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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经人通传,鹅黄色裙装翩然跃入寝宫,对正在铜镜面前整理衣冠的男子抱了个满怀。
“你这丫头今个儿倒是麻利,平日都要磨蹭半天才出门,如今竟不用皇兄派人催促。”身着明黄色长袍的俊逸男子不免打趣在怀里撒娇的人。
“哪有!人家向来守时,皇兄不要乱污蔑人家。”女孩儿嗔了一句,面上如他所愿地泛起淡淡的绯红。
男子伸出手掌,怜爱地顺了顺散落在背的缎发,笑意不减:“皇兄怎么敢呢?谁都晓得端和才是宫里最受宠的人哪。”
“哼,这话说得好听,宝贝人家的那个不就是皇兄你么。”从对方怀中抽出,鼓着包子脸的端和似乎对这回答并不赞同。
“好,皇兄给端和赔不是,端和别气了,”话到中途,男子故意顿了那么一顿,“若这模样等会儿给公羊家二公子瞧见,又得让人家该担心了不是?”
说得似乎有那么点儿理。端和脸烧了起来:“皇兄乱讲,人家怎样同那个呆子有什么干系?”
“皇兄还以为端和很喜欢人家,原来是场误会啊。哎,这就皇兄的不对了,皇兄真不该给端和乱点鸳鸯谱的,”男子对这口是心非早已见惯不怪,柔声哄着,“不过,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也别让那些大臣等太久,过去罢。”
虽然见不得别人敷衍,但文皇帝的示弱端和还是十分受用。应了声好,端和尾随他一同前往大殿。
八月十五中秋,皇帝宴请群臣及其家眷是大齐历来的习惯。
知晓那人会来,然而当落座的一瞬瞧见身边的人时,端和还是懵了懵,恍惚以为这不过是场将醒未醒的梦。
……这人可是她?端和不确信,困惑地向正席那里望了眼。文皇帝筹觥不断,本是忙得无暇顾及身旁,此时却直直朝端和这里看了过来,为她惊讶的样子点头一笑。
“端和……许久不见了呢。”声音细柔,笑颜温和,身边这人似乎不是来跟她过不去的。
端和莫名紧张起来,她不晓得该同对方讲些什么,但这礼节又不能失,招呼总该打的:“皇姐别来无恙。”只是话音刚落,连端和自己也露出了迷茫之色。
“端和的这声皇姐叫得……真是生疏得紧哪,”文思恬然笑意,“可是对皇姐不满意?”
“太久未见皇姐罢了。”端和说的是大实话。几年才见一面儿的姊妹,哪来熟络可言?自个儿要不唤对方皇姐,难不成直喊人家封号文思或名儿文昭阳?
文思也不往深里探究,执着端和的细手,浅柔地笑道:“两年不见,端和可是出落得更漂亮了。”
端和对上她盈盈秋水般的美眸,一再恍然。眼前这飘然若仙、和善可亲的温静女子,可还是那打小就爱跟自个儿抢东西的人?若是真的,这人变化得也忒出人意料了些。
边做打量,端和边说:“皇姐的身子好些了么?”见过文思的人,大抵都会问上这话了。
文思不晓得在思虑什么,话是过了好会儿才讲的:“皇姐这药罐的身子,怕要委屈那个樊夏国国君了。”
端和不应答,文思要远嫁到樊夏国的事儿,她是知晓的。
皇宫里就这么几个姊妹,大的全都嫁人了,除去七岁折去的文清阳,剩下的只有刚及笄的文思与未到婚嫁年龄的端和,如此一般,文皇帝唯能念顾那守孝皇陵十年难归的八公主文思。让文思嫁给樊夏国国君,文皇帝也是不得已为之。说近些年,樊夏国不断侵扰我大齐边境。文皇帝虽说通晓战事,却派兵镇守无果,不想劳民伤财之余与樊夏争执不下,索性一改往日的强势之态,与之和亲以求得边关的暂时安宁。
“端和那泫然欲泣的样儿可是心疼皇姐了?”将身子挪了挪,半倚在端和身上,文思吐气如兰,“可惜今处这大殿之中,皇姐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哄端和了呢。”
端和听了,面颊烧起一片红烫,冷眼瞪起对方:“……人家这事儿还没找你算呢!”她提这个做什么?虽然知道对方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端和心里仍不免乱成一团。
年纪幼小,多数由着性子来的。举止亲昵的搂搂抱抱,也是常有的事儿。奈何心思细腻且作风强硬的文思那时候的已经能吃准端和的性子,将人惹恼哭啼之后,又是软语轻言半劝半唬地尽吃人家豆腐。直至端和年龄稍大了点儿,才晓得文思到底对她做了怎样过分的事情。
只是那会儿文思早走了,这事才被搁置下来。如今文思提起这茬儿了,端和自然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人家。
“算?”听端和语气不善,文思掩口而笑,“这怎么个算法?莫非端和要从皇姐的身上讨回去?”
