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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须老柳 ...

  •   家乡北边有一口池塘,塘的南岸靠路这边长着一排枝繁叶茂的老柳树。树的万千细条儿飒飒垂下,互不打扯,梳子梳过一般整齐,严严实实包裹了柳树本身。一些柳条梢儿轻触池塘水面,像是不甘寂寞的老柳树在拿手和池塘的清水嬉笑,又像是一根根经过粉饰的垂钓的丝线。
      池塘北边是一条高高的堤坝,堤坝下是一条宽宽的小河。小河四季有水,河水清澈,鱼虾怡然其中。
      沿着池塘边这条宽阔的水泥路,可以走上堤坝,然后是一座连接两边堤坝的石桥,桥面也是水泥铺就,桥墩和桥体是大块的青石。
      村子周围众多高山,高山下是微微起伏的山岭,山岭上梯田连绵,是村民致富的摇篮。
      在建国以前,村子人丁没有现在兴旺,山脚下,也只是灌木丛生;但柳树还在,池塘还在,堤坝还在,出村的路却不是现在这样宽阔坦荡,野草绿树间,弯弯曲曲,使人疑心它的尽头只是一座又一座的大山。那时的河水上也没有架桥,两边的小路被河水切断,使人更不信小路会连着一个村庄。小小的村子,隐没在荒山野岭之间,即使炊烟升起,也难被外界发现。
      每次千里迢迢回家乡探亲访友,走到那一排树体局部已有枯败的老柳树面前,我总会收住脚步。柳树枝条无论冬夏,总会迎风摇摆。但我已经不能把那理解为嬉闹,即使有更多的柳树的枝条挨向池塘的水面。不是因为看见柳树苍老腐枯的树干,而是想起一个童年的伙伴。
      他叫“徐老柳”,不知道他的爸爸为什么会给他起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那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常常去村北边的河里捉鱼,运气好的时候就会捉到大的泥鳅,样子像一条小蛇,但是更胖。拿回家让妈妈熬汤,味道老香了,吃起来,也真是可口。后来,徐老柳在池塘里弄到一条大鲶鱼,从那时起,我们再不以捉到大的泥鳅为得意。大家就经常到池塘里捉鱼,但是谁也没有达到他有过的成绩。鲶鱼有着一个肥胖的身子,通体灰黑,张开嘴可以看见吓人的獠牙。但我们感兴趣的是鲶鱼大嘴巴旁边两根黑色溜长的触须,像极了岸边柳树的枝条。不知道是谁喊出来的,但是以后我们就叫他“须老柳”。
      有一年,是1943年吧,就是抗日战争将要胜利前夕。那是一个少雪的冬天,伙伴们白天砍柴,晚上下石头棋,有时候是听老人说过去的故事,因为少雪,伙伴们没有捉到山兔子的经历好说。轰轰烈烈遍布全国的抗日战争对我们仿佛是很遥远的故事,但是有一支三十几人的抗日小分队就住进了我们村,我们也才知道,其实我们身边并不缺乏抗日的志士。从此,我们几个小孩子就有了一个特殊的任务,轮流去村外站岗放哨。我们的队长就是须老柳。
      伙伴中须老柳个子不高,很瘦,脸蛋黑黢黢的。这肤色像了他的爸爸。他的一对大眼睛瞪起来可以滴溜溜圆,眼珠子灵活到可以在眼睛里做快速的上下左右的移动,即使我们用手做这样的动作,也只好甘拜下风。我们认为这是一种特异功能,所以只是羡慕,并不佩服。但是他伸手敏捷,反应灵活,我们伙伴中有年纪比他大,个子比他高的人,但是也不敢和他比赛摔跤和射弹弓,还有爬树、奔跑、凫水……。他的凫水技巧是我们望尘莫及,仰之如不可攀越的高山一般。这些反映体力的运动,我们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他做队长我们人人愿意,对他的吩咐也都是毫不怀疑的遵服。
