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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关键词:幸好 ...

  •   世间消失一个人,天上即会增加一颗星。我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奶奶就是如是向我进行死亡教育的。
      大殓结束的那晚,他听着我一味笨拙的安慰,不屑道:“果然骗三岁小孩用的。”然而嘴上说归说,在宾客散尽后拉起我便出了门。
      一路匆匆,几近无言。待我憋不住问他“这是要去哪儿”时,他伫足停步,指指前方——我们共同的初中母校。
      我们的母校硬件其实不算破旧,只是满足不了对口范围内日益增长的居民区数量,故已搬迁,这里现变成了某所小学的新址。
      故地重游,份外动容,可他没有放慢步速,直接登上了图书馆上头孤零零的天文台。
      天文台自然已落锁,他按动了几下把手,放弃。然后在门口席地而坐。
      “你不是说那是骗三岁小孩的么?”我不由纳闷。
      “姑且相信一回,”他却说,“仅限今日。”
      我点头:“好。”
      真正悲痛的时候不需要言语,就如现在的他,任凭刺骨的寒风无声刮过。
      我从静然相陪,到浑身哆嗦,再到坐立不安,遂开口:“你不想说话,那就听我讲吧。”
      于是我开始自说自话,包括蒜和姜的搞笑趣事、在东京碰到的各色人等、独自生活的小窍门、苦中作乐的种种技巧,以及异国他乡有一位他素昧平生的女生答应为他写首应援歌。
      “就是你听过的那首《绊》的词曲作者,她答应我了,但我爽了约……”我苦笑着解释。
      “替我谢谢她。”他终于出声。
      “不知道她还在原地唱歌不……”
      “还有。”他蓦然打断道。
      “嗯?”
      “丛丛,谢谢你。幸好老天让我遇见了你。”

      混乱不堪的研三,每当夜幕降临,我总尽量抽空脱身,去到她原来唱歌的地方寻找一番那套应景或不应景的校服。直至身着正装参加毕业典礼的那天,我特意在地铁站出口等到末班车呼啸着远去。
      可惜,十亿飞的谢意,我终未能成功转达。这成了我留日硕士三年中最后的遗憾。
      2012年的春天,又一个樱花花开正好的时节,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城市。
      十亿飞来机场接我,结果被我拉着一屁股瘫倒在行李转盘旁的座椅上。
      “有那么累么?”他不解,顺手抽过毕业生纪念册翻阅。
      “累!”累得我直吐舌头。
      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干什么了累成这般?”
      我说:“道谢。”
      一一向那座城市里照顾过我的所有人们,导师、房东、前辈、等等等等,鞠躬拜别。
      约莫因我的不舍之意一览无余,他侧过头认认真真打量了我一会儿,问:“要不考虑定居吧?不是原本就没打算回来吗?”
      见我一愣,他却蓦地一笑:“玩笑。”
      我从他手中夺回纪念册,“哗”地翻到最后一页:“貌似不能反悔了,我的决定已转为油墨。”
      学校用心地为毕业生准备了硕大的纪念册,供即将离开校园的我们抒发心情。我的留言提交得比较迟,竟弄巧成拙成了整本册子的压轴。
      “三年前一片茫然,虽然三年后仍旧一片茫然,但幸好我的灯塔依然在那里。我的福地,谢谢,再见。”我是这么写的。
      他的视线起码于留言上徘徊了百遍,手指亦跟着摩挲了无数,但我始终没从他紧绷的颜面上揪出一丝感动……
      过了好半晌,他才张口:“那个,请你……”
      “什么!”我一机灵。
      不料他顿了良久,道:“等我组织完语言再和你说。”
      “噗通”一声,一定是我摔到了地上……