明明跟她说着正紧事情,文思看似一本正经实则调哄应付的样子,确实令端和心生不满。一被撩拨,端和就沉不住气了:“这可是你说的。”
“是,是皇姐说的,”笑意更浓,文思循循诱导,“就今晚如何?皇姐今个儿是要在宫里住下的,不若就去端和的宫里夜宿一晚?”
端和是应承过了才后的悔,文思的意思显明不过——就是要与她同寝而眠。但端和已经很久没同别人挤过一张床,身旁突然冒出个人,定会十分不惯。只是,这会儿要是反悔,她岂不是出尔反尔?虽说平日里是骄纵任性了些,但这说话不算话的事儿端和还真是做不来。
也罢也罢,一宿而已,随她好了。端和拈起一块小点心边吃边在心里叨念,反正自个儿晚上睡觉也不老实,要是一个不小心将人蹬下去了,床还不归了自己么?
“那边那位可是公羊家的二公子?”小点心还没咀嚼完呢,身旁的声音便不适宜地响起。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可是、可是皇兄告诉你的?”还未将结巴的话讲完,端和脸上已经浮起一层浅显的红晕。等不及对方作答,她紧忙将手中的小点心放下,忘了自个儿是否与眼前这文思相熟,“快帮人家看看哪里不妥当了?”说着,人从宫袖里拿出手帕擦拭沾了糕末儿的嘴角。
感情端和从一开始就被身边的人吸引了注意,直到文思提及,端和才终于记起末席上的公羊旸恭。
文思接过她手中的帕子,心细地为端和抹拭:“端和果然真是大了呢。”末了,人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端和从方才便闻到了文思身上这阵幽香,味道虽是清淡,但终归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端和觉得这香气怪呛人的,不住皱了皱眉头。文思瞧见,抿唇笑笑,并不言语。
退了宴席,便是去御花园赏月。端和本是百无聊赖跟在文皇帝后头悠闲晃走,后来也不知怎个回事儿,被文思七蒙八骗带到假山重叠的一处。
“端和可还记得这里发生的事儿?”金色月华拢聚身上,柔光淡影交错面庞,一袭月牙色宫装立于身前,文思满脸笑意,语气轻柔。
“当然——”话到途中忽然一转,端和直道,“不记得。”
闻言,文思话里免不了阵子难过:“这儿可是有皇姐与端和的难忘回忆呢,皇姐还记得端和抹着眼泪哀求皇姐别走——”
“胡话!人家分明是迷了路后又见不着你人,才吓哭的。”一下没忍住,端和就露了陷。面子有点挂不住,她索性不去理睬那人。
“果然,端和还是记得的。”文思笑说。
“那又如何?”端和气鼓鼓回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文思眸弯如月,灿若星辰:“这就够了。”
端和见她笑靥如花,恼意更甚,又不是好听的恭维话儿,这人笑个什么劲?
文思心情大好,这端和的性子还真一点儿没变:“端和要是不高兴了,那该怎么办才好?这会儿……周遭可没有旁人呀。”
“你,你!”好在端和站的地儿有假山遮蔽,能将灼热的脸颊藏匿于暗处,不然恼羞成怒的端和定会甩袖走人。
“上次同端和一道儿赏月中秋,也是六年前的事儿了罢,”文思不知是何时靠近的,待到端和察觉,对方已经挽住了她的手,“那时候端和可没有现在这般乖巧,都是直呼皇姐的名姓呢。”
这算是在夸她?怎么听也不觉着是。端和回道:“皇姐那会儿不也如此?”
“原来在为这事儿介怀呢,”一语醒人,文思侧过头,轻轻吻上端和滑嫩的脸蛋儿,满是笑意,“既然襄儿不喜欢皇姐直呼你的封号,皇姐不唤便是。”
长幼之间,这等亲近举动端和也不多在意,只是实在不能将文思归入此列之中——毕竟这好似宠溺疼惜她的人,曾经三番五次地吃她嘴巴。端和受了惊吓,慌忙地将人推开,心里隐隐生出一丝恼意:“你这是做什么!”
