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时间沙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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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大世界在宇宙生命之树伊格德拉修（Yggdrasill）的枝叶间运行，就像树梢或远或近悬浮的灯，是吗？”Jane Foster问，用小勺搅着马克杯里的奶茶。她温暖的棕色头发被Llyn Cwellyn湖上的风吹得飘了起来。“Eric最近监测到了不寻常的能量波动。他认为九大世界正在加速向一条中轴线靠拢，几乎形成直列，与古代的某些记载和传说吻合。在巨石阵，大奥姆山，我们所在的斯诺登峰，玛雅人、中国人、印度人……他们都曾注意到类似的现象。”
“Eric是对的。我们称之为天体汇聚，在这段时间各界边界会出现混淆。但我还不曾目睹这种情形，鉴于九界以五千年为轮回周期，而我的年纪还未能上溯到那般古老。”Thor说。
“我知道那与太阳系的九星连珠不一样。并非指天体位置排成一线，而是空间错叠，物理法则崩溃，重力、光，所有的物质都会彼此碰撞混合——这只是个未经验证的推论。”
“哦得了，Jane，承认吧，你像任何时刻一样急于证明你的理论是对的。”Darcy插话道，往嘴里塞了满满一勺煮豌豆，鼓起两腮。他们正坐在威尔士北部Llanberis小镇的一家室外早餐店，Jane膝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从书页中的插画来看，那不像是一部满载艰深理论与晦涩的学术名词的著作。Thor伸手翻过它的书脊。“《中土历史》（The History Of Middle Earth），”他念道，作出一副好奇的样子，但Jane没有微笑，她抽走了书。“Thor，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是关于你们下一个暂居地点吗？两个月或三个月后。Darcy已经透露给我了，”Thor同女实习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你们可能会在伦敦小住。Eric有些想法要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巨石阵附近证实。”
女科学家绞紧了手指。她机械性地捅了Darcy一下，强迫自己对后者的撅嘴和挤眉弄眼表现出一定分量的责备，尽管那不是很严肃。他们都轻轻笑了。自鲜艳的条纹伞底望出去，威尔士最高峰斯诺登山前的步道蜿蜒可见，壮美的古地貌遗迹和古地形线上屹立的峭壁无声点缀着苍穹，几朵云彩静止不动，一群斑尾林鸽掠过Thor眼底的那片蓝。我在做一件可怕的事，Jane不受控制地想，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我都不知道我竟将说出那样的话。怎么会有人愿意让这双眼睛染上阴翳？那就跟闯进德累斯顿艺术博物馆在西斯廷圣母油画上涂抹一样不真实。
“你看过《魔戒》吗？”
“我知道这会让你吃惊，但我确实看过，”Thor露齿而笑。“肯尼思——那个导演——给我和Tom都布置了‘家庭作业’，他的是看《冬狮》和《女魔头》，我则要看完《云图》和《魔戒》，据说那玩意儿能为我演绎和你的相处提供灵感。”雷电之神向Jane投以温柔的凝视。“他不清楚我最好的灵感源泉在哪儿。”
Jane觉得胃里灌满了水银。“Darcy，你先离开几分钟。”
“为什——好吧，”她来回看了看他们两人，明智地闭嘴起身。“我先去拿伞。一会儿要是雨下得太大我就给Eric打电话，雷雨天待在山上可不怎么安全。”
Thor因为她的话摊了摊手。“她说过我是个局部天气破坏狂，”他咕哝。“《魔戒》里的精灵阿尔温，她就能操纵河流。她让溪谷的河水从上游奔腾而下淹没追击的半兽人。假如有问题，那也是自然属性的问题，不是我的。”
“我明白不是你的问题，”Jane说。“在接下来的过程中请一直相信这点，好吗？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你想说什么，Jane？”
