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乱》谢逢君

3、第 3 章

　　虽然刚和赵国打过仗，还曾想要赵国的和氏璧只是未果。但秦昭王这样的人物，一向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会让人心怀不满的事情的。
　　这一点，或许是这兄弟两个最像的地方了。
　　所以他还是直接派使者去和赵王说，为两国修好计，请赵王到渑池一会。
　　他也不会考虑赵王究竟肯赴不赴约，转脸就吩咐嬴章：“阿章，我去几日，若是国内政事难以决断，就进宫来——”
　　公子章打断了他的话：“我想同王兄一起去渑池。自燕回国后，我一直在咸阳。若是我自己要去，阿娘一定不许。”嬴章对着宫中佳酿挑挑拣拣，“何况王兄若是让我每日里喝喝酒还成，朝堂上的事情，臣弟不喜欢也没耐性。”
　　秦昭王拿他没办法：“你自己去和阿娘说。”
　　公子章抱着一小坛酒，装作没听见：“天色也晚了，臣弟告退。”
　　“那是留给白起的。”
　　嬴章似笑非笑：“那便是留给臣弟的了。”
　　即使已经知道了昭王的谋算，嬴章也没有做出任何抗拒的姿态来，他这样的态度叫昭王反而生出点儿愧疚。
　　一身玄衣的青年已经踏出殿门了，秦昭王才从王座上走下来匆匆追了几步：“阿章！”
　　公子章停下脚步，却只肯转过半张脸来，且垂着眼不与昭王对视：“君上。”
　　晚霞洒了他一身，竟显得素来冷硬的人也柔软到他轻而易举就能伤到对方。
　　“阿章。”也许是太久没见过这样的嬴章了，秦昭王语气既轻又缓，“阿章，那坛酒太烈了。你要是不愿意——”
　　“臣弟没有不愿意。”嬴章说这话依然四平八稳，神色淡淡，“……阿章没有不愿意。白起很好，他也很看重臣弟，臣弟、臣弟挺喜欢他。”
　　所以去当昭王手里的一颗牵制白起的棋子，也没什么不可以。
　　?
　　去渑池之前，嬴章还特意给在外征战的白起写了信。
　　他记得白起习惯喝烈酒的事，而渑池常有好酒。
　　白起对他心意内敛深重，看着也不准备告诉他。这样的情谊，终此一生，他也未必能同等报之。但想起来的时候，就对白起好一点。
　　若是想不起来么，那也就算了。
　　?
　　公子章其实不过是想出咸阳看看而已，对秦昭王与赵王的会谈不感兴趣。
　　可赵王对公子章很好奇。
　　赵王从前只听闻秦国的公子章是什么样的人物，得知这一回连公子章也跟着来了渑池，心里觉得自己大约是能全身而退的了。
　　总不至于在公子章面前，秦王也能叫人杀了他吧。
　　嬴章当然是坐在秦王下首的位置，他照例带着佩剑，正是昭王赐给他的。秦国的文臣武将殊无异色习以为常，紧跟着赵王的文吏却毫不掩饰地瞪了他一眼。
　　公子章没见过这个赵人，他只是微一侧头，就有近侍小步上前，低声提醒：“是赵国上大夫，蔺相如。”
　　是送和氏璧来的那个使臣。
　　他那时候正病着，没见着和氏璧，更不要说蔺相如了。
　　所以只是在两位国君饮酒时，也冲着蔺相如举樽，然后小小抿了一口。
　　他天生一副好皮相，即使是幼时在燕国为质，都有王兄护着，没吃过苦，也没谁故意与他为难。更兼年纪渐长后，出了名的性情乖张，又从来不离开咸阳，便是看不惯他行事的，就算是舅舅魏冉，也只能提两句，说多了，不说公子章不高兴，深宫里的宣太后就先不高兴了。
　　蔺相如自然恼怒于他竟然佩剑赴会，但公子章敬的酒，他高不高兴都得喝。
　　?
　　“寡人私下听说赵王喜好音乐，请赵王弹弹瑟吧。”秦昭襄王仿佛是喝酒喝得高兴了，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赵王觉得这次相见竟然比他原先预想的平静了那么多，也没再多想，真的接过瑟拨动了弦。
　　打量着手中酒樽的嬴章抬眼瞥向赵王，觉得对方作为一方诸侯，能天真到这个地步，简直是有些可爱了。
　　秦国史官上前来记录这件事，写作了“令赵王鼓瑟”。
　　昭王冲幼弟得意一笑，眉眼间依旧是十多年前与他嬉笑玩闹的少年意气。
　　公子章有些神色恍惚。
　　性子软弱的赵王忍着怒气，蔺相如则面无表情也走上前：“赵王私下听说秦王擅长秦地之声，臣请为秦王捧上盆缶，以便互娱。”
　　本来和氏璧都到了秦国，最终却没到手，昭王就已经对蔺相如很厌烦了，何况现在这个人咄咄逼人的样子。
　　自是不肯。
　　蔺相如冷笑：“五步之内，臣要把颈血溅在秦王身上了。”
　　局势愈发紧张，嬴章想，兄长可能是玩得太开心，不大记得此来渑池原意是要和赵国修好了。
　　他就把自己的佩剑解下来放在案上，然后缓缓走到蔺相如身前：“我王兄忙于政事，赵王的‘听闻’与实际相去甚远啊。”
　　秦王这才有些紧张：“阿章，别胡闹，到我身后来。”
　　公子章回头冲兄长略微笑了笑，重又低头去看蔺相如：“蔺卿胆色非凡，我倒是愿意为蔺卿击一声缶。只不过，想必蔺卿也听说过我吧？”
　　蔺相如沉着脸点头：“哪里会有人不知公子章呢？”
　　“风姿独绝”这四个字果然是要这样的人才配得上。
　　“我自小就被我王兄宠坏了，你手里捧着这缶，可远不值得我上手。”
　　赵王在另一边默默点头。
　　嬴章是真的觉得对方有点可爱了，便直接道：“要么赵王赠我十五座城——”
　　“那么请秦王把咸阳送给赵国。”蔺相如又瞪了他一眼，公子章并不在意，他平日里总是神色淡漠不喜言笑，叫人一看见他就想起秦地苦寒冷峻，这时候却笑得眉眼都舒展柔和：“要么送我些好酒也就是了。”
　　这一回蔺相如开口前，赵王就点头应许：“一定，一定。”还贪看他唇边笑容，“公子章合该饮最好的酒。”
　　于是公子章击了两下缶：“一声为蔺卿，一声为好酒。王兄，渑池无趣得很，不日便启程回咸阳罢？”
　　秦昭襄王道：“依你。”