也不知道端和哪来的力气,竟把文思推到假山石上。接而听到一阵压抑的咳嗽。
“哎,你、你还好么?”见文思扶住山石半喘半咳,端和大惊,“这、人家这就去传太医。”此时,她才发现文思的身子竟是那般虚弱,穿着比旁人要暖和许多的衣裳不说,这咳的半会子,人的气儿就没顺畅过。
“不用……咳咳,旧疾而已,并无大碍,过会儿……咳咳,便好。”扶着假山的手慢慢扣上端和的手腕,文思不让她离开。
借着月光将泛白的脸色一览无余,端和又惊又慌的:“可是……”
“咳、咳……襄儿这回、还会迷路?”打断她的话,文思攥着胸口衣襟的手逐渐收紧,以便让那阵钻心的疼痛缓上一缓。对上端和的眼,依然挂了使人如沐春风和煦的笑,“找不着皇姐的话,可、不准再哭鼻子了。”
文思这样一说,端和如今的心思都放在与她辩驳上面:“哼,人家天天都跑到这儿来,对御花园可是熟得不能再熟,倒是你走丢的可能比较大。”说完,人一脸得意样儿。
文思还会不时地咳上两声,不过已经不如刚才那般厉害了:“襄儿何时对御花园这般喜爱了?皇姐依稀记得襄儿讲过‘再也不到这破地儿来’的话,是皇姐念错了么?”
端和被文皇帝宠上了天,自然也没人敢去拂她的意儿,可偏偏这人就喜欢找她的事!端和驳斥:“就、是你记错了!人家才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话音落下,端和又补了句:“还有……你别再拿皇姐的身份压人,又不是大人家许多。”倒不是为了其他,端和大概是受不了文思那一口一句的“皇姐”罢。
“一月为长,何况年余?”文思有意无意将轻浅的热气往端和的脖颈儿上呼,这弄得她怪痒的。端和未来得及伸手摸去,面颊上又落下了一个且软且轻的湿凉。
“你——”这回端和长了记性,不敢再去推攘她。只是这文思胆子忒大了些,也不怕真把眼前的小祖宗给惹火了。
“襄儿莫急,待会子回宫,皇姐自会让你全数讨回。所以……”一吻殆尽,普宁调理着气息,和声柔语,“皇姐现个儿也不算过分了。”
“你你你你你……”端和气得说不出话来,抹着嘴巴,她恨不得把舌腔里面全给擦干净了,“文昭阳你、你……又轻薄人家!”
文思总是这样浮滑佻薄,全然不理人家愿意与否。不知为何,端和觉得有些委屈:“……你、你,是不是见谁都这样儿?!”
文思闻言笑起,正想开声,就听端和说:“事儿得道给皇兄听,看他如何罚你。”
见人作势要走,文思紧忙拉住了她的手儿:“听说皇兄很宠襄儿。”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端和站住脚,侧头瞥她:“那又如何?”
“所以……襄儿是打算要皇兄,而不是皇姐了?”文思依旧面带微笑,不过音色沉缓,叫人听不出情绪。
“你这话什么……”端和话还没讲全呢,却是被一句“端和,你在这儿啊”生生打断。
来人正是那公羊家的二公子,公羊旸恭。
公羊旸恭走进一看,这里除了端和竟然还有别人:“不知文思公主在此,草民无礼放肆了。”公羊旸恭抱拳,在不远处跟文思深深鞠了个躬,为刚才的失礼之举道歉。
“公羊二公子怎么不跟令尊一道,反而是来了这里?”文思徐徐走近,笑对来人。
“这……”月辉之下,公羊旸恭的羞赧之色让人尽收眼底,不过也是片刻而已。他端正脸色,毫无扭捏之态,“家父正与皇上讨论事情,草民才来寻端和公主。”
“呆子,你这道儿倒是绕得远,随意乱闯,当心呆会寻不到回去的路。”想是方才的话因他突然出现而不得已中断心有不甘,端和冷哼道。
公羊旸恭鞠躬:“是,多谢端和公主提醒,草民下不为例。”
公羊旸恭这恭敬守礼的模样儿甚是少见,端和打瞧他一会儿,眼珠子转了转,似笑非笑:“好一个下不为例,若是下回在这里遇着你,本公主不饶你。”
还真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人家留。幸亏公羊旸恭也怜宠这位耍性子的小姑奶奶:“是,草民记住了。”
“果然是个无趣又木讷的呆子,本公主的话你还当了真。”端和口里这么说,却因为终于来了个肯宠她顺她的人,心里美滋滋的。
两个人当人家的面儿打情骂俏,文思也没说什么。只是在这里站得太久,身子有些受不住。不一会儿,空旷的四周不断回荡起短促的咳喘声。
端和不知晓文思的身子状况到底有多糟糕,但实在不忍心让形薄如纸的她站在这里受寒,同公羊旸恭匆忙讲了几句,便带人回宫了。
现在的天还不算冷,顶多说得上是个凉快,不过文思已经找宫人讨了个暖炉来使。略为慵懒地揭开炉盖,文思执拿附带的铜勺不紧不慢地拨了拨炉灰,好让炉火旺些。
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动作,却是给一旁的端和另种感触。她坐到床榻边沿,也不去追究方才的事儿。只问;“你这到底是什么病儿?走前还好好的,怎么一去皇陵,人就病成这模样儿了?”
