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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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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山万里冬留影,韶华随付春流去。
耳边有窸窣的声响,容玉没有抬头,继续翻着手中的卷牍,慢慢吐了一字:“滚。”
“好大的火气。”成策绕过桌子,走到案前,替他泡了杯茶,见他没有要接的意思,笑意更深:“怎么,连我都不相信了?”
“不是。”容玉看着他,眼中有翛然一逝的诧异,“你怎么会来?天还没有黑,走过来的时候被人看到了吗?”
“你不必担心,就算被看到,也不会有人想到在这座相爷府里,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成策笑笑,扫了眼他拿在手上的卷牍,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今日朝堂,没什么事吗?”
“你指什么?”容玉亦是答得漫不经心。市集街坊传的沸沸扬扬,这些闲言碎语哪里又真的一点都吹不进相爷府。容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明明可以敞开天窗说亮话,却偏偏猜起了谜。兄弟手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暗自藏起了心思,不像从前那般对酒畅谈,豪饮一番。
成策并不知道容玉早就晓得他的心了,话说的还是藏藏掖掖的,“澜国公主公主来了,本就是个非善类的国家,怎么会真的平平顺顺,安然无声呢?”
“哦,你说的那个——”容玉端起茶喝了口,说的一副事不关己:“那小丫头是来招驸马的。今天这事定了,这个月底正好是个好日子。对了,日子还是霍小楼给挑的。”
“他选的的驸马是谁?”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成策有些急,话一下就脱出了口,惹得容玉一脸的疑云,“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只是问一问。”轻轻叹了口气,成策淡淡一笑,企图化解方才的鲁莽,“听说那位公主早就瞧上了你。我来证实一下。”
“嗯,传闻没错。”容玉放下手中卷牍,又拿一卷展开,“驸马就是我。”
“你真的答应了?”
“我答应了。”
“……你……”真的都是事实了,白衣之下,是他紧紧的收紧双手,握成拳。他无法想象在朝堂上,众目之下,容玉休了霍小楼,又答应别人的提亲。这对喜欢容玉的霍小楼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她是以怎样的坚强熬到了朝会结束。
想到她受伤的目光,无助的模样。他几乎要为她难过的心碎了。缓缓闭上眼,指节轻叩桌面,微泛白。等到睁开温如泉水的凤眸时,前所未有的责备脱口就出:“你果真答应了婚事!那霍小楼呢?她怎么办?众目睽睽之下,你当真休了她吗?她一个姑娘家,以后还怎么嫁人?容玉……纵然你错事无数,可我从未指责过你,但是这一次,你真是大错特错!”
这么长久的痛苦在这一刻爆发,焚琴煮鹤,摧花折枝都变的轻易。
容玉目光沉静的坐在案前,抬眸看着眼前这个虽然长的与自己一模样,性格确实南辕北辙的男子,第一次,怒了。
不知怎的,就想起从前的日子,不论是那时爹娘皆在,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好,还是后来家道中落,贫穷的那几年也好,这个心慈如佛,温柔似水的兄长真真是从来都没有发过火。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脾气,也不会生气。就算是对毁掉自己一生的仇人,都能报以谅解与宽容。
看着看着,容玉忽然轻笑出了声,“以前总有人说,佛与魔,不过是一念之间。如今看来,这话不对。有的人,根性已坏,即便是穿上袈裟,也成不了佛。而有些人,心太善,就算带上恶魔的面具,一样成不了魔鬼。你看你,发起火来都一点都不像样子,还是那么温温柔柔,文文弱弱的。”回溯记忆,心下黯然,不自觉地笑叹一声,“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担心她?成策,有些话,我想听你亲口说。”
譬如,爱这个字。
“因为,她是我的弟妹。是相爷府的夫人,是你的妻子,也是我的……家人。”成策镇定的说着,他听不懂容玉的言外之意,就算听懂了,有些话他也不能说。以容玉的性格,一切以自己为重,若是得知他的那份心,定然会想尽办法撮合他与霍小楼。而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这副残骸,病已膏肓,余下的日子不是未知数,而是屈指可数。
霍小楼的人生才算刚刚开始,他又怎么忍心。
所以他情愿一辈子打死不说,用仅有的余生去默默的守护她就够了。