      那是一个阴沉天,呼啸的北风断续刮着,声音大的时候真是撼天动地。我和须老柳在小河北岸执勤。这是老大一片杨树林子。密密的林子,树下坐着并不觉得太冷。须老柳在树下一小方白噔噔的沙子上练习才学会的几个汉字,我对着远处一块白石头练习射弹弓。我有一个梦想,真正的梦想,——晚上做梦都不会忘记的,——就是射弹弓的水平要超越须老柳。弹夹上刚装了一只小石子,抬头看见一群麻雀落在那块白石头旁边。我才要瞄准,麻雀就飞走了,落在我们身后那条小路对面一块枯草坪上。我预备追过去射击,但是须老柳拦住了我。我这才记起来,站岗放哨的时候不应该到路上去。我佩服他的机警,就放下弹弓在他旁边一块石板上坐下来。我才要说话,他忽然对我摇头,黑黢黢的小脸很紧张的样子,眼睛也眯起来,眉间显出几条竖直的纹络。我知道,他是在使用他的“顺风耳”的功能。须老柳的听力很好,我们去山上,第一声野鸡叫必然是他先听到的,还有野蜂嗡嗡的飞翔,我们通常是先看见野蜂,再听见声音,但是他却往往会先听见声音。我看见他脸上神色愈来愈紧张。忽然,路对面那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走了,那不是自然的飞走,显然是因为遭到比如我的射击的惊扰才会这样,但是我认为它们受到惊吓的程度远在我的弹弓对他们造成的影响之上,因为,它们的起飞是那样迅捷,而且,是直接飞去高空,显然是不想就近落下。接着,天空中许多鸟雀飞过我们这片杨树林子的上空,一只也没有停靠下来。我有些害怕,却不是因为众多鸟雀的遁飞,那只是我所以害怕的一个间接原因,——要知道,我还没有见什么事情可以让须老柳这样紧张,哪怕山崖上有巨大的石头滚落,他也不会精神紧张到如此程度。他两片善于模仿各种鸟鸣的嘴唇紧闭着,脸上瘦削的肌肉凝聚成块状。我看见他手上早已扔掉写字的木棍,此刻却紧紧攥成了两个小拳头。
      “你,从河下游的冰面上回村,要快,告诉咱大队长,就说有情况。很紧急的情况。不然,你就直接告诉他,鬼子来了,至少有三十个人。快点,动作机灵点。”
      “你怎么办?”我记得当时我的嘴唇哆嗦了,几乎说不出话。然而就是因为我当时的这种怯弱,我更加怀念我的这位童年伙伴。他当时的形象伴随我此后的几十年光阴,也许一直会到我生命的终结。
      “我想办法把鬼子引到下游咱们上山打柴的那条小路,这样可以避开我们村。鬼子不知不觉也就原路返回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我的。你走,快!”他一把推开我。我起身,看见他把别在腰里的弹弓拿在手上,又把地下自己的写字用脚抹去。我转身往河下游跑去,心扑腾扑腾几乎要在肚子里炸开。开始奔跑的时候,由于胆怯,我的腿脚发软,一块小石子也差点把我绊倒,一棵小树也不能躲避,衣襟被撕碎了。跑出那片林子,在一片芦苇丛里,我稍作休息,想到此刻须老柳的危险,我忽然把我的报信当做对他的最紧要的救助。于是,我浑身有了力气,迈大步往村子里奔去。
      后来的情况我就没有亲眼所见。当时我找到村民兵大队长,上气不接下气对他报告了情况。他立即去会见了那支抗日小分队的领导。回来之后,大队长安排十几名民兵掩护全村一百几十个群众往树林密集的南山坳撤离,其中就包括我和我的那些伙伴们,只是少了须老柳。
      在离村遥远的南山坳,我们还是听见村北边哗然而起的枪声。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一天我的听力是我们小伙伴里最棒的,因为我听见了第一声枪响。
      傍晚,下起了小雪,雪花飘飘摇摇,从苍茫的天空落下。
      从山外走进一名抗日战士,他和大队长说了几句话。之后我们就开始返回村子。我跑到大队长身边,询问须老柳的情况。大队长没有告诉我,只是阴沉着脸对我说:“你打听什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仰脸拿眼瞪着大队长。大队长也在看我,我看见他的眼角挂着两颗老大的泪珠。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又跑到队伍前边去找那名抗日战士。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抗日战士亲切的口气问是不是我回村报的信,我说是的。他拉着我的手走出队伍,接着就把之后我不知道的情形全告诉我了。