文思往后移了移身子,好腾出些位置让端和往里边坐:“大概,是清儿过世的缘故罢。”
听出文思调儿里面的淡默感伤,端和的心也跟着翻搅难受。伸手,想要替她将散落在额角的一缕细发别至耳后,却因为文思突然伸手勾住了腰,端和措不及防落入了对方怀中:“襄儿身上好香。”
端和不答话,心绪都放在了那个暖炉上。她终于知晓文思身上的香味从何而来,不是别的,味道正是从暖炉里飘散出来的。而这种味道的香料不是她宫里会有的东西。
“你暖炉里烧的什么?”端和伸手去够那个暖炉,想着一探其中究竟。
文思却不着痕迹地把炉子移至别处,同时把还未换下衣物的端和推开:“襄儿把外罩脱下再回来。”
还敢在那儿嫌弃自己脏,方才明明是她先把自个儿拉过去抱着不放手的!端和犟起来又是没底儿的事了,还好人家文思有方法:“襄儿,换了衣服就过来,这暖炉烧得不旺,皇姐还嫌冷。”
得,这话一出,端和是不从也不成了。
才爬上床,那具带着寒气的身子便靠了过来。端和蹙眉,这不是暖炉烧着、被子盖着,怎的身子还会这般冰凉?
“再让人拿床被子与你罢。”端和说着,便要起身到屋外头叫人。
奈何她刚要动作,就被文思翻身压在床上动弹不得:“皇姐什么也不需要,一个襄儿就够暖和的了。”听口气,她是把人当暖炉使了。
端和这下可就真的觉着纳闷了,这弱不禁风的文昭阳到底哪来的力气,竟让自个儿挣扎了几次都徒劳无功?到了最后,气力尽失的端和也就懒得反抗,就这样安安分分被人绵软地搂在怀里。
“好久没和襄儿一起睡呢,还记得小时候襄儿怕黑,即便掌了一宿的烛灯,也要皇姐陪伴才肯睡下。”抚上那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文思心里千回百转。
“那都是陈年旧事,有什么好提的?”不知为何总是对不上对这样灼然的目光,端和别过脸不去看她。
“好,不提不提,”文思躺在身侧,手仍旧环在端和腰间,稍微动身,使两人贴到一块儿去,“襄儿不喜欢的,皇姐不说就是。”
端和听了先是满意地哼了声,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对劲儿,文昭阳哪是容易妥协迁就她的人?“你怎么了?”端和问。
文思浅幽开口:“皇姐不多时日要离开京城了,以后也不知能否见着襄儿,于是想与襄儿安好地过了今夜。”
心头一紧,端和接话就问;“你、你什么时候离开?”
“或许十月,或许往前……且看身子状况来定罢,”见端和眼里掩饰不住的失落,文思脸上晕开一抹笑,“怎么,襄儿不舍得皇姐了?”
“你、你笑什么!”端和见人神色自若、不焦不急的模样儿,气就不打一出来。自个儿凭什么要担心这么号人?如今的文昭阳分明就是在嘲弄自己的瞎操心嘛!端和念此,心里阵阵烦躁。
“皇姐这一走,以后就没有人会欺负襄儿了,襄儿该高兴才是。”文思慢慢说道。
“那是当然的!”余怒未消,端和口气生硬地回道。
“……可是,”文思眼里多了几分暗淡,“皇姐放心不下襄儿啊。”
此话一出,端和心里的恼气霎时散去不少,不过几分平添的喜悦并没有她立马原谅对方,只说:“无、无需你挂心,人家自会好好的。”
这会儿,文思却似真似假地讲道:“不若襄儿陪皇姐一块儿离开这里罢?”
