光洁的下巴。他低头看她,温润的唇角还含着笑意,一双眸子浮光流转。
      严喜儿的心剧烈地跳了两下。她慌张地偏过头去不敢与他对视,头顶上的人发出两声轻笑,带着她缓缓落地,沉香味慢慢抽离,她心中蓦然一空。
      他站在她对面打量她,她想她一定狼狈极了,脸上被风刮裂了几道口子,头发也蓬乱得不行。她抿着唇局促地站在那里,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与他比起来,她是如此地卑微肮脏。
      他优雅地伸出一只手,指尖轻点她的眉心,脸上的伤口立马开始愈合,痒痒的,严喜儿不敢挠。她的一颗心都要蹦到外面来,脸更是红到了脖子根处。
      他见她如此模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小姑娘真有意思,有胆量一个人闯进这堂庭山来,现在又做出这般害羞小气的模样!”
      严喜儿听他这么一说,窘得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又发出几声轻笑,然后收起笑脸来一本正经道:“得亏你运气好,今日是拜月之日,山里的精怪都去开拜月大会了,不然你根本就到不了这深山里来。”
      “精怪?你,也是吗?”
      他逗她道:“我是,你怕吗?”
      严喜儿瞟一眼他的眼睛,飞快摇头道:“我不怕,你,你是好人!”
      他瞧着她认真的样子呵呵一乐,道:“我是好人?你如何知道!——话说小姑娘,你独自一人跑到这山中来做什么?”
      “我,我···”严喜儿不知如何开口,她竟不想让他知道她是为了寻找黄金而来,这会让她显得更加粗俗。
      “你也是为了寻找金子而来的?”他戳穿她,让她无处遁形,唯有支支吾吾道:“我,我找金子,想,想买棪木锦!”
      “你是个结巴?!”他没关心她的意图,一语又戳中她的痛处,她难以言喻地自卑。
      “我,想买棪木锦。”严喜儿艰难地转移话题。他深看了她一眼,转而点头道:“哦!要买棪木锦啊,那可得花不少钱,这样吧,”他在衣袖里一摸,摸出一块白玉环佩塞到严喜儿手中,“我在山上寻了自己雕的,送给你,够你买上一匹棪木锦了。”
      严喜儿震惊地看着他,他再次对她温和一笑,纤长的手指指着脚下的山路,“沿着这条路回家去吧,以后莫要来了,山里的妖怪可不都像我这么好心!”
      待严喜儿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身远去,她冲着他的身影跑了几步,大喊:“我,我叫严喜儿,你叫什么——”
      他没有回应她,身影消失不见了,严喜儿拽着那块的环佩,心中一片空寂。
      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三)
      光阴似箭,转眼五年过去了,当初饥荒瘦弱的小丫头长成了曼妙婷婷的女子,她五年前假扮男人从了商,凭着自己的手段得了南方各大商家的信任,组建了自己的商队,如今也成了江南一带名声显赫的人物——她不再是小丫头严喜儿了,她的名字,叫颜夕!
      颜夕,颜夕!她如今也不再结巴,她想,如果再遇见他,她一定重新介绍自己,她一定能清晰吐出她的名字。
      她不曾去买当初她梦寐以求的棪木锦——他给的东西,她舍不得这样浪费,呵!当初拼了命也要弄到的东西,只因要用他给的去换,她觉得浪费了。
      她找了绳子系了环佩戴在脖子上,时时安慰自己,她一定能再遇见他。
      阳春三月,她带着商队从江南打马而来,这一次,她要去庆阳做一桩生意。
      春驻时节,草长莺飞。途径堂庭山,她举目而望,堂庭山的绿意还未染尽,山顶积了一层薄雪,其下环绕了一圈浓雾,凉风刮过,带来一阵泥土的芬芳,道旁桃花开得正好,桃花树下躺倒着一个身影,雪白的衣服沾染了落花,耀目惊心!
      医馆温暖的病房里,颜夕盯着床上安静躺着的人发呆!
      想来可笑,堂庭山她来过许多次,次次都是盛装打扮有备而来,她期望与他有一个美好的邂逅,可她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如今再遇他时,她身着男装,旅途疲惫,他躺在桃树下,重伤不醒。
      不过她不遗憾,与他的任何一种相遇,皆是美好!
      床上人影微动,她赶紧坐过去,那双紧闭的眸子缓缓睁开,一如当初的浮光流转。
      他盯着她呆了片刻,转瞬明熙一笑,她紧张地看着他,期待他能认出她来。
      他没认出她!
