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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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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俱玄洲,忘川河畔,有女宁卿,素手织魂。
从西方昆仑到北地忘川,这句话早已流传多年,无论是修道求仙的人,还是妖界魔道都很想见上她一面,因为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一个魂魄破散,消逝在天地之间,湮没无痕。
只可惜,她的身上有冥界的咒法加持,除非她愿意相见,否则没有人能靠近她居住的竹苑。世人只道是,冥界不想她破了世间法则,庇佑她免受困扰,又有几人知晓,那所谓的加持护法,是一道让她永远徘徊在三界之外的永生禁锢。
宁卿的院子里满满的都是红若烈焰的曼殊沙华,指尖轻触那些纤细的花瓣,瓣尾如勾,映着深蓝的忘川河,悲戚的妖艳,而那忘川河中流淌的细碎星光亦仿佛有诉不完的凄切红尘,不知道的人只怕会迷醉在这番流光溢彩的景致之中,知道的才会懂,那些最夺目的星光并不是空中的星辰,而是无数无法转生的碎魂,永远沉寂于忘川河中,与亘古的星辰遥遥相望。
抬头望了眼屋内那个依旧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吃葡萄的鱼精拂凉,清澈透亮的眼眸时不时的瞟看她,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条鱼精就缠上了她,扰乱了她原本沉静如水的生活。但她总觉得,他们应该认识了很久很久,久到忘记了流逝的岁月,就像她也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住在这里一样。只是今日碰上了鬼差押魂入冥的日子,他不过是一只道行不足五百年的鱼精,鬼寒之气沾染太重不是什么好事。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一抹残红微微露现在天角,看来今日押的魂中有鬼囚,宁卿神色微微一凛,随着那抹残红愈来愈浓重,押魂的队伍只怕快要到忘川了,回头看了一眼还赖坐在那儿不肯走的拂凉,宁卿起身出了门立刻将大门合上,轻声念了法咒,这门便牢牢地锁住,任谁也休想打开。
鬼囚心中对人世眷恋太深执念太重,往往不肯去往冥界,等待往生,也不肯喝下孟婆汤忘却尘缘,在过奈何桥的时候,大部分要么被冥界的厉风吹散魂魄,要么跌下忘川,永生禁锢,既不能回头,也再不会有彼岸。
因为他们的执念,如果在过桥时碰见任何带有有世间生气的,都会奋不顾身附身上去,而鬼差也会毫不留情的,将他们一同送往忘川之渊。
这就是为什么宁卿不希望拂凉碰上押魂的日子,更何况今日的鬼囚怨气极大,站在奈何桥上,她已经感觉到拂面的风中涌动着浸骨的寒凉。
忘川河谷口由远及近的传来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长鞭裹风的呼哨,夹杂着鬼囚低沉的喘息,使得整个河谷的空气格外沉闷起来。
“宁卿大人又来度化鬼囚了么?”当头的鬼差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桥上的宁卿,一袭冰蓝色的衣衫在红色浓烈的曼殊沙华中,格外醒目。鬼差虽口中喊着宁卿大人,态度却是惫懒的。
“宁卿大人当真以为,你度化了九百九十九个执念恶鬼,地藏王菩萨就会告诉你所有往事因果吗?”
一旁的另一个鬼差扯了扯当头的鬼差,示意他别多话。宁卿有多不好惹大家心里都明白。她醒来的那一天,将冥界闹得个天翻,因而也无端放出了许多执念恶魂流入世间,即便如此,酆都大帝却没有动她分毫,而地藏王菩萨许诺,如果她能度化被她放出去的九百九十九个执念恶鬼,就会告诉她,她忘记的是什么。
自此,她日日守在忘川河畔,每一个鬼囚她都会来度化,因为每一个鬼囚都有可能潜藏一个执念恶鬼,自然,也有可能一无所获。而她需要做的,是让他们放下执念。她会在魂魄中给他们一个美好的梦,在梦中了却尘世未了的愿望,然后抹去那些记忆,令他们无眷无恋的度过奈何桥,投入轮回道。忘却执念的那一刻,隐藏的执念恶魂就会与他们的魂身剥离,即可收复。
鬼差的话仿佛她半句也没听入耳,眉头一挑,却发现今日锁魂链锁住的鬼囚很特别。苍白的脸上一双深深的黑目没有焦点,瘦削肩头锁魂链嵌入皮肉深可见骨,他毫无知觉。宁卿看着他的眉眼,心尖上似乎有根弦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不由自主的走到了鬼囚的面前,指尖轻轻地落在了他的眉心,黑色的戾气沿着宁卿的指尖纡徐缠绕而上,扑面涌入的是深深的悲伤,浓郁的化不开。
原来他竟是拂凉口中说的那个不自量力的鱼精,她忽然忆起那日拂凉与她说起一个性格比他更执拗的鱼精。他妄图追逐天界神女,为了报答当初救命的恩情。虽然那张脸庞在漫长的修炼中已经模糊不清,可额间的莲花却让他找到了她。现在想来,当时听得那额间莲花时,她心中唐突而出的青莲,与隐隐的熟悉感还让她好些日子都神思恍惚。
鱼精的记忆源源不断的涌入到宁卿的脑海中,神女倨傲的神情,神将的利刃都不能阻挡他追逐的脚步,一个不过修炼了五百年的鱼精,竟然可以闯到神界上殿,直到祝融上神以火焚之,才止住他向前的步伐,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华胥的衣袂消失不见。焰若红莲,他发丝飞舞,薄唇弯起的笑满是哀戚,一双深眸也转瞬化作灰烬,幸而祝融上神手下留情,才保住了他的元神被打入下界。
“我不想忘记她。”因为宁卿指尖沁入眉心的清凉,鱼精缓缓抬眸,眼中渐渐凝起了一丝光芒。
“就算她早已不记得我,我也不想忘记她。”
“她是你的心魔,如果你不忘,那么你过不了这奈何桥,更不可能会有再次遇见她的来生。”
“如果忘了,就算有来生又如何?”
