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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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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晴空向晚。赵天佑打点完店铺中的琐碎杂事,唤人驾着车出了洛阳城。
到了别院,赵天佑见郎中正为房内为他前些天救下的男子把脉便退了出来,坐在莲池边,从怀中摸出一块玲珑剔透的玉佩,在手中把玩。抚着细如脂膏的玉,赵天佑不禁有些想法,眉头一沉,忽又看到玉上刻着两字,他念道:“秋彧”。
刚巧,门轴转动,赵天佑抬头见清越从里走出,问道:“他醒了么?”清越答道:“郎中说他都是皮外伤,未伤及筋骨,没有大碍。只是……”
赵天佑皱眉道:“什么?”清越叹了口气,答道:“他好似中了剧毒,恐是时日无多了。”
忽而,赵天佑身后响起开门声,他将玉佩收入怀中,邹眉道:“什么毒?可有解药?”旋即郎中就走了出来,边合门,边轻声道:“说是毒怕也有些不妥。”不等两人问,郎中继续说道:“他中的毒名为‘一寸相思’,我们称之为世间三大奇毒之一的‘化凡散’。”
“化凡散?”听了此名,赵天佑苦笑问道:“这是何物?”
那郎中,也同赵天佑一般,穿着一身素白的袍子,身高清瘦,白面、文弱,隐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模样。他道:“此药产于边域,听闻传言,战时军士离家,与妻儿相隔千里,伉俪各服用此物能解相思之苦。”
清越惊呼道:“诸世间竟有这等奇物?”
那郎中冷笑一声道:“奇物?这于练功之人可是穿肠烂肚的奇毒!”
赵天佑轻摇折扇,问道:“先生刚说此物用以解相思苦,若是毒药,那些域外人怎么会服用?”
那白面郎中笑道:“赵兄可是一语道破天机!服用‘一寸相思’可致幻,片刻可见心中人的音容相貌,边域人服用‘化凡散’是毫无毒性的,且无论服用多少,皆无害。只是此药对我族习武人起到的却是化功之效。平常边域战事连连,我族自然是国富民强,轻易可抗,但自从边域奇人异士重新炼制此药,便可在短时内提高功力,与我族相抗。”
赵天佑忽而接话道:“练武之人不慎服用此药的下场可是功散人亡?”
“赵兄如何得知?”白面郎中疑问道。
赵天佑扶额,过了半刻道:“还真是巧了,前些日去茶楼听江湖人说起有暂时提高功力的药,服用不到一时三刻便能进一个大境界。可数天之后开始散功。”
“哎!”白面郎中叹了口气道:“边域人纵使是功力高绝之人也不必担忧。听说我等服从此物,功力消散是小,一不小心落得身死的地步也是常有的事。”白面郎中忽想起了一事,脱口而出:“此人骨骼清奇,当世罕见,说是练武奇才也未必合适。白某行医近二十年,云游四方,结交豪杰无数,但这样的资质,我却是第一次见……前些日官府下令捉拿的应该是此人,赵兄收留他,只怕……”
不需白面郎中言明,赵天佑笑道:“三年前若不是先生出手相助,赵某只怕早已命赴黄泉了!大恩不言谢,赵某这些年所做也是受到先生启发,无意而为,随心所做,只想痛快洒脱地活一世。”
这生性乖张的白面郎中闻言大笑道:“哈哈!好!那我尽力医治!”
赵天佑拱手道:“多谢先生,先生医术我自然是相信不过。有了先生此话,他这命应该算是保下了。”
见到赵天佑这般,白面郎中忙摆摆手道:“既然是赵兄开口,何止要让他保住性命那么简单的事。我的医术,让你恢复之前七八成功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天色将晚,我也不多留叨扰,这就去准备药,告辞了!”
