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扎姆卡特

3、第二章 空岛商人

　　弯曲的小路通向领主堡。
　　像是一条被海水冲刷出来的幽径，两边青灰色的嶙峋岩壁形成堤岸，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绿得滴水的灌木丛，一群群海燕模样的鸟群从上空飞过，鸣声深沉回响。
　　被这个世界的人称为「真理柱」的残峰上，淡金色的日珥消融了这一带的积雪，呈现出一大片荒凉的地貌。他们走过幽径，走过悬崖，零星的植物点缀着蔓延开来的旷野，偶尔冒出一种蓝色的小花，在天地间孤独地摇曳。
　　地面始终是坚硬的石头，没有覆盖土壤，夹杂着纵横交错的裂缝，里面沉淀着经年的水渍和积垢，深处还冻着顽固的坚冰，散发出森森寒光。伊恩常常看着一些巨大的地缝发愣，不明白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样奇特的地形。
　　两人跟着领主一行走了四天，他们没有交通工具，侍卫队的坐骑似乎是严格配好的，一匹都不多。贝尔夫人歉意地邀请他们同乘马车，艾娜拒绝——她不想跟打算坑害的人关系太好。
　　侍从们没有不悦，这似乎是古魔法师的做派。
　　一声不同于鹰啼也不同于燕雀鸣叫的清越长音传来，一个侍女抬头，一手遮住额际，发出低低的惊呼：“啊，真是接连到访的稀客啊，我们这样的地方也会有信使光顾。”
　　信使？少年少女仰起头，只见一只漂泊信天翁飞过，它飞得那样高，几乎能俯瞰整个世界，就和地球上的同类一样，那翼展恢弘美丽得让人惊眩。
　　说起来，伊恩一直很好奇艾薇因领之外还有什么人居住，有哪些领地国家。那颗太阳怎么看也不像星体，这个世界的构造，到底是怎么样的？
　　“不，是朋友啊。”贝尔夫人也探头张望，看清信天翁脚上没有信筒，露出发自于心的喜悦笑容。
　　浩渺的蓝天和风连成了一体，宽广得望不到边际，信天翁展开双翅，翱翔着下落，一个黑色的影子跳下，日冕在他扬起的黑发上散射出让人目眩的灿烂。
　　那是个25、6岁的青年男子，一只眼睛是深邃的灰水蓝，另一只却是宛如钢铁铸就的冷灰色。
　　他有一张充满活力的英俊脸庞，眉目飞扬，身形挺拔，披着有雪白流苏的羊毛斗篷，领扣像珐琅瓷一样迤俪碧翠，宽边帽插着一只红色的鹫羽，那明艳的石榴红就和他肩膀上的小猫一样。
　　“哟，真是稀奇。”见到两个少年少女，黑发青年异色的双眼泛出微妙的涟漪，“在这里竟然会看到第一类接触者。”
　　第一类接触者？两人彼此互看，又是个没听过的词。
　　伊恩还听出青年不是用乳化冻讲话，而是真的在说这里的语言，那沉稳而清澈的声调吟咏沉重的艾薇因语时，像跳动的浪花，每每在重音起落出异地的轻快音符。
　　“幸会，我是塞亚·依路安那，是一名在空岛和荒原世界做生意的商人。”青年举起食指划了个三角，不像礼节，更像是画了个简易地图。艾娜和伊恩更加莫名：空岛？荒原世界？
　　不过，他是商人？
　　两人打量他，不见任何包裹行李，只有左腰佩戴了一只小包。
　　塞亚笑了笑，走过他们身旁，来到贝尔夫人的马车前。伊恩注意到他领子上的扣子似乎是软金属质地，想起没在侍从们身上看到任何金属物，只有贝尔夫人手指上的戒圈是镶金的，似乎是她地位的唯一象征。
　　年轻的商人托起老妇人递来的右手，握了一下：“贝尔夫人，别来无恙。”
　　“你还是这样，而我已经老了。”银发的妇人浮现出真心开怀的神情，淡色的眼眸仿佛看着一个亲昵的子侄，连沧桑都褪去，“你来到这个快要归于荒芜的世界，是来送我最后一程吗？”
