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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仙人板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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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山的冬天,仍旧漫山遍野都是绿色的。
阿哲背着唐唐,牵着两匹马,穿行在遮天蔽日的毛竹林里。
毛竹这种东西生命力极其旺盛,一年四季常青,竹枝在五六丈高的半空中连缀成片,竹鞭在地底下顶开山石纵横交错。
当年莫展行选了黛山隐居,就是看上了这一山绿影婆娑的竹林。
他信奉的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对此唐唐嗤之以鼻,怀疑是他给自己抠门找的借口。他一个瞎子,竹也没赏到,肉也很少买,阿哲跟着他,就是一个苦修的小和尚跟着一个苦修的大和尚,每天清汤寡水地过日子。
阿哲长到十二岁,个头窜得飞快,瘦瘦长长像一根中空的竹竿。要不是唐唐后来下血本给他补身体,一个好好的练武苗子就废了。
唐唐回想起刚才和周秋月关于“马驹”的口舌之争,觉得有点好笑。
最近真是太闲了,才会浪费时间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阿哲,我问你。”唐唐说,“刚才你买酒掏出来的那些银子,哪里来的?”
“你给的压岁钱。”阿哲老老实实地说,“还有跑腿剩下的。”
“有这么多?”
“嗯。”
每到过年,唐唐都会用红线穿一些铜钱给他作压岁钱,有时候是一百枚,有时候是两百枚,穿多穿少不一定,看心情。她也会经常差遣阿哲替她去买东西,找回来的铜板懒得收,就随手给了他。
看来他把铜板一枚一枚地攒了下来,还去换成了碎银子。
唐唐好奇地问:“攒了好多?我看看。”
她环着他的脖颈,再便利不过的,一伸手就能摸到他怀里的钱袋子。
阿哲突然忘记怎么走路了。
唐唐冰凉软滑的手蛇一样钻进他的胸口,沿着他薄薄的里衣爬行,拇指和食指一捻,轻巧地叼走了他的钱袋子。
他两个手都被占着,根本无法拒绝。
他也不想拒绝。
阿哲两个耳朵火辣辣的,像被揪住后颈的猫儿一样顿在原地。
蛇已经游走了,但蛇爬行过的痕迹仿佛还在。
唐唐掂了掂钱袋子,赞许地说:“不错,差不多有三两银子吧?”
阿哲点点头。
“攒银子干嘛?”唐唐打趣道,“不会是预备着的老婆本吧?难怪你不愿意做周家上门女婿,原来兜里有钱了。”
“不是。”
“我同你讲,三两银子还不够,娶妻至少得十两。我给你算啊,五年攒三两,十年攒六两,十五年九两……到第十七年,你就能娶上媳妇了,到时二十九岁……”唐唐越说越没边,“还好还好,不算太老。”
“师娘!”阿哲很认真地重复说,“我不娶妻。”
唐唐一顿,口风一转,笑嘻嘻地说:“那我晓得了,你肯定是要拿来孝敬我的。你知道我刚好缺一把梳子,我想想……明州城里有个采蝶轩,卖得最贵的那把金丝楠木梳,似乎刚好是三两银子诶!”她夸张地感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阿哲窘迫地说:“也不是……”
唐唐刨根究底地问:“那你攒着钱,到底想做啥子嘛?”
阿哲低声说:“师父坟前,只有一块木板子。”
莫展行清贫半生,下葬的时候没钱立碑,村里的教书先生在一块木板上写了名字,树在他坟前权当墓碑。风吹日晒的,木板上的字迹早已经模糊不清。
阿哲说:“过完年,我想找个石匠,给师父刻一块青石板。”
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阿哲心想,师父埋在了这座山里,用他的血肉滋养了这片泥土地,这片泥土地中又培育出这些苍劲挺拔的竹。
竹林间传来的响声,就是师父对他的回应。
此时此刻,唐唐胸臆间的恨意却达到了顶峰。
唐家坞七十四口人,别说青石板墓碑,连个单独的墓穴都没有。她拼尽全力在凌江边挖了个坑,七十四个族人的骨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在一起匆匆下了葬。
那瞎子还想身后有徒弟给他竖碑?是不是还要立个传啊?
仙人板板的。
想都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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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哲察觉到唐唐不太高兴,但也没有细想。
他以为提到了师父,让师娘难过了。当下不再言语,加快脚步往草屋的方向赶去。
草屋是师父生前亲手搭建的,在黛山半山腰,一间卧房,一间堂屋,一间灶镬间,再加一个竹篱笆围起的小院子。又空置了一年,没有人气撑着,屋子更破败了一些,房顶上的茅草都吹走不少。
阿哲放下唐唐,先把堂屋里那张旧藤椅擦拭了一遍,让她坐下。
烧起一锅水,热水让师娘洗手擦脸,灶膛里的炭火盛满半个脚炉,妥帖地搁在她脚下。
然后才抱了一堆茅草出门去,在寒风中跃上房顶,把漏风的地方重新压上茅草。
他要赶在下雪前把屋顶修好。
唐唐心安理得地半躺在藤椅上,抱着暖手筒,踩着脚炉,听房顶上脚步声轻盈地走来走去。
阿哲不善言辞,但动手能力极强。
这个“动手能力”,不仅是指身手好,干活儿也利索,从做饭到修房子都会。有他在,她还有什么亲自动手的必要呢?