“没有什么，Thor，”她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又有一种古怪的释然。“我想了很久。我犹豫了很久，其实也不是太久，离我真正不再抗拒思考没有太久，但这并不是一个轻率或头脑发热的决定。不是你的错，Thor，我得提前声明这个。我们，”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会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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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透了，是不是？”Tom低语，Thor点点头，他们各自拿着一个IN-N-OUT四层汉堡大快朵颐，由于嘴里塞得太满而说话含糊。虽然在消灭掉刚才那一堆烤鸡肉三明治时多次噎住，Tom还是决定，为了一杯热可可乘坐“Thor-Mjollnir航班”飞下好莱坞中国大剧院的屋顶不是个好选项，特别是可能还需要回程机票。见鬼，他受邀在这儿表演过舞台剧《伊万诺夫》和《亨利五世》，也曾参加过好几部电影的首映式，但深夜坐在这间剧院的青铜屋脊上吹冷风真不在他的计划表上。我希望老鼠们效率高些，他心想，不然撒落在屋瓦上的食物碎屑明天一早就会被鸟儿们叼走。
“特为是马会素分属（她为什么会说分手）？”
“偶夜素别准，一别逢流油因改四偶消四了抢记兰酿（我也说不准，一部分理由应该是我消失了将近两年），”Thor咽下一大口奶酪和肉饼的混合。“我忘了中庭人的时间观念跟我们完全不同。两年意味着太多。”
他想起离开金宫前众神之父慎重的警告：人类的生命短暂，稍纵即逝，不要将你灿烂的威光和持之以恒的热情浪费在一个朝生暮死的种族上。对于中庭人与阿斯加德人各方面的差异，Thor并非毫无概念，但始终缺乏直观的认识和感触。Jane打破了那层虚无飘渺的障壁，像教会他别的东西那样，强硬地让他直面现实。“倘若我能如阿尔温一般选择过凡人的一生，我会的，”金发神族吐字不清地说。“五千年和五十年，究竟有什么深到不可跨越的鸿沟？可我不能。你知道我不能。”
两年，以前Thor从未把如此之短（短？不，它连“短”的形容都冠不上，它不值任何形容）的时间跨度放在头脑里斟酌过，刻意去认知它就跟人类思索一块面包为什么能吃一样无聊，这是……一场酒后斗殴附带关禁闭的期限？Loki酝酿一个恶作剧的前奏？Frigga转动织轮织出一片金色云霞或明色长网[1]的工夫？Thor清晰深刻地感知到两年的意义，是从那个斑尾林鸽飞过的早晨开始的。那个清晨的末尾，Jane Foster，他唯一爱过的人类女子拉起他的手，引导着它直到粗糙的指腹按上自己的眼角。
“这里有一道皱纹，”她说，笑容里除却一丝忧伤，平静的成分更多。“两年前还没有。再过两年，旁边又会出现一道皱纹，也许更多。总有一天我会满脸深纹，脚步蹒跚弯腰驼背，跟在你又大又快的步子后面一无所措，日渐昏花的双眼也看不清你的身影。那不会攫走你的衰老迟早会抓住我，把我变成你不熟悉的模样——不只是外貌，也包括心灵。谁知道那时候我心里会冒出些什么念头？会不会怨恨进而诅咒，毁灭掉你眼里我仅剩的一点儿美好？”
“你不会的。Jane，这些很久之后才——”
“有多久？”她问道。“五十年？六十年？那一天总会到来。诚然，在那一天当真来临前我还有不少岁月可以享受。但是……你与我太不同了，Thor，我们对事物的态度和观感不在一个层面上。我怀疑就算有限的岁月也做不到尽情欢度。曾经我气得要命，想着再见到你一定要给你个难忘的教训，后来我想通了，某些事情并不能责怪你。”
“我情愿你给我个教训。什么事？”
“你看，你们一次庆功宴就可以狂欢几个月，一次别离和一次重逢之间相隔两年，而你的样子像是我们只分别了两天。”Jane的声音柔和下来，棕色的眼睛里饱含感情。“Thor，我不是你，不是拥有五千年生命的Asgard人，我没有多少个两年可以用来等待。每一次你挥动Mjollnir飞越星空，我都要担心你还会不会回来，回来时我是否已垂垂老矣。如果哪一天我们吵架了呢？代价是一别经年和永远不知有没有结果的盼望吗？而我甚至不能主动去找你——Thor，我无法忍受我用尽一生来爱你，在你近乎永恒的时光之书里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页。”
寂静降临在他们之间，长久地。“这不公平，Jane，”Thor终于说。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他竭力阻止嗓音变得沙哑。“我们改变不了自己是谁，改变不了所属族类的命运。我一直相信就像阿拉贡与阿尔温一样，我们的相遇也必然是某种命运的启示。我没有害怕。你又在害怕什么？”