小童清越倒不消公子吩咐,领着白面郎中往外早已备好的马车去了。
赵天佑望了一眼身后,透过门窗间隙,看了那人胸膛起伏平稳,暗暗心惊道:这人倒是恢复得快。接着双眼迷离,想起前事。
三年前,赵天佑随水漂至洛城,在城郊疯疯癫癫游走了数天,巧遇了这白面郎中搭救,得了医治。虽失了落水前的记忆,却总归是康健安稳,在洛城中开了间茶楼也得亏是这郎中相助。但赵天佑心道奇怪,除去知道这白面郎中名唤重离,医术高绝外,就对他是再无所知。
这三年期间,两人之间常有走动,不过多是重离替赵天佑诊脉,治他头疼的顽疾,次次都是匆匆来去,从不多言或是多留片刻。
他倒是个妙人。
赵天佑想着,不由笑道,将怀中的玉掏出来,继续摩挲把玩,心绪翻飞。
又过了数日,莲叶田田,期间花已没了几朵,长出了莲蓬,嫩绿喜人。
赵天佑背负一池风景,清泪两行。
“公子……”见赵天佑纹丝不动,也不言语,清越急忙喊道:“公子,今日又有官兵来搜查,”“那索性让他们搜个痛快,怕什么?”赵天佑声音有些哽咽答道。
他沉吟半晌,从怀中掏出块玉佩,轻轻摩挲道:“秋上心头,是愁!”赵天佑顿了顿,续言道:“怎么取了这名,若是我是你们的头儿,定是省去麻烦,给你们各自编上号,也方便行事。”
一听赵天佑的话,小童清越有些哭笑不得,向来是正襟危坐的公子居然酒后吐胡言,等他酒醒后,他不由皱了皱眉。赵天佑一见了清越皱眉的模样,笑道:“你道我是胡言乱语?”
清越瞪眼张嘴直愣愣看着自家公子。赵天佑不气不恼,两手一摊,道:“过去种种竟如过往云烟不可捕捉,你可知我方才服了何物?”他说着拿起手边的一个丹红色瓷瓶晃着,续道:“‘一寸相思’,说是人世间三大奇毒,为何我服下后只听得无数人声,害我脑昏头胀,泪流不止!”
“公子你怎么服从这毒药?”清越惊呼道。
赵天佑满不在乎答道:“我又没有功力,怕什么!你猜猜我方才见到些什么?”言语间,赵天佑生出几分复杂的神色,他续道:“宫闱高墙、琼楼宇阁、飞檐勾角、水榭歌台、金琉璃,青玉阶……烟柳排排林立,百花簇簇争艳……道不尽的世间奇物,尝不完的珍馐肴馔……”
闻此言,清越笑道:“那不是仙境吗?”
赵天佑低下头,眉上添了几丝愁绪,道:“哪是什么仙境,不见一人,不闻一声响动,梦中烟雾间还有鬼影绰绰,我睁开眼时见一道血光冲天而起,将漫天白云也染得鲜红。”
清越听了倒是有些无言:自家公子肯定又是喝了不少酒,才迷糊不清的。他道:“公子多心了,这梦本是无根无缘。”
两人交谈间,天暗了下来,乌云滚滚,风起温降。清越寻来氅衣为赵天佑披上,忽而见身后一黑影,吓得大惊失色,赶忙动作,护在赵天佑身前。那影子却犹若磐石,岿然不动。
“坐!”赵天佑音落,来人就款款落座,并自顾自地斟了一杯,大口痛快饮了起来。赵天佑来不及拦阻,秋彧就已一口喝下那杯放了“一寸相思”的酒。他向着清越摆摆手,道“我与他谈谈,你先下去。”
见清越面露不满,赵天佑摇头笑了笑,转过头对秋彧说道:“你可知道这酒中有什么?”
秋彧并无表情,冷冷答道:“让人肠断魂消的相思毒。”
见秋彧无喜无忧的样子,赵天佑忍不住惊呼:“你伤势未愈,还敢喝?”
“这满壶的相思酒你喝了大半,是想了断情缘还是前事难忘。”秋彧反问道。
清越见二人旁若无人交谈起来,识趣地退下。
“你叫什么?”没等对方作答,赵天佑便抢道说:“秋彧?”边说,他边从怀中摸出那块剔透的明玉,道:“秋彧?”
赵天佑目光灼灼,打量着眼前这名唤作秋彧的男子:他约莫快要加冠的年纪,身高八尺有余,形如松柏挺拔,容貌昳丽。他虽穿着粗布麻衣,通身气派却不似常人,特别是浅褐色瞳孔透着一股的杀气,冷冽入骨,让人不寒而栗。
秋彧将玉接过手,感觉到有些微微的余温,不言语,轻点了两下头,算是答复。
“你是杀手?”