心口猛然多跳了两下,端和侧脸便见那张近在咫尺的美颜。不知怎么的,她面颊就烫了起来,撇开脸,端和企图将全副的心思都放在头顶儿上的帷幔:“这里好吃好住,人家做什么要同你一道走?人家才不要受你的气呢。”
文思欺身向前,半压在端和身上:“这么说,可是因着襄儿惦念那公羊家的二公子?”明明话讲得浅柔之至,给人的感觉却是文思似乎并不如表面上那样温和平静。
端和没听出来,只是红着脸狡辩:“哪里,人家分明是舍不得皇兄!”
这样的说辞,哪说服得了人?半响,文思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软言劝说:“襄儿有了牵挂也好,皇姐看那公羊二公子为人端直善良,若将他招为夫婿,襄儿就待人家好点儿,别老由着喜恶欺负人了。”
“哼……这呆子当驸马难着呢,”端和顺着文思这话儿讲了下去,“人家同他约好了,若非他进士及第,婚事就免谈。”
文思笑道:“这会考三年一次,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若公羊二公子失了回手,襄儿你还得把人等下去?”
“这、这……反正考不上就没他的份儿!”说着,端和便伸手,意图把那个愈来愈往身上靠的人推开一段距离,不料手及之处却是到让她刷酱红了脸色的地方。急忙把手收回,端和赧然地缩着身子往床边挪靠,不过没两会儿呢,她人就挪到边上了。
文思见状,直说:“襄儿睡那么过去做什么?被子里腾留出间隙,会冷。”
端和听完,也觉得不大妥当。明明就是自个儿的床,凭什么让对方占去大半,而自己非得落得靠着边沿睡的惨境?于是乎,她人往里面挪了……一点点。
趁端和不设防,文思一手把她捞回去,笑道:“这样就好多了。”
直到两个人都消停下来的时候,端和方才晓得自己对这久违的怀抱是多么怀念。
周遭都清净下来,平复了心情的端和终于记起自己还有梗在心里非得讲出来不可的话。端和觉着难为情,愣是犹豫了半阵子,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文昭阳……你睡了么?”
得不到身边人的回应,端和庆幸之余不免掺杂了些许的遗憾。翻了个身正准备背对文思睡去,端和突然觉得不把话说出来心里会憋得难受,于是将脸再次朝向文思。看着文思安静的侧顔,端和自言自语道:“文昭阳,你……去了樊夏后,还会……还会回来么?”
“襄儿……希望皇姐回来呢?”文思缓缓将眼睁开。
端和着实被忽而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她人边压惊边讲道:“方才问你话儿的时候,文昭阳你怎么不答应?”
“皇姐这不才被你扰醒么?”文思话音里确实有倦倦的味道。
端和顿时满脸飞霞。迟疑了片刻,她神色不尽自然地悄声问说:“那你……还会回来么?”
“这个……其实,皇姐心里也没有数儿。”文思这回到是垂下眸子,没有对上端和那沾有期待的目光。
端和身形顿住,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一切其实早就能猜想得到,毕竟是和亲,能照着自己意愿行事的少之又少,只是……她还是想听文思亲口道出。此刻,胸口像是被重物碾压,端和只觉得心里噎了口缓不过来的气。强忍不适,端和犹疑着问道:“那人家……人家大婚那天呢?文昭阳,你能不能……”话还未讲完,她攥捏的手里已经有了湿意。
“不能。”文思仍旧没有看她,温软的声音里多了些许漠然。
端和根本不曾料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一股酸涩之意漾溢喉腔让她不得不咬住下唇,隐忍地问:“为什么?”
“因为……襄儿曾说过的话儿呀,皇姐还记着呢。”抬眼便看到一脸委屈难过的端和,文思不免弯起了唇角。
“不过是儿时的事儿,你何必固执!”端和似乎也忆起了那些旧事,急急回道,“人家现在改口还不成么?文昭阳你……”
“或许襄儿认为那些只是不值一提的往事……但在皇姐眼里,它们却是弥足珍贵的,”文思声音轻缓得如同涓涓的细流,“每每想起这些事儿,在皇陵里的十年,皇姐也才不会觉得孤单。”
端和听着,只觉心疼:“那……那你怎么不回来?”
“母妃的身子不好,皇姐得在那边照料。加上……闹了那么大件事儿,皇姐自然也就不愿回来,免得触景生情。”说着,文思在对方隆起的眉心上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吻。
“你就……不想念人……大家么?”不晓得是不是夜深犯了困,端和的话几乎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想,但最让皇姐惦记的人还是襄儿你,”文思笑问,“不知襄儿有挂念皇姐?”