“……阿拉贡与阿尔温只是其中的一个故事。这本书里就提到了另一个精灵Aegnor，他被称为Aikanar，炽烈之焰，还有另一个人类Adaneth，”Jane说。“他们曾彼此相爱。彼时Adaneth在清晨Dorthonion高高的山冈上，仍然是一位勇敢热情的少女。可Aegnor却离开了，他的哥哥芬罗德在Adaneth步入暮年后去拜访她，他们展开了一段辩论。”她轻声念出书上的句子。“‘为了一年，一天的激情我宁愿放弃所有：同胞，青春，以及希望本身。我是Adaneth，人类的女子。’……对不起，Thor。我希望我能和她一样勇敢。”
大颗的泪珠从女科学家的面颊划过，她依然年轻鲜活，肌肤柔软而布满弹性，令人难以想象这张青春红润的脸庞被皱纹密密覆盖的情景。Jane极少流泪，从来没有在Thor面前流过泪，他笨拙地擦拭着它们，忆起不久前他环抱着少年时代的Loki，与Jane同享必死命运的人类演员，对方滚烫的泪水打在他手背上的触感。Jane的双手紧紧绞扭一处，置放在书页上，他用力握住它们，不确定是想给予安慰还是寻求安慰。在泪水打湿的纸页间，Thor隐约瞥到一段话，是芬罗德对Adaneth所说：
【“……埃尔达精灵的生活和爱大多存留于记忆中；我们宁愿要一个未完成的美好回忆，而不是继续下去直到一个悲伤的结局。现在他会永远记得清晨阳光中的您，以及那个最后的夜晚，在Aeluin湖边，他看到您的容颜倒映在水中，一颗星辰落在您发间。——永远，直到北风带来扑灭他火焰的黑夜。”】
他用手包住人类女子冰凉的双手，直到它们恢复温度。“抱歉，Thor，”Jane稳住了声音，露出半个困难的微笑。“这件事对你我而言都不轻松。我们仍旧是朋友，是吧？你日后还能记得回地球来看我的话我会很高兴的。不管是上帝还是某种至高存在的意志，祂将两个世界分隔开来，看来终归是有其道理。”
Thor想要说什么。他不能就这么坐着，任由那双手从他手中滑脱。“Jane……”
“我想要和你一起活着，一起死去，”Jane轻柔地说。“相信我，Thor，我真的想。”
她拿起书离开了座位，身形挺直，大步流星。Thor惊讶地发现，他忘了她本身有多么坚定勇敢，尽管她自己刚否认了这一点，他也指控过她做这一切只是出于害怕。面对圣达菲戈壁中神秘恐怖的天象，神盾局，毁灭者，一个发疯的神祗，不计其数的迷离与未知，她始终勇往直前，无畏无惧。他想得太入神了，没留意一只手重重拍在肩膀上。“嗨！看看你，”Darcy顽皮的神气从帽檐下探出一角，发卷前后打着旋。“搞砸了吗？健美先生？你不该就这么放着她走了。”
“而你不该躲起来偷听。”
“我不是重点。我不存在。我以为我没准会成为一个幽灵到达天堂[2]，”Darcy飙出几个变了调的音符。“喂，我不懂。你为什么不把她留下？”
Thor重重呼了口气。“她说的很有道理。我不能无视她的意愿。”
“你又怎么知道，”Darcy说。“她不是在等着你去驳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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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堡和鸡肉三明治供应的热量散去后，中国大剧院屋顶的夜风就显得刺骨而不近人情了，Tom稍稍弯下头颈，躲进Thor身躯与塔楼某个龙形装饰圈出的一小块避风处里。这个角度看不见剧院门前镶嵌着熟铁面具的珊瑚红柱，那些3米高的莲花形喷泉能略窥一二，但想要捕捉到跳跃的水花，必需借助星光刁钻的折射。他们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儿，风愈来愈大，星星也愈聚愈多，在夜幕中愈加密和近，好似风将它们吹送进了银河的浅水湾，一团又一团星星密集地搁浅在光流摇映的砾石滩上，每块砾石都是一颗较暗的星。北极星隐入星之河流中渐趋没顶，近旁却有五颗星越来越亮，光芒耀眼，它们头尾连线形成一个细长的五边形，与北斗七星遥遥相对。
“Thor，”Tom说。“我……”
Thor指向那明亮地闪耀着的五颗星。“那是什么？”
“仙王座，我想是，”中庭人不确定地蹙眉，手搭住前额。“北天中不起眼的一个星座。奇怪，它们平时并不会这么亮。”
阿斯加德人盯着那动向诡异的仙王座看了片刻。“说实在的，你可以不必理会我的胡言乱语，”他说。“Jane Foster是你的同族，但你们彼此不相干。我不是来抱怨她。她做出了她的选择，而我亦有我的，这跟我们还爱不爱对方无关。这不是能用后悔与否定义的事。你——你理解吗？”
