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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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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城人:
我二十五岁的时候被派到河州府戍边,算到今年,已经三十一年了。
其实到了我这个年龄,早就该回去自己的家乡,置几亩田,娶个老婆,养个儿子,很多时候我都会在睡觉的时候想这些,这边的风太猛了,经常整晚呜呜的吹一夜都不停,其实三十多年了,也习惯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老了,舍不得拿剩下不多的时间睡,所以我经常整晚的听着这风声不睡觉,想家乡的那些人和事,比如过去隔壁麻油店老板的那个女儿,眼睛里汪着水似的,比起这里一个个脸比马皮还糙的女人,不知道强多少!
但是,我却始终没有再回去了,过去,是被连根拔起来丢到这里,好不容易栽活了,习惯了这里比刀子还利的风,比马尿还腥的水,又要连根拔起来丢回去?
呵呵,老骨头一把,经不起折腾了。
在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已经动不得了,所以大小事情都用不上我,只叫我晚上守夜,反正睡不着也是睡不着,守夜也没什么不好。
这样的日子是太淡了,但是习惯了,也就对了。
说起来前一向皇上御驾亲征,也算是我这辈子看到的最大的场面了,可惜那阵仗太大,所以我一直没看清楚过皇上的样子。
难得的却是展大人,他来了没多久,整个河州城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个好看得像神仙一样的人了,从来没有什么当官的架子,我还记得有一次晚上他巡城看到我,第二天,就给我送来了一床新的棉被,比我那床二十多年的盖不暖强多了,我直要给他磕头,却被这个年轻人笑了一下,就给拉起来了。
谁也不曾想见,这样好的一个人,居然会死,而且死得还那么惨。
他的死讯,我是听回来的那些兄弟说的,听说皇上被堵截在长城壕,几天都无法突围,最后派展大人率一队人马突围,结果就被西夏军拦截,听他们说都是亲眼看见展大人遭万马践踏,最后连个尸首都没有留下。
好人哪,好人哪,原来只能当说书人嘴里的戏词而已。
后来,也有兄弟在喝酒喝醉了之后捶胸顿足的说如果不是因为皇上……,但是这话从来没有人说完过,因为立刻就会被旁边还清醒的人捂住嘴,捂不住的就直接揍晕,我是从来也没有听完过了。
但是听了知道了也换不回什么,展大人是已经死了。
连着好久,他们都不让我守夜了,说是我年纪大了,这几天晚上冷,怕我经不住冻,撵我到其他地方睡去。
可是,听不到这外面的风声,我还真是连想事情都没法想了。
所以那天晚上实在憋得没办法,我就披着那件破袄子,一个人到城楼上溜达,却看到城门内一群人都围在那里,也不作声,也不开门,一个个都静静的低了头,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我想都没想,就探头向城门外看。
有一个人,高高瘦瘦的,站在城门口,身上的衣服烂得有些不成样子了,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被风那么一吹,好像个鬼似的,难道他是想进城?
人老了,眼睛却特别的灵,远远的看过去,这个人越看越眼熟,终于有一下他抬起了头,我看到他脸上有一些伤,恍惚着,还有眼泪道子。
那是展大人!
脑筋都转不过来了,展大人死了——展大人站在城门外——展大人死了?展大人站在城门外?
我使劲的眨眼睛想看清楚,却突然看到他开口说话了,很低沉很弱,幸好我耳朵还不聋,听见了:
“我乃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请开城门。”
难道我没看错?
展大人是哭着的?
我想开口招呼下面的人,为什么不开门?但是嘴张开了,喉咙却是哑的,那会儿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又听见了他说:
“我乃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请开城门。”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展大人的眼泪掉下来,被风吹得飘洒开了,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可是楼下那些站在城门口的人,一个个抖得跟他一样,却还是没有一个人动。
我渐渐明白了。
就急急忙忙的跑了下去,但还没跑到城门边,就被迎面看到我的两个兄弟给拦住了,他们可能也知道我要做什么,就架着我往回走,我还想叫,就已经被他们捂住了嘴。
可是看他们,一个个也是哭了的呀!
我不懂,我不明白呀!
身后,又传来了展大人的声音,也是我听到的他最后一句话:
“我乃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请开城门……”
展大人呀!那是展大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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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风刮得尤其厉害,好像过去听到过的西夏夜骑兵出动的时候的声音,连地都要震翻过来一样。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第二天早上他们把我放出来的时候,展大人已经不在城门外了。
我听他们说,展大人在城门外站了整整一夜,但只说了那三句话。
后来,西夏夜骑兵就真的来了。
大家都以为是夜骑兵突袭,个个都紧张起来要准备操家伙,但那些人到了城门口就不动了,然后就听见展大人对着他们狂笑起来。
那笑声在风里好像要撕碎了一样。
然后——然后他们看到,展大人从靴里抽出一把短刀,开始割自己的脸。
一刀,两刀……
血流了一地。
后来,兄弟们说,他们都不忍心看了,就躲到城门两边捂着耳朵,还是听得到外面马蹄声乱得像发疯一样。
等他们再上城楼的时候,外面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展大人不见了,夜骑兵也不见了,好像他们根本都没有来过一样。
我都怀疑是不是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做梦,梦见展大人没有死,又回来叫开城门,或者我们看到的是展大人的英魂,因为听他们说将士死在边关,一定要为他们打开城门,英魂才能回故乡的。
我觉得那可能是做梦吧。
可是城墙上,却出现了一排字,有十六个,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刻到那么硬的城墙上去的,只不过看到字里面带着点红,好像是血,我曾经试着把指头伸进去,发现和我的指头差不多,只不过细一些。
我经常去看那十六个字,想起把棉被抱给我的展大人,他笑起来的样子好像太阳光一样,但是在这个鬼地方,是不会有太阳光的。
两天以后,我看到了两个人,远远的朝城门走来。
两个人都满身是伤,简直比那些吃过败仗逃命回来的兄弟们模样儿还惨,虽然两个人都长得很好看,尤其是那个白衣服上全是血的人,跟展大人似的,金玉一样的人品。
有人说另外那个青衣的人是镇守西南的丁将军的大哥,所以立刻开门放他们进城。
但是那个白衣服的人一眼看到城墙上那十六个字,整个人就傻在那儿了,动也不动。
丁将军的大哥也看到了,两个人都站在那里不动了。
最后,我听到那个白衣服的人念起了那十六个字:
“天地迢迢,日月昭昭。人为至灵,何以自咬。”
然后他就发疯了。
笑得好像贺兰山上经常对着月亮嗥叫的狼一样,一把推开扶着他的那位丁大哥,兄弟们想上去制住他,但几十个人竟然没有一个能近他的身,好不容易靠近的几个,竟然被他生生的用手插进胸口,把心都抓了出来,那么残暴的身手,如果不是疯子,一个人可怎么做得出来?
丁大人护着大家退进了城门,城门就这么关上了。
门外的那个人,还是一直笑着,但是渐渐的,笑声也就远了,上城楼看时,他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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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真的是老了。
发生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也不像年轻时候那样,能拿着西夏狗的血当滚酒喝了。
或许,还是离开这里吧。
没有了整夜不停的风,没有了贺兰万年不化的雪,或许,我还能睡上几个好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