“没有!”端和这回倒是答复得干净利落,“人家才没功夫想你。”
“这话儿真是让皇姐伤心了一把呢,”文思佯作叹息,“枉皇姐还特地让人做了枚刻有襄儿名字的小玉坠,挂在脖颈儿上天天瞅呢。”
端和一听,立马来了神:“可是真的?人家要瞧瞧。”说着,便伸手探进对方的衣襟领口。一番摸索,她终是寻见那枚刻了精致小巧的玉坠挂件。
待打瞧完人家的贴身物品,端和才发现自己将对方的中单扯乱了,瞟到文思衣服里面若隐若现的身形,她人极近赧怯。
“同是女子,襄儿你害羞个什么劲儿?”文思若无其事地将襟口合拢,揶揄那默不做声的端和。
“文昭阳……你什么都不说,对不对?”过了好阵子,眼眶红得跟个兔子眼睛似的端和哑着声音慢慢说,“无论是这些年的委屈难过、病痛折磨,抑或嫁去樊夏的不情不愿,还是对人家的情谊……你都藏在心里不肯说,是不是!”
“襄儿瞧见了?”文思抓紧衣口的手有那么会儿的滞顿。
“……肩侧纹印上的字那么显眼,人家怎么可能看不到?”遇上这种事儿,常人的反应不外乎是深感惊慌、不知所措。端和刚开始心里确实有那么些惊讶错愕,待到心绪平复,她竟莫名觉着一切又是如此的理所当然。这……这是何解?
“既然都被襄儿知道了……那么皇姐也无话可说,”文思支着身子坐起来,看着把脸半蒙进被子里的端和,说,“襄儿会因此惧畏厌恶皇姐……是罢?”
被文思这么一问,才平静下的心绪又糟乱成团,端和不知该如何作答。
端和不说话,文思却以为她承认了,俯身越过端和的身子,摸索着下床;“也罢,皇姐明个儿就回皇陵,襄儿大可以眼不见为净。不过,襄儿这脾气可得敛敛了,皇姐听说上回有位小太监不过是错手把宫里的一个茶杯打碎,襄儿为此竟然赏了人家三十板子,害得人差点儿丢了命。”
“不都睡下了,你要上哪儿去?”端和发现文思已经开始穿戴衣服,心里一慌,也跟着下了床。
文思说:“事儿也挑明了,皇姐若继续呆在这里,襄儿可会觉着自在?这一走或许不能再见,皇姐此时就与襄儿话别罢。”不等人回话,她便准备推门往外走。
“文昭阳……你、你等会儿!”见人要走,端和憋在心里的火一下子冲到了脑袋顶儿,又急又气地追了上去,她将身子横在门前。
文思有些费解,话全都讲清楚了,端和这会儿是在做什么?
“文昭阳,你、你个浑蛋!什么都不了解就胡乱指责人家!”看来是被文思气得不轻,端和不但骂了脏话,人到现在不断喘着大气儿呢,“说什么脾气得敛敛,人家会发那么大的火儿还不都是因为你文昭阳!要不是被打破的茶盏是你送人家的礼物,谁会稀罕那么个破玩意儿?!”
将话讲完,端和的气儿也消了近半,她移开身子,冷声说;“好了,这话也说完,你可以走了。”
“襄儿真的要赶皇姐走么?”文思伸手贴上门框,眼睛却黏在端和的脸上,久久不曾移挪。
“什么赶你走?分明是你自个儿要走,还赖人家……爱走不走,懒得搭理你!”端和受不住文思投来的目光,侧开脸折返回去。
没走两步,她就被后面上来的文思拥入怀中。将端和的身子掰回去,文思覆上冰凉的唇,浅浅地磨合,接而细细地辗转,最后滚烫得无法收拾。
“文昭阳,你!”端和气急,却因着面色潮红,令得瞪着罪魁祸首的样子近似娇羞。
试图抬手抹去嘴上的晶亮,文思赶在之前拉住了她的手:“方才的那次……皇姐可还没算呢。”果不其然,这人会把刚才御花园里的账讨回来。
“那……那又如何?”见文思笑得越发温柔,端和心里毛得直打怵。似乎能料想到对方接下的举动,她不禁往后缩了几步,毫无气势可言地讲了句,“你……你别过来!”
