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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父女问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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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豁然,神思安定,则自然有得,故所行随之而变,而文墨之间亦会有所流露。
江父品评近来曦和之作,亦是一语中的:“旧时曦儿临帖皆是中规中矩,拘谨有余而气韵不足,如今人着故衣有难以舒展之感;然近来大有不同,下笔渐是意随心走,虽犹嫌生硬之病,却有破茧成蝶之洒脱自在,可谓气象新生。”
所谓见猎心喜,江父有焉。兴之所至,不觉提笔在不足之处稍作圈点。
“若是昔年老夫子见得曦和今日之作,必不再有‘天赋异禀、符箓自成’之叹。”江父虽是频频颔首称许,却不忘打趣女儿。
曦和闻言心中暗叹道:阿爹见识非浅,居然能为今人着故衣之喻。想来自家岂不正是如此?本是早已成人却又呱呱落地于此间,奈何奈何。
久持钢笔之手,怎堪悬腕之累?惯于自左而右之书,难为自右而左之文。更遑论字形字音之别,虽是身犹在华夏之地,然惯常之物千差万别,溺于旧习反致自家较他人更显笨拙。想至此处,曦和暗中亦是哂然一笑。
然则心思流转,曦和面上却丝毫不露,随即嗔道:“阿爹最是可恶,此等旧事莫不是要说得天下皆知?况乎此皆是幼时腕力不足、左右不分所致,岂可与今日之我相提并论?人常言三日不见犹且要刮目相看,而今时距幼年何止百倍于三日,足见阿爹之误矣。”
曦和口中不肯相让,颇有针锋相对之势态。江父闻言亦不以为忤,反自笑道:“曦和伶牙俐齿,我却说不过你,罢了罢了,今后必不再人前提及此事如何?”
曦和微蹙眉峰,假作不满,不肯轻发一词。
江父告饶后,转又正色道,“正如幼时习文弄字,夫子所言于你虽是一时重挫,你却未曾时时介怀,今日回首,自是沧海一粟,再不值一提。事事一理,笔墨之道如此,婚姻之事亦然,若能跳出其间自知天高海阔。”
“人常道字如其人,字似其志。今日见曦和所书如此,想来心境亦不复旧日困境,为父甚是欣喜,望能长久如此方好。”
“阿爹所言极是,若是一味拘泥过往,沉溺昨夕,方是困己而不自知,正如斯言‘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般才好。”曦和此时方知阿爹旧事重提之深意,不免动容。
“我今脱困,回想昔时,若说无恨无怨便是矫伪之词。然经此一遭,心中知晓于己而言孰轻孰重,明辨于己何事可为不可谓,亦未尝不是好事。”
“犹记书中有痴儿云‘女儿未嫁之时如珠似玉,灵动可人;待得嫁后直如死鱼之目,观之可憎’,旧不以为论,今时方知其意非谬,只因我亦感同身受,又怎肯再向其中行?图然误己而已。”
江父闻言一惊,未知女儿心中有此想,不由得意兴大减,将手中兼毫笔安放笔架之上,问道:“如此尖酸偏过之语,曦儿又是从何而知?若是为汝母所知之,必有训诫;若是为汝嫂所闻之,必然嗔怪。慎言才是。”
曦和自知失言,不由得讪笑道:“如此言语,自不能随意说与人听,我只不过在阿爹面前随意提上一提,不妨事。况且女儿家出嫁前后迥乎一人,乃是常事,此言虽是尖刻却不算不得全错。”
“此语似是而非,初闻如是骂尽世间已嫁之女,细思却是骂尽世间已婚之男,终了之时想来只怕是男女皆为所指。然天下之大,孟光梁鸿虽非处处皆有,但白发翁媪却是寻常可见,远者不说近者如你阿爹阿娘又该作何解?故而其词失之偏颇,其病以偏概全。”
江父稍停一歇,又劝道:“我与你阿娘都只道你了却前事再无浪,却怎知你心中怨恨余波自难平?曦和,且将胸怀向云天,莫要画地为牢、自缚终身才是。”
“阿爹过虑了,我何尝是怨恨前尘,只是推己及人,感怀身为女儿之莫可奈何而已。”曦和将自家阿爹扶坐塌上,缓缓答道,“今时女子多是自视处低,多是自谦卑下,并以之为本分、目之为应当。纵然是腹有锦绣,亦是湮没于后宅无声;即使是天纵英才,终究难于青史留声名;岂不悲哉?”
“而史中所传、书中所记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事,罕有女儿扬眉之时、巾帼出鞘之威,难不成生为女子就唯有夫荣妻贵、子显母尊这一正途?”
前世今生的种种在曦和心中翻涌鼓噪,若同火焰灼热,其语声亦渐高,“何人论定女子须得安于后宅?何人议定女子必然无缘于朝堂?这诸多之事强加于女儿身,又可曾问过女子愿意与否?又可曾让女子自行择路而行?”
曦和连发四问,是问其父,亦是问己身,却无人应答。一时间书房内两人俱有所思,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