霍小楼不知道,他这一生最重的病,实则为她而患,而且它永远都好不了。
“仅此而已吗?”容玉放开茶杯,只手揉了揉眉心。
“仅此而已。”
“是么?几近三十年的相处,原来我竟不知,兄长纵然温柔如水,心慈如佛,却也撒的一手好谎!”说完拂袖起身,身形却有些不稳,这长久不动的身子骨却生生透出狼狈,“从小到大,哥哥从来不会骗我的。”
本是很普通的谈话,却因为一声哥哥,成策生生的一怔。
太久太久,未曾听到过他这样孩子气的称呼了。
容玉与他不同,他一直都是好强,要胜,以至于一直不争的自己被他挡在了身后。明明是兄长,却习惯了他那一声声不符合身份的称呼,‘阿策。’
今天的他,实在是和往日里不一样。
成策看着他,双手撑着案桌,眉心聚拢,许久才又淡淡出声,打破沉默。
“你太高估哥哥了。哥哥不是神明。也总会有撒谎的时候。”话至此,忽然害怕了起来,怕容玉知道他那点心思,怕容玉知道自己喜欢上了霍小楼。
容玉只是静静的盯着他,坦然的四目相对,半响,才缓缓的开口:“那么我想知道,我这个弟弟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像是问他,却又像在自问。
突然很想扒开所有表象的皮囊,看看自己到底在他人眼里多么不堪。
成策没有立刻回答,端着茶杯走到他身边,在长袖中翻找到他的手腕,托起手背,把敬上的那盏茶放在他掌心,暖意能隔着皮肉传入,略烫,却不灼。手中捏紧温热茶杯,一字一句,“怎么看?容玉,你是我弟弟。”
所以就算是杀人不眨眼也好,心狠手辣也好,行径作风令人发指也好,他都是他的弟弟。
一母同胞,血脉相连。
容玉看着他,他看着容玉,沉静了许久。共握的那杯茶其实已经凉了,可又或许是他握住的另一端传递过来的温度让原本凉透的手心竟奇异地升起热度,热的几乎要灼伤自己。
“我说过要这茶了吗?”把茶硬生生推回他手里,下意识负手别过脸去,扯着唇角,讥笑一声,“在你的眼中,我容玉恐怕是不通情理,无情无义有无心吧。我是魔鬼。”
成策没有接被推回的茶,下意识一挡,茶杯脱开掌控,硬生生砸在地上,茶水如泼墨般染上地面,看一眼又抬头看他,恰巧与回避过的眼神摩擦着碰撞后各自向后退开。嘴角浮起一抹笑,“你这又是何苦?是佛是魔,不是我能决定的。以你的本事,成佛成魔还不是你自己的轻而易举能决定的?容玉,我没有撒谎。”成策拂袖转身,背对着他,“无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的弟弟。”
“那么好。”容玉盯着他的背影,一笑,看不出有任何的情绪:“我与澜国国舅慕容放勾结。我娶澜国公主只是权宜之计。因为那个女人竟然知道我和霍小楼根本没有圆房。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我会不知道?小公主收买了相爷府的人,在你来之前,竟然有人在我的酒中下毒。这场残局,布了这么久,也是时候真的开始下了。”
“你说有人敢向你下毒?”
容玉冷哼一声,傲然道:“很难以置信是么?不过他们在做什么小动作都无济于事,月末的时候我就要去澜国了。算起来不过也就十来天的光景。我会派我的心腹好好保护你。一旦有差池,你就走。这些年我所拥有的钱财足矣你过完几辈子的了。还有……霍小楼。”
霍小楼?成策疑惑道:“你的意思……”
容玉恩了一声,“如果可以,带她走吧。在你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一番简单的言辞,却成全了他们。成策猜不透,问他:“既然不在乎她,为何又要我带她走?若是可以,你自己完全可以放下仇恨,带她走。我已命不多时,大可为你坐守这座相爷府。”
“大可不必!”回身就是赤裸裸的拒绝,“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乱猜。只是因为她的眼里没有故作姿态,没有虚与委蛇,有的不过是最坦白的情绪。我一直欣赏坦荡的人,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过在乎在其他人眼里的自己,反而无法活得坦荡舒适。你要知道,我一直希望在他人眼中自己是个成王,一但有人的目光中看到的我是一位败寇,那真是件会影响我的事。霍小楼却能不顾世俗的目光,无论是市井乞丐还是一品国师,都能活的很自在,这一点洒脱的确叫我很欣赏。”
原地踱了几步,他又道:“诚如你言,她是我第一位正式拜堂成亲的女子。所以无论何,总归不希望她这么快就死。至于我的第二位夫人,澜国公主,她不过是我成功路上的一块垫脚石罢了。一旦我驭龙登天,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这个占据西南疆域,滇池洱海的国家。到那时候,我必用她的血来为我的剑开封。”
“看来你早就盘算好了一切。”成策忽然就没了笑容,悲哀的看着他,“是不是连你自己的结局都盘算好了?”
容玉将他眼底的哀悯尽纳眼中,没有解释,坦坦荡荡的说:“即便这太平盛世也许不能由自己来开创,但堆砌它的白骨中有自己这一份,也是好的。”
果然,潇洒离去的结局也想好了,不论成败,史册上都能为他勾画上一笔。
一瞬间,成策不知道该怎么说眼前这个充满野心与抱负的弟弟。
容玉却满不在乎道:“大丈夫有生有死。你何须介怀?”