“皇姐说过不准擦,想襄儿记得罢。”
“不、不记得。”违心的话刚讲完,端和惊觉自己已被逼入死角。
“那皇姐提醒一下如何?”文思笑着扣住端和的腰,不由分说又给了人一个缠绵至极的吻。
“唔——”
……
本以为捅破了这层纸后,在一块儿的两人多少会有些尴尬。事实上,这闹腾起来就没完没了,到了四更天她俩儿还没睡。
“襄儿今天穿得这般好看,其实是为了皇姐罢?”环住端和腰身,文思侧脸问。
香软的气息划过耳廓,端和不争气地红了耳朵。似乎为了掩盖心里流过的那丝异样,她硬着声音说:“才不是!那身衣裳……是皇兄的主意。你不要自作多情!”
伸手将端和的下巴挑起,文思眉目含情、顾盼生姿,对她悠悠讲道:“是,是皇姐自做多情。”
“知道便好。”端和梗着脖子应答,她显然被对方的温顺模样糊弄住了。后来,端和发现自个儿被文思那柔情似水的眼眸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禁捂住小鹿乱撞般的心口,说,“不和你讲了,人家困了,先睡。”讲完,人便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襄儿真的要睡?”见端和没了声音,文思轻声说,“可明个儿皇姐就回去了。”
过了一阵,滞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那你想做什么?”
“陪皇姐看日出罢?”文思将她的身子翻过来,满含期待地看着端和,“皇姐知道宫里有个看日出的好去处呢。”
“……不要去。”端和摇头。
“为何?”见端和拒绝得这样快,文思不住好奇。
“……就是不去。”心动肯定的,但端和就是不肯松口。
“襄儿若是肯陪随皇姐一同前去呢……皇姐便将炉里面烧的东西说与襄儿听。”文思眉梢轻扬,笑颜如旧。
端和默了会儿,起身下床到衣橱那头翻箱倒柜。
“襄儿翻什么呢?”文思不明所以。
“找衣服,”端和取出一件厚披风,“夜里寒气重,怕你身子受不了。”
文思恍然大悟,原来端和不答应是担心她的身子。文思暗笑,这人还真是个闷葫芦。
将近五更天,文思带着端和从宫里悄悄溜出来。这样做,到底是不愿让别人打搅了那份好兴致。
虽说十年未曾来过这里,但凭借儿时记忆,文思还是能轻车熟路将在宫里呆了这么久仍旧不晓得那么块地儿的端和给带过去。
端和知道此处地势高,却不知晓这后面还能通行。步行一段不算短的路后,端和发现她们竟走到一处树木葱郁的山上。找了处干净的地儿坐下,端和仰头发现这零星的辰光和灰黑的天色与脑海想里漫天璀璨夺目的星辰截然不同,觉着很是无趣儿:“好了,你现在可以讲了罢。”
“说什么?”文思反问。
“你!”见对方抵赖,端和立马不高兴了,“文昭阳,你耍赖!方先明明同人家说好的,现在就不认账了,是不是?”
端和起身要走,文思连忙拉住人,哄劝说道:“皇姐这不是不知道襄儿刚才问的是什么么?”
端和横了她一眼,口气不大好:“那你说。”
“襄儿先过来坐下,”文思声音温柔得不行,“皇姐慢慢同你讲。”
端和将信将疑地走到她跟前坐下,然后听到文思慢慢说来:“皇姐方才烧得不过是一味止痛的药方。这种药烧出的余香能让嗅闻的人缓痛提神,恰好能缓解皇姐身上不时的疼痛病症。虽然药效不长,不过也能让皇姐撑一阵子了。”
“既然这般有效,改日找皇兄讨要许多便是。”端和说。
文思恬婉一笑,却是过了好些会儿才慢声说道:“若是这药好找,皇姐也不必去那樊夏了。”
端和愕然,她不曾想过文思嫁往那里竟还含有这等原因。然而内心深处仍不愿普宁仅为这种理由离开,端和不死心地问:“为何不让人将药带回来?”
“这药稀少,能用的人多是皇室宗亲,”出口的话让人有种淡稀的惆怅感伤,文思只道,“两国交好的时日,樊夏曾将那些药作为礼物送往大齐。只是送来的药,皇姐已经使得差不多了。所以不走……终究是不可能的事儿。”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药可用了?”端和压声说道,“天底下行医的大夫那么多……定会有办法的!”