秋彧闻言,望着赵天佑,眸中一缕杀意掠过,但忽见了他脖颈上有条浅红色的疤,心生出几丝愧疚。苦笑着摇了摇头,将手中未冷的玉递给赵天佑,道:“送你。”
赵天佑见他模样恳诚,不似作伪,也不推诿,接过玉把玩起来。
“我母亲和你同族。她常说君子如玉,端方温良。这玉和你很配。”似乎是想起往事,秋彧面色泛红,双眼血丝纵横,续道:“幼时,母亲常教我诗词歌赋,可我偏爱刀剑,不听她管教。待她死后我又造了不少杀戮,亲手屠了那些兄弟。要是她在九泉之下知晓了,定会发火,即便那些人不是她所生,待我如仇敌……”
此刻,秋彧牙关紧咬,眼眸蒙上了雾气。当是时,夜空下飘起了细雨。
赵天佑沉吟片刻,问道:“你是前朝和亲公主所生?”
“是!神降三年,母亲生下我,神朝天帝册封我为边域骠骑大将军,赐黄金万两,丝绸锦缎千匹,羊马各五百头,随行医官农者百余人。呵!好大的赏啊!”秋彧牙齿作响,一脸怒容。
原来他就是边域九位嫡王之一的“狻猊”!赵天佑不禁想起先前听到的风言,忍不住问道:“天帝密旨是真的?他想统一边域,奴役异族?”
“边域王,也就是我的父王,迫于压力封赐了我一方土地,并下诏封我为第八将军。第八将军!龙生九子,各有其名,独我无名。边域谣传说我乃狻猊转世,却是神都天帝的狻猊,父王为彰显对我厚爱,巩固统治,在神降十三年,封我为莲花战神,统领边域唯一的女子战旗。”
秋彧似乎无心回答赵天佑的问题,又饮了几杯,眼中的恨意愈发浓烈。
“神朝仙帝好谋策!一招就逼得我父王就范,看似恩厚无比的赏赐,实则是让我兄弟相残的毒计!我虽地位尊贵,但毕竟是庶出,身体里流的也是边域和神朝两国的血,如何服众?他封我为将军,分明是包藏祸心!”
一时,赵天佑思绪也理顺了,开口道:“你父王封了你为王,你也得了莲花战部,被封号莲花战神,虽一时间置身风口浪尖,但时日久了,也还是有翻身的机会的。”
秋彧的眉头忽而多了几分悲戚,他叹了口气道:“正是这风口浪尖啊!我母亲一个人弱女子,难堵悠悠众口,人生地疏,身旁左右尚无心腹,难以成事。神降十三年,我不足十岁,心有余而力所不逮。除我之外,边域八位嫡王各率一面战旗,旗下战力强横,均可独当一面。所谓莲花战旗只是个银样镴枪头,人数不足其它战旗的十分之一。”
“仙帝确实了得!一步棋让你们边域人自乱阵脚,高明!高明!”说罢,赵天佑拍手大笑起来。
灌了一口酒的秋彧冷冷看了眼赵天佑,道:“神朝天帝雄韬伟略,励精图治,开国扩疆,对你们神朝人来说是居功至伟,可惜他英年早逝,不然他能亲眼见我边域国土崩瓦解,各部战旗厮杀夺权。”
“图谋大事,又岂是一朝一夕之功?”赵天佑端起酒杯,轻轻抿了口,道:“乱世出英雄,你大可利用时势,必有一番造化。”
秋彧摇头叹道:“顺势也不过是求一条生路,苟延残喘罢了。”
“蝼蚁偷生乃天性,你不同!你是龙之九子,顺应天地气运而生,为佑边域子民而诞,如今我神朝新皇登基不久,朝内动荡尚未平复,边域王又驾鹤西去,九旗夺位,如此机遇,你如猛虎出柙,必有化龙之日!”