　　“嗯……顺便吧。”不受沉重的问话影响，塞亚语气轻松，随手摸了摸后脑勺。艾娜眼神一动，在她的记忆里，也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小习惯，却是她不能去触动的最深伤口。
　　“石簇的商品不多了，我打算去前面的艾基尔进点货。这次带了些改善土质的苔衣，和提升城堡防御的灰荆藤，很好种。”
　　“又麻烦你了。”
　　听出两人交情非浅，艾娜顿时留了个心眼。
　　三言两语同贝尔夫人达成蹭饭和住宿的协议，塞亚快活地凑了过来：“嗨，你们是哪个世界来的？”
　　伊恩很想向他打听点情报，又顾虑和一个精明的商人打交道，可能连他们的十八代祖宗都被挖出来。而且听塞亚和贝尔夫人的称呼，他和艾娜在这个世界的身份都不寻常，安全起见，还是低调行事为妙。
　　“我们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伊恩故作高深，“走过很长很长的路，故乡的名字都已淡忘。”塞亚笑弯了一双异色的眼眸。
　　“那么，至少告诉我名字吧。”
　　“我叫伊恩，她叫艾娜。”褐发少年庆幸他已经习惯了神秘人给他们取的两个名字。
　　“被遗忘的星辰和月亮……”黑发青年低喃。
　　艾娜和伊恩惊愕。
　　接触到他俩的眼神，塞亚轻笑起来，“你们不知道？这两个词在塞维拉奇的古语中是遗失者日月的意思。”
　　“不知道。”艾娜冷冷地道，暗暗记住“塞维拉奇”这个关系到神秘人身份的名词，表面装得若无其事，“不过问淑女和绅士的出身是基本的礼仪，商人先生。”
　　“叫我塞亚就好，你们俩没有坐骑吗？”没有介意她的态度，塞亚朝信天翁做了个暂别的手势，继续好奇地问道，灰蓝的左眼闪着探究的光辉。伊恩发现他的右眼始终凝固着一种金属的底色。
　　“难道你有坐骑卖给我们？”艾娜不耐烦了，随口敷衍。塞亚打了个响指：“有啊。”
　　空气随着清脆的弹指泛起波纹，只听一声兽吼，金色的影子从虚空一跃而出，艾娜和伊恩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头金钱豹！
　　豹子的体型大得异乎寻常，足足有两米高，六米多长，明亮的金褐斑纹均匀美丽，墨玉般的眼睛极为人性化，不同于地球的同类。艾娜和伊恩心下震惊，又不好询问，引起塞亚对他们身份的怀疑，心痒难搔。
　　艾娜已经心动了，不管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她都想要这只金钱豹研究来历，但是……
　　“我、我们没钱。”她实话实说。
　　褐发少年一脸悲痛，偷偷摸了摸豹子，金黄色的皮毛柔软顺滑，简直比最高级的地毡更舒服，他顿时被萌倒了，不假思索地道：“可以赊账吗？”
　　艾娜被男友蠢哭了。
　　“可以啊。”塞亚乐了，笑眯眯地道，“就当欠我一枚探险币。”
　　探险币？两人再次被商人搞糊涂了，艾娜还意外可以赊帐。
　　转念一想，她决定答应。有了坐骑，就能更快抵达领主府，找出这个世界的生命钟，换成她携带的破灭钟。按照神秘人的说法，交换两个世界的时钟，可以救回地球，这是她无论如何必须达成的事。
　　完成神秘人的任务，她和徐朔就可以回去地球，那塞亚又能去哪里找她还钱？
　　“好。”
　　黑发青年一反先前的轻松神态，郑重地一手按胸：“契约成立。”
　　他手掌下浮现银白的光纹，看不见的语言流淌，化为两道光芒，分别打入两人的胸口。
　　金发少女一惊，随即转变了思路，心思坦荡下来：只要地球真的可以复活，就算被奇怪的契约束缚，要为他探索这个奇怪的世界，她也乐意。

　　有了金钱豹，两人的速度快了很多。艾娜和伊恩骑在高大的金钱豹上面，坐骑速度飞快，视角开阔，眼前积雪稀疏，绿意微萌，阳光疏淡，隐隐有花香随风传来。虽然他俩心事重重，也不禁有了点游兴。