文思摇头:“没用的……要是有,皇兄几年前就找到了。”
端和听了,心里堵得慌。两国现今的形式,从文皇帝那里她略有耳闻。既然对方不肯与大齐交善,能救文昭阳的只有通过这并不招人喜欢的和亲方法。端和心里悲伤怅失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低落地喃喃道:“那人家同你一块儿走,好不好……”
谁都知晓那不过只是个不可及的念想,但就这样的一句空话,文思已经心满意足。
“好了,别说这些让人不开心的事儿了,”文思挨着端和坐,却是将整个身子都附在她身上,“皇姐儿时就想着能与襄儿过来看回日出,如今终是圆了这个心愿。”
“……你为什么不早说?”埋怨过后,端和又想忆起事儿来,她扯了扯文思的衣袖,话音既小又软,“那个……文昭阳,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人家的?”这事儿她老早就想问了,却因着刚才被人打乱了心思,不得已拖到现在才来讲。
文思玩笑道:“大抵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端和本是紧张得不行,却听见文思这副口气,恼气起来:“你就不能正紧点儿么?”
“襄儿为什么想知道?”文思看着灰蒙的天,平静地反问,“其实也并无多大意义,不是?”
“对人家来讲就是有!”端和忍不住绞弄起攥捏在手中的袖角,“你快说。”
见她这般执著,文思浅叹一声,露出了怀念的神色:“或许是御花园里的那回罢?襄儿你哭得且厉害了,皇姐都不晓得该如何哄你呢。不过亲完后的襄儿还真是害羞,任谁见着都会喜欢得不行。”
小时候印象不多,那次的记忆却最为深刻。端和回想起来,惊觉自己满脑子都是文思那不容分说的霸道亲吻,脸上不觉红霞一片。生怕对方察觉出她的异常,端和赶忙扯开了话题:“文昭阳,你冷不冷?”
“冷。”说着,文思环紧一旁人的身子,勒得端和都透不过气儿来。
“这会儿都嫌冷,那冬天……你该又怎么办?”想起那些传言,端和不置信地问,“听说你一个人就要使三四个暖炉,都是真的?”
文思不说话,近似撒娇地蹭着端和置露于外的脖颈。
端和遏制不住地心痛:“樊夏国冬天那般寒冷,你可受得住?”
“都习惯了,挨过立春就好。”文思说得云淡风轻。
见不得文思这毫不在乎的样子,端和却不知该如何开声安慰,等了等才说:“那人家每个冬天都去陪你……好不好?”
“端和现在这样打算……可婚嫁之后呢?端和成亲以后还会记着今晚上对皇姐说的这些?”明知端和是在安慰她,文思不知怎的就跟对方较上劲儿了,“所以这将来的事儿啊,谁也说不准。”
“……不、不会!”端和急忙澄清,“人家决不食言!”
文思挑了挑眉,淡静的面容露出鲜少才有的俏皮之色:“这般说来,在襄儿心里,还是皇姐更重要,对么?”
端和本来想摇头,却被人伸手固稳脑袋,吻了个情迷意乱,方寸大失。文思声色沙哑,显得尤为媚惑:“其实,皇姐想听襄儿你说……一次真话。”
不知是被对方真挚眼神哄骗,还是被对方身上那阵奇特香味迷惑,端和咬着下唇,犹犹豫豫了许久,才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讲道:“嗯,最……很重要。”
“襄儿到底是承认了呢。”没什么比亲口说出更让人心感愉悦,文思嚼笑,奖励似的往端和脸上香了口。
端和酡红脸蛋逞强说:“……才不是。人家只是因为在宫里呆得太久,想出宫解闷而已。顺带……顺带去一下你那儿罢了。”
“倒是皇姐走了,襄儿才有这心思,在皇陵的时候,襄儿倒极少过见皇姐一面儿呢,”先是露显哀怨之色,文思后来换上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不过,既然襄儿这么念挂皇姐……皇姐也当常回来看看,免得伤了襄儿的心呢。”
“你!”……爱回不回,人家才不稀罕呢!当然后面的话端和不敢真的讲出来,若是文思临时改变了主意,那可不好办。
“瞧咱们,都只顾着说话了,”文思说,“天色逐渐泛起亮光了。”
端和一看,果然本是灰雾的天不知何时泛起了白色。过了阵子,那片的白茫里点染了绯红。渐渐的,远处的山头镀上一片红彩。豆点儿大的亮色入眼的刹那,文思倾身吻上了端和的唇。
徐徐升起的红日,又是新的一天。
……
仁庆十一年,樊夏国内乱,同年八月十五日夜,樊夏国皇宫遭人血洗,宫内无人幸免。皇宫顷刻间成为一座血城,这便是樊夏史上的有名事件:牧禹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