不知何故,赵天佑只觉得不吐不快,心中有股怨气,他急于倾诉,叱道:“想必边域拥立你的人不多,但一定有!天帝派遣不少能者随你母亲出嫁,多年过去,也有了根脚,再加上你被封之后第二批人到了边域,如虎添翼。”
秋彧眼中一丝精光掠过,称叹道:“你如何得知。”
只听得赵天佑冷哼了一声,道:“神降二十三年!如今可是神降二十三年!天帝登仙而去之后这盘棋乱了!天帝千算万算也料想不到如今的天变了,博弈者换了!再说你面无颓色,想必一定要翻盘后手。”
居于洛城的赵天佑虽失了记忆,但这处消息通达,再加上他有间茶楼的缘故,使得他很清楚局势。自神朝使与之接壤的诸国臣服之后,不仅要求诸国每年进贡大量金银玉器等财物,也逼各国割让一些土地,同意和亲,册封等一些政策。
诸国渐渐不满,它们虽与神朝联系通商、文化交流频繁,其中边域与神朝互通有无最为紧密,但边域更明白神朝此举大有蚕食侵吞诸国的意思。
各国间战事频发,边域人性情极为刚猛,凭着一股子狠劲与神朝人争斗多年,后虽然两国斡旋有了些时日,但边域人时常挑起战端,虚虚实实,测探神朝真正意图。
“边域已乱,我父王诈死,我趁机连杀了八旗嫡王,父王虽由明转暗,卧病在床,却还是手握兵权,收拢八旗余部,想置我于死地。我一路躲避追杀,从边域加鞭不休不眠近半月之久赶到洛城,这事应该无人得知,你说,为了江山,要不也送你与天帝会面!”话毕,秋彧摔碎白瓷酒杯,杀机毕露。
刚捧着一盏油灯来的清越吓得面无人色,却还是快步走到二人身畔,怒道:“公子冒死救下你,你怎么能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夜色沉沉,风刮雨落。清越手中的灯盏忽明忽暗,让气氛紧张起来。
“你若要杀我又何须与我多言?”赵天佑不急不缓,吞了口酒,定定望着秋彧轻笑不语。
“我不会杀你。你是我救民恩人,我也下不得手。”秋彧也笑道:“从小到大,我受尽奚落排挤,兄弟姊妹因我有一半外族血脉更是将我视作仇敌。为求自保,我不得不装疯卖傻,暗中笼络势力,一步步到弑兄夺位都是如履薄冰。说起来,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救我?”
“我也是因人救助,保全了性命。”赵天佑叹了口气,眼前往事浮现。
“保住了性命又如何,回了边域还是一番厮杀。父王不会放过我的。”秋彧目光飘忽,见滂沱大雨的院外起了一层白色烟雾,道:“我若是夺位时没有那丝犹疑,边域都是我的了。人一生,命是天给的,运也只能由着天。”
“运由不得人,可命由人!你父王若不是被逼无奈又怎会诈死!。我想你父王此举定是想确立边域的新王,他不复壮年风貌,边境多有事端,他想趁他在世早些立你八位兄弟中的一位为王罢了。”
秋彧夺过赵天佑的酒杯,盯着他,道:“你真可怕!仅凭我寥寥数语就可洞悉边域之事。”
赵天佑见秋彧继续豪饮,目光转向桌上灯盏,一时入了神,目光空洞,道:“我有间茶肆,来客万千,总能听到些江湖传言,综你所述,边域国事并不难猜。”
这时,酒壶已见了底。秋彧有了几分醉意,只觉得视线模糊,他大声道:“你去过边域吗?可知边域风光?”
赵天佑笑道:“平林漠漠,风烟如织。我读了些书,写的莫不是边域苍凉,策马扬鞭数日也难见人烟……边域人还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性情残忍。”
“那尽是胡诌乱语!边域多奇地怪石,也有不少沮洳绿洲,草香鸟语,风光如画。”秋彧说道这里忽然目光呆滞,鲜血顺着他嘴角汩汩而下,他一低头,血花迸溅而开,衣裳上如春似夏,斑斓一片。
赵天佑赶忙走到秋彧身边,抱住他,忙问道:“怎么,是毒发作了?”
目光涣散的秋彧忽而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握住赵天佑手,低声急促道:“我记得神降十三年,我来神朝面圣谢恩,当时仙帝未逝,仍把着持朝政,我好像,好像,见过你的画像……”
画像?我?赵天佑一时间心神激荡,大声惊呼道:“什么?你说什么!”赵天佑摇晃着秋彧,见他已彻底昏死了过去,连忙喊道:“清越,快请重离先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