“我理解，”Tom微笑了一下。“虽然不曾有巨大的时间鸿沟横在我和我的恋人之间。但是时间的力量我早就领教够了。我去年11月与Susannah Fielding分手，我们没有吵架，也没有矛盾或第三者什么的，就只是……无疾而终。想想看，你不是因为挫折或苦难而失去一段感情，失去一部分的自己，而仅仅是因为时间。这就像是某种不可抗拒的原力从你的意志里粗暴地夺走了什么。你拼命告诉自己，你曾有过多么浓烈深沉的爱，多么甜美的时光，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在努力忘记，而是在努力记起。”
“你现在还会想起她吗？”
“有时候。”
他的目光触到阿斯加德人的，笑着叹了口气。“不不，我不是在分享失恋经验，也不是想跟你组成一个‘被甩且原因费解’人士俱乐部。”Tom说。“如Jane所说，相比你们我们光阴短促，韶华易逝。我们或许足够不同，Thor，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同。你的一生与我的一生本质上是相近的，诞生，消亡，繁盛，凋零，痛苦与欢欣，绚烂与平淡，歌与美，泪与汗，刹那和永恒之间的距离不近也不远。你们因历经春秋而站在睿智从容的高度，然也不免行差踏错，疑人疑己，质问人生价值，像我们，像契科夫笔下的角色，人到中年恍然顿悟——时针滴答如丧钟，人生的沙漏已然过半，看得越勤瓶中的落沙就越快得可怕。他们好像总是因滥用年华而遭诅咒，有人娶错了妻，有人犁坏了地，有人在不该待的村镇一住若干年。这戏里的种种都在警醒我们一句话：浮生有限，别虚度。”
“你们人类常说什么？‘别担心，死亡会很快结束一切’，”Thor说着，摇了摇头。“这是最不残酷的一点。而命运赋予我们的一切苦楚都被拉长了。”
“也许。曾有人问我为什么总是快活而精力十足的样子，我说天地间总有太多阴影和痛楚，入眼的是苦痛阴暗还是欢愉灿烂全凭自决，若能以艳阳回应这尘世，那流金岁月就会更值得，若选择拥抱阴霾，也许到了回首来时路的一天，就会懊悔为满腹怨怼空耗流年。我宁愿乐观，我想要我的每寸光阴都更有意义。但是倘若所有的苦痛阴暗和欢愉灿烂都被延长上千百倍，而延长了千百倍也仍望不到尽头，每一帧画面都在不断叠加积压，生命不再是享受着而是承担着，仅仅是承担着，就像它初始的面目一样，我是否还能说出每寸光阴都更有意义，人生不该虚度？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有一丝发颤，Thor看着他，注意到了那微微瑟缩的脊背和泛青的嘴唇。他解下披风围住中庭演员的肩膀。“我道歉，Tom，”他说。“我有时会忘记你是人类。我们回去吧。”
“不，我想再多待一阵子，”Tom将披风的前襟合上，用手抓着。他很浅地笑了笑，望向星空。“就一阵子。寒冷让你受不住了吗？”
Thor决定做点什么来挽救这种……疯狂？不，或许只是不恰当时候的不理性。“你想喝点儿什么？我去给你带来。”他提议。
他们就热饮这一项达成一致，Tom固执地点了咖啡，表示在咖啡店或餐厅统统关门的前提下可以妥协为罐装咖啡，顺带叮嘱了Thor若完不成“付款-取货”的流程，不要破坏自动售货机。目送神族的背影在夜空中一闪而倏忽不见，他突然笑了出来，即使低下头也无法抑制几声藏不住的闷笑溢出，那样的笑到最后几乎成了一种痛苦，他抱着膝盖蜷缩起来，脸埋在双手里，仍然停止不了大笑。“你这个傻瓜，”他悄声细语，拽紧披风的两端，牢牢包裹住自己。放任笑声的余音消逝在洛杉矶十一月的夜晚。他没有抬头，因此未曾注目，北方夜空中已完全消隐无踪的北极星旁边，仙王座的光芒正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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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传说Frigga的织轮是用宝石装饰的，夜间大放光明，北欧人称之为“Frigga的织轮”，即所谓的猎户星座。
[2]Darcy改编了《Coldplay》的歌词。
作者有话说第10章 时间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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