      随后半年一晃而过,他的语言仍未组织完。
      这期间,较大的改变大概只有两件。其一我进入某家医院成为了一名规陪小医生,其二我搬了家。
      新家还是几年前房价低谷时购入的,怪只怪坊间一度广为流传的“贪了数千万”的郁慷主任实际赚钱能力弱爆,一边忙着给不争气的女儿缴学费,另一边硬是挤了好几年才攒足能够像模像样装修新家的钱。
      “好歹没出内环。”他也只能如此自我阿Q了。
      不过我倒是非常满意,理由放在学生时代能把我母上气死——您不是不准我哈日么?那请问您把房子买在新西宫隔壁做甚?
      新西宫,继文庙败落后冉冉升起的哈日新圣地,故每当置身武宁路东新路的T字路口,我总不免怀揣上一颗激动不乏罪恶之心。
      而这日,我居然在此处与意想不到的人重逢。
      红灯不疾不徐地倒数着秒数,两侧的行人皆蠢蠢欲动。我踮脚张望,却在车水马龙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已然陌生。
      他胖了,也老了。魁梧依旧,才气不再。名贵的服饰和皮包令他在人群中熠熠生辉,却令我的记忆产生了错觉。
      我的过去中真的存在过一位曾经自豪地说自己跑步很快、曾经三步并作两步跳着下楼、曾经梨涡隐隐拍拍我的头叫我“丛丛”的大男生吗?
      红灯转绿,熙熙攘攘。
      他迎面向我走来,一手摆弄着手机,似乎正在与谁联络。
      还剩十步的距离。
      五步。
      三步。
      两步。
      一步。
      我不由自主地站在他的面前,只敢埋首直视他同样考究的皮鞋。
      鞋尖一滞,接着后退两步欲从旁经过。
      “尚既哥哥。”我喊出了声。
      该唤作尚院长、尚教授、尚医生还是其他?我自刚才起不断思考。可当他就这样停留在我眼前,我仍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那个魂牵梦绕了我多少年的称呼,尚既哥哥。
      他闻声抬头:“你是……郁主任的女儿?”
      “是的。”我浅浅笑道。
      “啊……好久不见,”他说,又看了眼手机,“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尚既哥哥,”我叫住他只为告诉他,“谢谢你。谢谢如此优秀的你出现在我既往的生命中,我才能有今天。”
      仅此而已。
      说完我深深一鞠,然后绕过他,走向马路对侧。
      如果是言情小说的话,昔日仰慕的对象也许会从背后拉住女主的手,讲一堆其实我默默爱着你之类的屁话。然而现实终究是现实,现实如同十亿飞说过的,我和尚既根本不可能。
      因为他的眼里我只是“郁主任的女儿”,从来就是。

      蒜和姜听说我同尚既重逢,一下子咋呼起来。
      “你们没干什么吧!”姜嚷道。
      “能干什么……”
      “你不会悔婚吧!”蒜嚷道。
      “你们多虑了……”觉得哪里不对,“悔婚?”
      她们瞬间静默。
      我失笑:“原来他要组织的语言是这个啊。”
      在我的严刑逼问下,她们才坦白,十亿飞同学计划圣诞节求婚,让她俩届时充当小工来着。
      本以为我也有咸鱼翻身可以做一回浪漫求婚视频的主角,不想,世事难料。

      2012年12月21日,周五。
      加班完毕已近凌晨,打电话给他:“不是说今天的黑夜降临以后,明天的黎明永远不会到来么?要共同见证吗?”
      他亦方加班完毕,答:“好啊。”
      见证的地点选在双方单位的中点,即十余年前等待世界末日的同一个公园。他居然抱着偌大一只塑料袋现身,里头满满的零食以及啤酒。
      “酒量练出来了。”他解释道,大约是怕我担心他再度倒下。
      “我知道,见识过了。”但我忧心忡忡如故,“我担心的是你明天发烧……”
      “不会。”说着开喝。
      之后我们大吃大喝,竟然正儿八经地恭候至零点。
      12月22日的黎明如期到来,我起身收拾残骸:“散场吧。”
      他忽然仰头问我:“有什么奖励吗?”
      “奖励?”
      “喏,我陪你渡过了两次莫须有的末日,换你陪我共渡实打实的一辈子如何?”他说。
      我一怔:“这算……求婚?”
      “是的。”
      “不是说圣诞……”由于太过惊讶,禁不住把闺蜜卖了。
      “所以今天没戴戒指。”他倒镇定无比,“你,同意吗?”
      我哑然失笑。主角梦破灭了,也罢,谁叫我毕竟身处现实。
      遂颔首:“同意。”
      他接过我手里的活儿,嘴角微扬,继而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难道不应该抱起我转三圈吗?”我佯装不满。
      “你难道不应该感动流泪吗?”他还嘴硬。
      “那是你的过失好吗?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什么都没有还想要我哭……”
      收拾完残骸,他憋着笑意瞥了眼喋喋不休的我,递给我他的手机,说了句“你要的”。而后兀自拎着塑料袋朝远处的垃圾箱走去。
      滑动解锁,映入眼帘的竟是开启着的备忘录,创建时间显示为他妈妈去世的那天。

      丛丛:
      半小时前,死神带走了我的妈妈。半小时后,我坐在她空空如也的床边,思索着如今的我还拥有什么。
      不可一世的学霸?心向往之的名校?徒有虚名的小公务员?献给病魔的全部积蓄?痛苦离世的妈妈?退休年迈的爸爸?远在郊区的婚房?还是暗无天日的未来?
      然后我想起了你。
      我想起了你,幸好还有你。而除了你,我已经一无所有。
      送我回国那天,记得我问过你对于将来有何打算,你笑着说你只有一个:和我平平淡淡地走完一生。
      但是丛丛,我所能给你的,唯有什么都给不了,即便如此你仍愿意嫁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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