　　塞亚却无耻地挤上来，当伊恩问起，他摊手表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啊，小甜甜跟我分别也很舍不得我，就让我坐一会儿嘛~”
　　顺带一提，小甜甜是这个没品位的商人给这头母豹取的名，艾娜和伊恩听了后难以忍受，当即换成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暴雪”，对此塞亚只是耸了耸肩。
　　金钱豹速度飞快，车队渐渐赶不上，塞亚喝停了暴雪，抚摩她的大脑袋，用陌生的语言和她私语片刻，教了两人如何驱使她的口令和手语。
　　“动物也有灵魂。”
　　灰蓝的眼眸直视少女，不紧不慢的语速仿佛沉淀着岁月的厚度，“她是个有智慧的生灵，请你们以后把她当成朋友，不是一件工具。”感到他的托付，艾娜认真地点头：“我知道了。”
　　一路上，满腹问题的少年终于忍不住搭话：“塞亚，你知道那个山峰为什么会断吗？”
　　“那不是山峰吧。”塞亚立刻抓住他的小辫子，面上半点不显，“啊，不过也可以叫‘圣峰’。这片领域叫时计领，时计领的空岛都有这样一座中轴，艾薇因领也是一座空岛。空岛以中轴为界点判别方向。中轴驱动空岛进行六天为一周的自转；日珥线推动魔力之月运转，环绕空岛做为期四百天的公转，交互构成空岛之民的时钟概念：顺时针和逆时针。同时，日珥线会放射出环形的魔力场，与空岛本身的静电场摩擦产生强大的电位差，提供了空岛世界自然的生长力，这也是空岛法师的力量来源。”
　　艾娜惊讶，这个情报对她太重要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贝尔夫人称她古魔法师，原来一般的空岛法师是以魔力之月为魔力，看艾薇因的月亮，恐怕这种动力已经停止了。而古魔法师，可能不是以魔力之月为力量之源。
　　果然塞亚道：“魔法，在古老的塞维拉奇人的认知中，是以运算把握精神本源，将力量引出的一个过程，力量的渠道，可以是天空、大地、日月星辰。”
　　“魔法好酷啊！”伊恩情不自禁地道，“我不会魔法，你可以跟我详细说说么？”
　　塞亚微微一笑：“魔法有很多定义，其实是对技术的不同解读。比如在荒神的信徒看来，魔法是秘仪的象征，荒神独有的赐予；在崇拜自然的树母之国，魔法是开辟出的时光之泉；在韵歌者的耳中是永远可捕捉的旋律，一种病态又抽象的天赋；在死亡君主的领地，魔法只是能量的正负，亡者才能代表一个存在的意志；在遥远的机械帝国，魔法又是逻辑和数字的演算——对它的诠释非常多，不过时计领是伟大的白银女王的领地，她规定了我们施法的规则。”
　　“塞亚，你会魔法吗？”伊恩努力汲取着商人提供的知识，就算不懂也记下，然后问道。
　　塞亚坦言：“会，只是我和真正的能力者相比，不值一提。就我长年的经验，魔法是一种触及事物核心规律的技术，感应天分高的天赋者才可以加以引导。”
　　艾娜的心怦怦直跳，想起神秘人顺口溜出的“很高的天赋”，和他给予他们的能力，但是又不敢多问。
　　塞亚似乎很有兴致地说起艾薇因领的风土人情，不再说拗口生涩的知识，听得两人一脑门官司，吃不准他是不是看出了他们的破绽，还是单纯的热情好客，对两个“远道而来”的土包子介绍主人家的种种。塞亚用的完全是说常识的语气，不详细，又描述得分外有趣。
　　不知不觉，他拐回了一开头的话题，也就是伊恩的问题：
　　“对了，艾薇因之柱的倒塌和贝尔夫人家族的一段历史有关，没得到她的同意，我不能透露。”
　　两人也对此并不关心，伊恩随口道：“还有那么多空岛啊，都是飘浮在空中？”黑发青年眯起眼笑了。
　　“或者说宇宙中更正确。”