      他说:“是你救了我?你是谁?”
      她自怜一笑,随即柔声道:“我叫颜夕,——容颜的颜,夕阳的夕!”
      “颜夕?!——是个好名字!”他赞道。
      她心中欣喜,又保持着面色上的沉静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受伤?”
      他对她悠然一笑,道:“因为家贫而被仇家追杀所致,至于名字,姑娘随便取一个就行,随你喜欢。”
      一开口就是谎话,他不知道他识破了她,她亦识破了他! 在医馆呆了三天,他的伤好得很快,大夫也说从未见过恢复力这么好的,他没说离开,她也绝不提及。
      重新整齐了商队,她单找了一辆马车,与他同乘而行。
      上好的雕花檀香木桌,上好的江南丝绸软垫,上好的西湖明前龙井,上好的釉白珠光青瓷,她如今什么都愿意用上好的,连同她做生意的江南大户们也不如她雅致。其实她不懂什么雅致,一切不过是她从前那十五年里深深种下的执念而已!
      素手执杯,她款款递与身侧的他,茶香袅袅,掩不住他周身的沉香味。她的优雅,纷纷是向他学来。
      他接过她的杯子,轻轻抿了一口,叹道:“真是好茶!”
      他让她随意叫他,她虽失望,但不好拂他的意,她唤他——阿雪!
      “好茶沏与好人,阿雪是好人!”她朝他柔媚一笑,人面如桃花,他瞅着她的笑颜愣了片刻,戏谑笑道:“阿雪是好人,颜夕是美人,最合适不过!”
      她浅笑不语,她成了与他最合适不过的人了。
      (四)
      商队一连行了三天,终于到了庆阳,时隔五年,城里早已经是物是人非,当年她独自一人花了五天才走完的路,坐马车三天就能到了。
      她这次的生意是收购一座宅院——王府!
      马车停在府门前,阿雪先行下车,又伸出手来扶她,她搭着他手移步下车,对他感激一笑。
      王府颓了不少,大红灯笼惹了风沙,已经破旧不堪,朱红的大门也不复往日光鲜,守门的老仆进去通报了,颜夕站在门外,心中起起伏伏。
      王家老爷人到中年居然染上了赌习,做生意又被人骗得倾家荡产,如今只剩了这座宅子,他的独女嫁了北方一家大户,要债的人找上门去,男方要她在娘家和婆家选,她选了婆家。
      颜夕等了快一刻钟也不见人来通报,便自行进了门,阿雪随着她一路踱步至后院。
      这里的景致没有变化,西边角是她度过了整个童年的柴房,木头搭建的房子朝一边急剧倾斜着,一推就该倒了,如若当年没有逃出去,她如今是否仍住在里面或者被舅舅一家卖给别人做了小房?她将一辈子都遇不见身边那人吧。
      柴房边有一颗桐树,桐花开得正好,风一吹过便摇曳生姿,她指着那棵树对阿雪笑道:“我小时候家中也有这么一颗梧桐,我听人说桐树是栖凤凰的树,就总爱盯着它看,我那舅妈就央着她的仆人骂我,说我野麻雀也想攀高枝。”她一双明亮的眸中水光微闪,阿雪温柔地牵起她的手,默默不语。
      “颜老板!”后面传来急走的声音,“实在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我家老爷请您到前厅去。”
      “两位请!”老仆人恭敬地请她,颜夕提着衣摆跨入屋中,这本是王府待客用的最明亮的厅堂,如今已颓废地无人收拾,窗柩未开,春光无法透进来,一如他主人颓唐的心情。
      王老爷萎靡地坐在上首宽椅中,也不看来人,老仆人倒还尽心地给她二人收拾了两张椅子,颜夕走过去自行坐下。
      “王老爷,我是来收购你的府院的,你说个价吧!”
      上首坐着的人微微有些动容,缓慢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凄然道:“我已经什么都没了,如今连这院子我也保不住。
      颜夕看一眼他满是褶子的脸,他这五年衰老地太厉害。
      “那你卖是不卖?”
      “卖,怎么不卖!”王老爷缓缓起身,从口袋中掏出地契并府中钥匙,“这是我王家的祖宅,一千两银子成交!”
      颜夕冷冷一笑:“你王家祖宅?我听说这宅子从前似乎姓严!”