毕竟,那瞎子临死前可是特地嘱咐过这个徒弟的,要“孝敬师娘”。
阿哲修完房子,把鱼干和酱鸭斩成大块,分别整整齐齐码到碗里。又烧起一锅水,把活鸡提到院子里杀了,用热水褪毛。
明日一大早就要给师父上坟,供奉用的祭品要提前处理好。
唐唐冷眼看着。
阿哲忙得热火朝天的,仿佛那是他一年当中最要紧的任务。她越发不是滋味,开口唤道:“阿哲。”
阿哲满手沾着鸡毛毛,一叫就来了:“师娘。”
“我要喝米酒。”唐唐故意说,“你去拿来给我。”
阿哲很为难:“上坟要用的,师父——”
“你师父最喜欢的是竹叶青,他原来根本不喜欢喝米酒。”唐唐打断他,“是因为我喜欢,他才喜欢的,你懂了吗?”
阿哲愣怔了一会儿,想起一些往事。一些师娘还没来之前的往事。
师父没什么余钱经常买酒,但只要买,就买周家铺子的米酒。一年当中总有那么两三天,师父一个人坐在月光下,对着西面遥遥举杯。明明是清淡的米酒,却不知师父为何总是喝到酩酊大醉,从枯井一样的眼眶里涌出浑浊的泪。
“懂了。”阿哲隐约觉得自己已经解开了当年的疑惑。他没有再问,转身洗干净手,把米酒坛子从马背上解下来,送到唐唐面前。
唐唐存心折腾他,说:“我要喝温的。”
“哦。”
阿哲一点脾气也没有,回头把热水舀了四瓢在木桶里,再把酒坛子浸入木桶,让酒隔着坛子慢慢温着。还拿来了酒盅、酒吊,让唐唐可以小口抿着慢慢喝。
唐唐一肚子火没处发。
截胡了供奉给那瞎子的米酒,唐唐一盅接一盅地喝着,心想这不够。
这才哪到哪。
只要这世上有人还挂念着他,他就不算死透了。
她要他的名声遗臭万年,要他的徒弟恨他入骨。
阿哲准备好第二天上坟要用的供品,又做好晚饭,天已经全黑了。
他掌起一盏灯,走进堂屋,发现唐唐已经缩在藤椅上睡着了。脚炉里炭火已经熄灭,变成了一块冷硬的铜疙瘩。酒坛子敞着口放在她手边,阿哲拎起来一掂,大半坛已经空了。
“师娘,师娘。”阿哲小心翼翼地拍唐唐的肩膀。
唐唐纹丝不动。
阿哲有点慌,伸手探她的鼻息。
他从来没有同时拥有过很多亲人,幼时只有爹娘,后来只有师父,再后来又只剩下师娘。他总是怕这些仅有的亲近之人在睡梦中死去,从孩提时代开始便养成了探人鼻息的习惯。
傻事干多了难免被现场捉到。
父亲发现了会说他“傻孩子”,母亲会安慰地把他搂进怀里。师父……师父从来没有发现过,或者说让他以为没有被发现过。师父会在睡梦中更加用力地吐息,让他也安心地睡去。
只有师娘,捉到他的时候会直截了当地说——
“没死呢。”
唐唐又一次在他探鼻息的时候睁开眼,笑意盈盈地说道。
阿哲靠得很近,能闻到她说话时身上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酒味的奇妙香气,仿佛熟透了的水蜜桃,那种软得一碰就能满手甜腻汁水的熟果子。
这香味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的嗅觉,阿哲定了定神,问道:“师娘,喝醉了吗?”
“嗯。”唐唐侧头蹭了蹭狐裘,把半张脸藏进温暖的毛皮里,“头晕,想睡一会儿。”
“冷,去卧房睡罢。”
唐唐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双手却很自然地伸出来。
阿哲默契地一弯腰,让她抱住自己的脖子,将她打横抱起。那香味更明显了,充斥了他的鼻端。
他有点发晕,从堂屋走到卧房短短几步路,脚像是踩在云端。
唐唐柔若无骨地把头靠在他胸口,含含糊糊地笑道:“小马驹……”
“师娘,你说什么?”
“没啥子。”她转脸就不认了,一本正经地忽然说,“阿哲,你去把村里人的舌头都拔了。”
阿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为啥。”
“谁叫他们……谁叫他们,说我们闲话。”唐唐双颊飞红,醉意朦胧地说,“管不住舌头,还……还要它干啥子。你去拔了它们。”
阿哲觉得她喝醉了说胡话,自然不能答应,但也不愿意哄骗她。他只能不言不语地把唐唐抱进卧房,让她先坐在床沿,然后开箱拿被子铺床。
唐唐提高了声音:“听见了没有?”
阿哲知道沉默以对糊弄不过去了,只好问:“什么闲话?”
“他们说……他们说我们是狗男女,不知廉耻。”唐唐不胜酒力,倚在床架子上整个人都要滑到床下去。头上发簪蹭到横档,从青丝间滑落,白色的绢花也随之凋落在地上。
阿哲捡起绢花,递给唐唐。他不敢看她,她现在这副青丝半挽的模样慵懒又风情,和平时很不一样。
偏偏唐唐还凑到他跟前来,在他耳边蛊惑一般低声道:“他们还说,你对我有非分之想……迟早睡到一个床上去。”
诱人的成熟果香气……不知道是不是留在她嘴唇上的味道。
阿哲僵硬地别开头,心跳如擂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唐唐眉毛一挑,怒了:“你不听我话是吧?好,你不去,我去。明天我就把毒下在水井里……全村上下,连条狗都给我闭嘴。黛山村以后就改名叫哑巴村。”
“……”阿哲终于憋出一句,“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不给他们一个教训,永远不会长记性。让他们胡说——”
“没有。”阿哲低着头,昏黄的烛光也掩饰不了他耳根到脖子间的那一大片红。她身上的味道让他目眩神迷,短暂地忘记了师父,也忘记了羞耻心,“他们没有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