　　“宇宙！？”艾娜和伊恩异口同声地惊呼，被这个答案惊呆了。塞亚的双眼望向不知名的虚空，好像在遥望另一个世界，眼中的光芒暗淡下来。
　　“孤悬于文明世界之外的荒芜之海，就是宇宙的本质。”
　　他低声自言自语：“而游移在海中的诸神，被我们称作荒神。”
　　坐在伊恩前面的艾娜用手肘暗示地顶了顶他，结束了这场越来越危险的对话。
　　但是荒神一词，深深印入她的脑海，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最深的噩梦中，永远不愿回想起来的轮廓。

　　当晚，他们来到了一个村庄。低矮屋檐的石头房屋分布在两侧多岩的山腹上，道路蜿蜒陡峭，一些老人扛着成捆的木柴在山道上漫步，满脸胡须的男人牵着矮马，女人用石臼捣着坚硬的磨盘菇，少数孩童脱了鞋在潮湿的草叶上来回奔跑。除了这些人迹和从烟囱中冒出的絮状烟雾外，整个村子显得平静，或者说，死寂。
　　村子内外根本没有农田，伊恩早就怀疑这里的土地不能种植粮食，倒是一种叫星辰之泪的深蓝小花开满小路边，朵朵摇曳而美丽。艾娜突然觉得，正如塞亚身上飘忽而灿烂的气息。
　　暖风夹杂着草地的清香，撩动她金棕色的秀发和衣袍上的飘带。
　　穿过桥梁和裂谷，就是领主堡。城堡的院落里，侍女们把收集的干贝泡在盐水里，作为染色剂，有的用星辰之泪挤出汁来熏被褥衣物，晾干使用。艾娜知道，那味道就像浅淡的桂树，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梦里，伴了她一路。
　　众人安置好坐骑，走进城堡，贝尔夫人热情地款待了三位客人，虽然艾薇因领根本没什么好东西招待。
　　晚饭依然是虫子大餐，多了一道藤条熬煮的浓汤。味道有点像甜菜汤，多了一股腥苦气，但是看侍女的态度，这已经难得的佳肴了。塞亚吃得泰然自若，艾娜和伊恩当感冒药水喝了，烤虫子尽量不碰。
　　塞亚先吃完，告辞了一声就溜得不见踪影，艾娜提防地问起，贝尔夫人像对自家调皮孩子那样满心纵容地笑起来：“那个男人就像风一样，大概跑去领地边缘看风景了。”
　　“塞亚是空岛商人，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吗？”伊恩打听，他看出领主夫人是厚道人，不容易对人起疑心。
　　“不，不多。”贝尔夫人放下手里雕琢简陋的石叉，“至少我一生中，只见到他一位来帮助我们的商人。”
　　艾娜不明情由，只能把疑问按捺下去。

　　饭后，侍女说起城堡后面有山泉水可以洗澡，艾娜心中一喜，虽然她一心惦记着复活地球的事，但身上沾满了虫尸，早已发臭变干，很不舒服，能泡个澡，生理上也放松许多。
　　走进贝尔夫人安排的客房里，金发少女脱下灰扑扑的外袍，却没注意到这里的城堡没有窗帘。
　　“哎呀呀。”远处断裂的雪峰上，商人赶紧捂住眼，趴在他肩上的红猫无聊地甩甩尾巴，拍打他的脸颊，张开口，居然吐出一个清脆的少女嗓音：
　　“塞亚，你不会看不出那个小丫头想干什么吧。”
　　“嗯，我再看看。”
　　黑发青年微微蹙起眉，无意识地抚摸左腕，一枚小小的金饰被红线串起，在他的袖里轻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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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空岛参考了《碟形世界》的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