　　等到嬴章回到咸阳，从赵国给他送酒来的小吏已经在他府门外等了两日了。
　　正巧白起被召回来商讨攻楚之事，嬴章索性也懒得叫人把酒从车上卸下来，直接命送进白起府上了。
　　白起甫一出宫就来谢他。
　　“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总之应当是赵国最好的酒了。”嬴章逼近了一步，与白起几乎气息相交，嗅到些血腥气，“伤得重吗？”
　　“无碍。”白起喉头滚动了两下：公子章还是用的零陵香，他多年前得赐的那些，因为惹公子章不高兴，索性都烧了，原本清淡冷冽的香气也变得浓烈起来，叫他这么多年，从无一日忘怀。
　　嬴章就退开了：“回府吧。”他自顾转身往府里走，仿佛突然想起来一般，也不担心身后的白起已经走了，随口道，“我替你想好了封号，所以你得大胜回来。”
　　白起应他：“是。”忍不住补了一句，“臣喜欢秦地的酒。”
　　渑池的事传遍了天下，公子章在故事里，既有一副叫赵王念念不忘的好相貌，又有令人长叹的糟糕脾性。白起自然心中欢喜嬴章把那些酒都送给他了，却也对赵王有些不满。
　　入夜后公子章的近侍又至白起府上，送了伤药。

　　二十八年，白起攻楚，攻占了鄢城、邓县、西陵。
　　二十九年，白起攻楚，攻占了楚国国都郢，烧了楚国的先王坟墓彝陵。
　　楚国此役后兵力溃散，不能再战，不得不迁都到了陈丘。
　　果真是大胜，白起回来后第一次朝会，公子章也跟着出现了。而他所谓替白起想好了封号，就是在昭襄王面前为他请封“武安君”。
　　白起低着头听公子章夸他“能抚养军士，战必克，得百姓安集”，竟然觉得有些脸红。相交这么多年，这实是公子章对他态度最柔软的一回。
　　其实以白起的战功之显赫，封他做武安君没有人能开口反对。
　　何况还是公子章定下来的封号。
　　群臣都在等丞相魏冉先开口，嬴章迟迟意识到王兄对舅舅的猜疑究竟来自什么地方。他很不高兴。
　　“老师在想什么？阿章说的有何处不妥？”这话对于公子章而已，已经问的很客气了。
　　魏冉叹了口气：“无有不妥。臣附议。”
　　原本白起是他推举的，自然是他的势力。可看如今这局面……算了，他也年纪大了。
　　于是公子章又仰头去看始终上座沉默不语的昭襄王：“王兄？”
　　秦昭襄王还是道：“依你。”
　　若说把幼弟牵扯进朝堂派系之争，秦昭襄王有没有愧疚，嬴章相信是有的。
　　但若说这愧疚能让自家兄长对他百依百顺到这个地步，嬴章头一个不信。
　　有别的什么事发生了。
　　总不会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