      王老爷疑惑地盯着她,松弛的脸皮一抖一抖,突然惊讶道:“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我叫颜夕,是江南来得商人!”
      王老爷见鬼一般指着她,颤抖道:“你,你是严喜儿!你竟然没死?!”
      “我没死,舅舅似乎很失望?!”
      王老爷正待开口,客厅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妇人抱着一个箱子冒冒失失闯进来,她一见颜夕二人,就笑吟吟走过来。
      “我翻了半天,得亏是让我找到了!”那妇人将箱子往颜夕桌上一放,道:“当年我女儿···我女儿出嫁时的聘礼里头有一匹棪木锦,本来是用来做嫁衣的,嫌太精贵没舍得用,今天专程拿来让颜老板看看,能不能估出个合适价钱来。”
      那妇人自是严喜儿的舅妈,她向来比她丈夫精明,她上下打量颜夕,啧啧赞道:“颜老板长得真美,不知怎么的,我看着竟觉得特别熟悉,约莫是有缘的。”
      王老爷厉声喝道:“什么颜老板,她是严喜儿!”
      “严喜儿!”王夫人捂嘴看着她,难以置信道:“你——”
      “我没死!”颜夕冷冷道。
      王夫人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边收起箱子一边故作亲切道:“什么死不死的,当年你走失后,你舅舅可担心了许久,我就一直劝他‘喜儿是有福气的,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这可不!让我说中了吧?”王夫人朝她丈夫一使眼色,“如今你回来,我们就安心了,以后你就住你表姐的房间——我们是一家人嘛!”
      “对对对,一家人,一家人!”王老爷赶忙附和着点头。
      颜夕转过头去不愿看见他们的嘴脸,现如今,还妄想与她称家人么?!
      她冷笑起身,道:“王老爷,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买这个院子里所有的东西——你现在离开这里,我会通知张强勾销你欠的赌债,否则,他三天后来找你,后果,我就不多说了,你选择!”
      “你,你怎能如此?”王夫人惊得连连后退。王老爷瞪着颜夕,不大灵光的脑袋如今竟难得地灵光了,他惊恐地指着颜夕,作势要扑上来,门外戒备的仆从们迅速冲进来将他二人架走。
      “是你!都是你干的!!你给我设了局!严喜儿你狼心狗肺!你竟然陷害你的亲舅舅——”
      仆从们把已经陷入癫狂的二人架走,颜夕颓唐地仰倒在椅子中,她从筹谋这一切开始,就未曾有过一日安心。
      沉默了一段时间,她黯然道:“如他骂的那般,我陷害了我的亲舅舅,”她偏头望向一直安静旁观的他,笑道:“我可怕吗?”
      他望着她,不知如何言语,她有那么璀璨明净的一双眼,但它看过了多少人世沧桑。
      “人说,头发软的人都心好,”他伸手抚摸她柔顺的头发,笑道:“我信你!”

      (五)
      春光正好,两个丫鬟分别执了一个布角,两双手同时举起又落下,如此几个回合,那展开的布料在阳光下面光华璀璨,不见一丝皱褶——这华美布料在箱子中搁置了整整五年,不沾尘,不犯潮,取出之时依然如初的艳丽夺目,纤薄若无物!
      这自然是那匹珍贵无匹的棪木锦!
      当年瘦弱不堪的小丫头拼了性命也要得到的珍品如今就在她面前,同别的普通被单一般被曝晒在阳光下,因害怕被风吹走,还特意用了两个廉价的夹子固定它!
      它依然是它,再过百年也不变的华贵,而当初那个急于证明自己的自卑小丫头却跑不见了。
      颜夕着了件白衣,外面罩着青纱,她斜倚在游廊上看丫鬟们晾衣服,和风吹得她的衣袂翻飞,阿雪站在她身后静静看她。
      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姑娘,明明是个手段果决毒辣,阴谋阳谋信手拈来的,偏偏又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副弱质芊芊,引人怜惜的样子,他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他在这人世间数百年来,第一次觉得把握不了一个女人的想法。
      他不得不承认,他被她蛊惑吸引。
      “你在想什么?”他不明白,所以他问。
      她头靠在游廊上,并不转身,只有温柔地声音细细传过来,她道:“在想我该做些什么!”
      “哦?”