“如果忘了,那我已不是我。”
如果忘了,我已不是我。宁卿心间大震,脑中嗡嗡作响,仿佛头顶闷闷炸响了雷。原本已从最初失忆时的焦虑不安中逐渐一点点变成平淡的等待,此时此刻,鱼精的一句话却将她自欺欺人筑起的心房崩碎了一片,惊慌、犹疑、质问这些起初的情绪又仿佛丝丝将她裹缠。
如果忘了就不再是自己,可是她也忘了,所以如今的自己其实早已不是当初的自己,那她又在追索什么,而眼前这个让她从心底生出熟悉的人又令她在溺水之中看到一根漂浮的稻草,想要紧紧握住。
到底她忘记的是什么,再看那双眼眸,一些隐隐约约的感觉似乎总是要跳出来,却又被什么牢牢地禁锢住,分明感觉要靠近了,却又更加遥远,宁卿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中,如何奔跑也看不到终点,也摸不到遥远的那点微芒。
在她怔忡间,鬼差勾着锁魂链将一干魂魄和那个鱼精去往孟婆小亭处,一勺色若琥珀的孟婆汤堪比毒药,孟婆漠然的看着鱼精抿唇将孟婆汤泼了个干净
“带着尘世的眷恋是过不得奈何桥的,你可明白?”
鱼精握紧了手腕上的锁魂链,骨节青白,在鬼差的拉扯下,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奈何桥。忘川河水流无声,河岸的曼殊沙华红的耀目,似有风拂来,扬起了他的青丝。路过宁卿的身边时,鱼精脚下的步子一顿,极轻的声音在她耳畔说道
“我叫潋月,你会渡我吗?”
奈何桥上厉风骤起,如同万鬼哀嚎,千万年来,多少爱恨痴嗔都被绞碎在这厉风中,多少心怀执念的魂魄没有彼岸没有退路,沉寂在忘川之下,潋月的这一踏,带着尘世的眷恋,仿佛激怒了所有沉寂的碎魂,无数执念化作厉风中的手,撕扯着他的三魂七魄。
回眸看着潋月渐渐透明的脸庞,一丝淡淡的浅笑蓄满了双眸,仿佛千百年前,也曾有人这般对她笑过,不知何时她早已泪流满面,心间却是茫然。这个鱼精仿佛牵扯了她的所有思绪,她害怕,如果他消失的话,会不会带着那一丝记忆的牵扯一同不见。此时,她心下便打定主意,她要救下眼前这缕魂魄,不然,她一定会后悔终生。
宁卿口唇微张,那些破碎的就要散去的魂魄仿佛被一双温柔的手拢住,缓缓地流入宁卿手中的琉璃瓶内,好似吸纳了漫天的星光,琉璃瓶也透出了梦幻般的光彩。
不管鬼差想要阻拦的神色,宁卿折身而返,怀中的碎魂闪动的光芒如同心跳一般,渐渐充盈了她空落的心。
“离魑,怎么不拦住她?”
当头的鬼差勾起薄唇冷冰冰的笑了下,毫无感情:“为何要拦?她那是自寻死路。”他素来厌恶这个并不属于冥界的人,却处处插手冥界之事,恶魂留有何用,渡化又有何用,绞碎了,彻底消失才是正道。他早就听闻,织魂术最耗灵力,要知道,忘川可没有足够的灵力给她修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