      当时抗日小分队在队长(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的安排下兵分两路,一路配合村里几名民兵埋伏在村口,一路紧急奔到小河南岸。河对岸,瘦小的须老柳手上提着一只弹弓头前带路,他的身后跟着二十个荷枪实弹长相刁蛮的日本大兵。后来知道,那是一群侦察兵。须老柳领着日本兵在河北岸走,一簇一簇的芦苇丛时时把他细小的身影遮挡,但是不久又现出来。他走得很从容,手上摇着弹弓架,有时候又对着远方做出瞄准,然后射击的动作。他的身后,紧紧跟随着日本兵的军官。但是这名军官腰间没有携带指挥刀。日本兵很警觉,只是踩着须老柳的脚印行走,在河岸上排开一条挺长的对列。抗日小分队在河南岸紧紧跟随。在河下游,——那里已经避开村子——须老柳忽然领着日本兵踏着结冰的河面到河南岸,但是没有登上堤坝,而是沿着河床走着。这里河床很宽,到处是很细的白噔噔的沙子,踩在上面,可以留下深的脚印,走路却很费力气。在他们行将到达的地方,河面会更宽,堤坝会更陡,两岸有着连绵的芦苇荡。这时候芦苇早已干枯,灰红的叶片,高高的桔茎,上面是轻柔洁白似乎羽毛的芦花。
      队长忽然明白了须老柳的用意,他不是在引导鬼子离开村子,而是在为抗日队员寻找一个全歼日本兵的机会。如果想要全歼这支日本兵,他身边的人数还不够多。他让一名队员迅速回村调集原地待命的那只队伍过来,又让四名战士留在原地,只是慢慢跟随敌人前进,注意隐蔽,只等第一声枪响之后,马上在鬼子的身后把芦苇荡点上火(但是我在南山坳并没有发现这边的火势,一丝一毫也没有看出来),然后就地伏击可能回逃的敌人,务必做到全歼敌人。
      须老柳还是在那段铺满沙子的河床上不紧不慢走着,有时候就窜到冰面上跳几下。日本兵在他的身后叽哩哇啦叫着,但是须老柳并不在意。一个似乎翻译的人跑到前边陪伴着须老柳走路,一边和须老柳说着话。堤坝这边的的抗日战士紧紧跟随。队长掉了眼泪,他不忍心下达作战的命令。因为命令一旦下达,须老柳必然是第一个牺牲者。
      抗日战士全部到来。队长安排四名战士赶到队伍前边去,以便形成对日本兵的包围。出现几个有利于作战的场地,但是队长始终没有下达作战命令。带领日本兵走路的须老柳显然迷惑了,小脑袋左顾右盼起来,而日本兵也开始向这边河岸靠拢,可是堤坝陡峭,他们并没有往上攀爬。
      前方出现大片的芦苇荡,须老柳走路快起来,至于他身后的日本兵跑起步来。大约感到事情有变,日本军官在后边吆喝须老柳。他的手上一直握着一把手枪。须老柳身子一戳钻进一片芦苇荡,但是一颗子弹紧随他之后进入那片芦苇荡。堤坝后边的战士看不清当时的情形,只是看见日本军官举枪瞄准。队长当机立断,下达作战命令。
      两边大火还没有蔓延过来,日本兵已经被全歼,抗日战士无一伤亡。队长率先钻到芦苇荡里寻找须老柳。但是须老柳已经永远地睡着了,他的手上,还牢牢握着他至爱至深的那把弹弓。那是他自己亲手制作的,做工之细是我们永远不能比及的。
      抗日战士把大火扑灭,将战场清理干净。
      战争进行的干净利落,也许鬼子的大部队永远也不会想到,他们这只专为侵略开辟道路的侦查部队会在一条不起眼的小河中全军覆没。有一点可以证实这一推断的正确性,因为我们的村子再没有鬼子进来过。在当时,抗日战士却担心着,到他们离去的那个晚上,大家还在昏黄的油灯下一起研究过必要的对策。
      须老柳被埋在了南山脚下,站在那里可以俯视整个村庄,包括,村北边那行柳树。
      当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漫山遍野,一片银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须老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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