      “我的一个习惯,每做完一件事情,就会思考下一次该做些什么。”她笑道,“最开始是想要一匹棪木锦,然后想要努力挣钱,后来想要拉拢各大商家,创建自己的商队,再然后是要收回自己的家宅。还有一个一直以来的想法···”她轻笑。
      “是什么呢?”他学着她轻轻一笑。
      她转身看他,眸光轻挑,笑得格外妩媚:“找你!”
      他微微一愣,随即接她的话,戏谑笑道:“你如今找到了我,又想要做什么?”
      他以为她在调侃,她略微失望。
      “在那匹棪木锦上绣上凤凰和梧桐,”她盯着他的双眼,认真道:“我要做一件嫁衣。”
      他错愕看她,他料到她可能会抛出这么一句,他只是惊异于她的眼神——她没有在玩笑!
      他内心苦笑,非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他拒绝了她,她预想过,但是并不接受,——她看得出他对她动了心,甚至说得上是喜欢她的。
      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因他是妖么?——她早就知道的!
      可他是妖又怎样,这并不妨碍她爱他,过去的五年是,未来的无数年也将会是,和他在一起会付出任何代价,她都甘之如饴。
      月凉如水,她只身推开他的门,房中月影横斜,沉香浮动,她莲步缓移到他床前,借着月色细细打量他。
      他的皮肤在月光下显得尤为温润,纤长浓密的睫毛投出两扇阴影,细致的唇轻轻闭合着,优美光洁的下巴···
      回想起初次相遇,她第一眼见的,就是这优美的弧度。她被那白猿诱骗推下山崖,他接住了她,他笑她小气,一笑入了她的耳,再笑入了她的心!她偏头不去看他,但他不明白——纵使流云轻舞,河川秀丽,也不敌他,白衣墨发,笑入沉香。她浅浅一笑,俯身衔住他光洁的下巴。那隐忍了许久,假装沉睡的双眼睁开来,复杂地望着她,她朝他娇媚一笑,嘴唇碰上他的嘴唇。
      青纱帐缓缓合上,楼台前风月正好。

      “堂庭山上有一种妖,其貌出尘,身带沉香,最擅蛊惑人心,遇女子则温雅,遇男子则艳丽,”他低头浅吻她的额发,“以众生精气为食,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恶妖!”
      她静静听着,温婉一笑,道:“这妖五年前在堂庭山救了一个坠崖的小女孩,蛊惑了她的心又放她下山,让她饱尝相思之苦,他不但连名字都不告诉她,还把她忘了——着实恶得很!”她伸出玉臂在身侧衣物中摸索,取出一只白玉环佩递与他。
      他看着那玉环惊讶了良久,转而紧拥住她:“原来是这样,他竟然忘记了,不可饶恕!”
      她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
      “前程往事已不重要,他从今就叫阿雪,她的阿雪!”
      她的阿雪!

      (六)
      桐花一年又一年开得烂漫,她躺在院中摇椅上晒太阳,她如今已九十有余,是个无儿无女,重病缠身的孤苦老太婆。
      院中有两个侍女在晾晒被褥布单,她们的双手同时举起又落下,叠放整齐的布单在她们手中铺展开来。架子上挂着一件繁复衣裙,许多年过去,那料子依然光华璀璨,艳丽如新——那是她的嫁衣,一件绣了凤凰梧桐的棪木锦做的嫁衣。
      大约是七十年前,她都老得记不住时间了,颜府门前张灯结彩,宾朋满座。她着了那件华贵无匹的嫁衣,由喜娘领着缓缓放入他的手中,华灯之下,她面若桃花,美艳无双,他颜如冠玉,玉树临风,端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璧人,引得在场宾客无限唏嘘。
      龙凤烛光下他深情凝视她,共饮合彘酒,他唤她:“阿颜,吾妻!”
      婚后的生活美好,他带她游山玩水,讲些妖精的趣事,有时候想吓吓她,她却笑得不行,一点儿不像个娇滴滴的小女子。
      婚后三月,她得了重病,百药无医。他差人请来一个老道,那老道一见他就打,生生拆了她家三间屋子,他捂着染血的胸口不还手,跪求老道无论如何救救他妻子,条件任由他开。
      她的病好了,他的夫君从此杳无踪迹,一去七十年!
      桐花一片片落,阳光何许温暖,她年老的身子却越发冷了,意识轻飘飘的就要飘出躯壳,她缓缓闭上双眼。
      和风阳光,棪木锦做的嫁衣被吹得飘离了竹架,桐花树下他轻声唤她:“阿颜,吾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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