“你就是这样,一副不理世事的样子,冷酷恣睢。有的时候我总在想,这个世上还会有什么事能令你感到恐慌。或许面临了生死,你也就无法超脱了。可你今日一番话,俨然又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还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或者说,那年之后,就再也没有懂过。
容玉呵笑一声,慢慢踱步到窗边,院子里的花被风吹落一些,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双手撑着窗框,沉声道:“叶渭死的时候曾经问过我两个问题,有没有知己,有没有朋友。真是可惜,我都没有。你总是劝我。可是你不知道,我又何尝真的想变的面目全非。你说,你能叫爹娘不病死,你能叫当年那座豪气的府宅还安然存在吗?十二年,弹指一瞬。”
“过去了。如今的我们,过的比当年差么?”真是不见得啊……
案上插瓶的花发出淡淡香味,幽静屋内,倒也吣人心脾。成策负手走到他身边,容玉往一旁挪了挪,顺手捞过案上搁的清酒,握在手里晃。
窗外,是一身青色衣裙的霍小楼拉着那条到她腰那么高的大狼狗雄霸在晒太阳。霍小楼顺着雄霸的毛,时不时唇瓣动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看着她,成策天外飞的来了一句:“不去看看她么?你都快成婚了。”
容玉失笑,“这是什么道理。不去。”
正是因为快要成婚了,才最好不要见。
思绪猛然断在这,容玉想到什么似的,敛了敛笑意,拍了拍成策的肩头,绕过他走向了院中。
屋内,成策玉身长立,目光看着他的的身影渐行渐远,权衡再三,也终究没有把心底那句话告诉他,或许有一天……
自嘲的摇了摇头,也转身离开了这儿。
‘汪汪——’
容玉刚走到廊下,雄霸便对他摇起了尾巴,叫了两声表示欢喜。容玉径直向它走来,揉了揉雄霸的脑袋,雄霸呜咽一声,乖乖的趴在地上扫起了尾巴。
“今年后院的苔梅开得甚好,若有需要插瓶的,只管差人过来就是。”容玉站在霍小楼身边,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不用了。过了今晚,我就会搬回宫里。你在朝堂上给了休书,也说了我们再无关系,我若多呆一刻,便会招人闲话,你那位未婚妻那么厉害,我可不敢得罪她。”
言毕却朝里屋深深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回宫还需要收拾行李,如果你不嫌弃,就多住几日吧。反正还有十来天才是婚期。宫里毕竟没有宫外自由,你想吃的东西都不方便买。”鬼使神差的,容玉竟然开口叫住了她。
霍小楼背对着他,没有回头,“不麻烦你了。”
也不想麻烦。
说完,又继续往前走。抬脚的一瞬间,容玉喉咙微动,问道:“你……恨我吗?”
这叫什么问题,说恨谈不上,毕竟是自己一厢情愿。说不恨的话……自己明明不开心啊。
见她杵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了。容玉走上去,绕道她面前,她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不禁伸手握住了她的肩,“怎么了?”
猛的回过神来,霍小楼挣脱开他的手,摇头,“没事。”
“那么……不妨多住几日吧。”见她发丝有些乱,想伸手为她抚平,却终究还是停在了半空中,然后悄悄的收了回来。
“我说好了好好陪你的,却只有那短短三日时间,留下来,我再带你去吃好吃的,去看看长安的夜景。”
“真的不用了!”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霍小楼声音一高,果断的拒绝了,“你能别这样吗,容玉。”
容玉沉默了。
“你从来没有喜欢的人,你根本就不懂。你不会懂的,你别这样了,我明天一定会走,就这样。”
“我不懂?你说了我就懂了。你带雄霸回宫,方便吗?”
这倒是事实,雄霸长的太凶神恶煞了,恐怕会在宫里掀起波澜。
可是,就算这样又如何。
牙齿狠狠的咬了咬下唇,霍小楼避开他目光,“那我就去施九家。”
“施姑娘家上有老下有小,你一个外人……”
“你为什么要娶公主。”霍小楼忽然打断他,声音很轻,头垂地很低,隐藏了这么多久的悲意,这一刻全数爆发,“因为她是公主,对吗?”
面对她小心翼翼的,算不上质问的疑问,容玉沉了沉声,竟不知如何作答。
“别这样了,容玉。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休掉了我。还想我留下看你成婚吗?我做不到。”蹲下身子,她牵起雄霸脖子上的绳子走向门口。
这里,她真是不知道以怎样的身份和心情继续待下去了。
“窦碧回来的话,就让她来找我。”
她走在风里,本来就很是小的一个姑娘,牵着个大狼狗就显得她更加的小了。曾经有那么一刻,容玉甚至怀疑过霍小楼是不是饿大的,所以导致她看起来比同龄,甚至比那些小她的姑娘都瘦弱的多。
广袖之下的拳头渐渐松了开来,容玉柔声叫她。
“芷晴现在住在宫里,我不希望你回去。我娶她,有我的理由与目地。但是霍……小楼,我跟她,无关爱情。这个女人,连我们没有圆房都知道,你觉得她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如果不喜欢相爷府,就去施府小住,或者去那间牡丹园。再不喜欢,我派人购一座宅子给你……总而言之,我不会害你。”
虽然不喜欢,也不会去害她。
忽然发现除了成策之外,她是第二个自己真心希望能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