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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脏钱 ...

  •   虽然行人稀少,但真要蹲在大路边堂而皇之地剖尸取针,还是嚣张了一些。
      阿哲开始动手把尸首往树林子里挪。
      唐唐也去帮忙,拽住那个拉胡琴的衣领子,可哪里拖得动?这些人本就五大三粗的,死后身体僵硬了更显沉重,简直像身上长出了根,深深地扎进了泥土里。

      都怪瞎子。
      她第一万次在心里怨恨。
      要不是他,唐家坞也不会变成废墟。
      唐家坞要是还在,千丝针能像凌江水一样源源不断地造出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哪里需要扣扣搜搜地从死尸上找已经用过的、沾了脏血的针?
      唐门中人一辈子都没受过这委屈。

      她咬着牙,指节绷得发白,才把人拖动了尺许。转眼间阿哲那边已经把两具尸首挪进了树林子里,手里还拽着一个。他过来把唐唐拖拽着的也接手过去,“师娘,我来。你拿胡琴就好。”
      他一手拉着一个胳膊,拖着两个面口袋一样,把两具尸首拖进树林里。
      唐唐打量他的背影,暗想这瘦竹竿一样的胳膊腿儿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若能把身上的肉养一养,岂不是更了不得?……

      她收敛了那些胡琴、铜钹、散落的刀斧,都藏在一丛矮树下,扯了些杂草盖起来。
      阿哲把花旦的尸首撂在一棵树干粗大的香樟后面,远远说了一声:“师娘,别看。”接着就拔出了匕首。
      唐唐赶紧转过脸,以免不小心觑到什么血腥场面。
      她小声念叨着过年的万能吉祥话“岁岁平安”,一双眼睛盯着大路的动静望风。念了一会儿,恍然发觉这四个字实在应景得缺德。
      可不就是“碎碎平安”么。

      片刻后阿哲用一双血糊糊的手捧着一把银针过来了:“师娘,给我一块帕子。”
      唐唐闻到血腥味直皱眉,“要帕子做啥子?”
      “包起来,洗干净再给你。”
      没想到傻小子还挺细心,唐唐拿了一块日常使用的帕子给他。
      阿哲包了银针,寻到一处活的山泉水,先洗净了手,再脱下斗笠浸在水潭中,沾了血的银针就整包放在斗笠里搓洗。
      斗笠四周浸染开一圈红色。
      有帕子包着,又有斗笠兜底,双重保障下,一根针都少不了。

      呵气成雾的冬天里,即使是没结冰的活水也冷得刺骨。
      唐唐沾了一点上游的山泉水洗手,冻得嘶嘶连声。她一边朝着自己的手上呵气,一边看阿哲把银针在水里认真地投洗了五六遍,一直洗到再也没有血色浸出来。
      他好像一点都不怕冷,可分明手上也有两三个红紫色的冻疮。
      那一瞬间唐唐心里涌起一个念头——把这小子带在身边做个跟班,她不想干的脏活累活都可以脱手交给他。
      这念头一起,她马上开始细细盘算:虽然他胆子大、不怕脏累,但身体资质实在不算出众,做她的跟班还不够格,得养壮实一点才抗打;对战经验也不够多,少不得要她去“请”一些江湖老油条指点一二……

      她还在算账,那边厢阿哲已经把千丝针都洗净了,摊开数了数,皱眉说:“这里五十二根。五十二加四十七……还少九个。”
      他把手帕一卷,递给唐唐:“师娘,你先拿着。我再去找。”
      唐唐说:“算啦。有些银针游走去了细枝末节的脉络里,你要全找回来,真要把人碎尸万段了。九成能回来我已经很知足了。”
      “可是,十两黄金一根……”
      “我说的是 ‘十两黄金也买不到’,重点是买不到,不是十两黄金,你明白这个区别吗?”唐唐说,“买得到的时候一根不值十文钱,买不到的时候十两黄金买不到,一万两黄金也买不到。”
      “哦……”阿哲似懂非懂地点头,说出了一个直切要害的猜测,“卖这个的铺子没了?”
      唐唐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很难看:“嗯。”
      她不想多说一个字。她怕说得多了就会忍不住把莫展行的坟刨了鞭尸。

      ====

      两人赶在天黑前进了明州城,先找了个面馆填饱肚子。
      唐唐点了两碗牛肉面,嘱咐店家在阿哲那碗里面多加一份牛肉,慷慨对阿哲道:“放开了吃,不够再添。”
      两口大面锅里腾腾地冒着热气,店家把面条下入锅里。
      阿哲咽了一下口水,小声问:“师娘,你有钱吗?”
      唐唐摸出一个银元宝放在桌上:“方才那几个唱戏的请我们的。”
      “……”阿哲愣愣地看着那个眼生的元宝,把唐唐的话咂摸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师娘,你拿了他们的钱?”
      “对啊,怎么?”
      “师父说,强盗的脏钱不能拿。”阿哲耿直地说,“他们抢了百姓,我们拿了,等于我们用了百姓的钱。”
      唐唐嗤之以鼻:“什么锤子道理。我不拿,这银子就能回到原主手里了?还不是给不相干的路人搜刮了去。我们拿,还有个讲头,杀了恶霸强盗得到奖赏,天经地义的事;放那里任由路人搜去,才是害别人陷入不义。”
      阿哲觉得师娘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又忘不了师父素来的教诲:“可是,师父说——”

      “一天到晚师父说师父说,你师父是孔圣人,句句都对?”唐唐呛道。
      面端上来了,煮得软烂的大块牛肉趴在面条上,半浸在油润的面汤中。唐唐被阿哲一口一个“师父说”烦得胃口全无,啪一声摔了筷子:“这面是拿 ‘脏钱’买的,我看你也别吃了,我倒了它去。”

      阿哲忙护住面碗:“我吃的。师娘,莫生气。”
      他拿起筷子,四五口便把面条捞着吃完了,然后端起碗喝掉了面汤,最后才珍惜地夹起碗底牛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唐唐冷声问他:“好吃么?”
      阿哲腮帮子鼓鼓地点头。
      “我看你也没多听你师父的话。”唐唐嘲道,“谆谆教诲比不上三两牛肉。”
      阿哲咽下嘴里的肉,诚恳解释说:“不能浪费粮食,师父说的。”

      唐唐觉得迟早有一天,她会被阿哲的“师父说”给气死。
      把他带在身边的想法不由得动摇起来。
      一方面她看到阿哲对瞎子如此盲目崇拜,完全是他留在世上的一声绵绵不绝的回响,很难不迁怒。老话说斩草要除根,把他徒弟也杀了,才算了结干净。但她有个底线,不对小孩动手,那么姑且只能让他多活两年,等他十五六岁了还整天念叨着师父,便成全了他,送他去见他师父。
      一方面她又觉得瞎子自诩光明磊落,教给阿哲的大道理也是一套一套的,若是能把他唯一的徒弟带在身边,教导成一个如她一般被世人唾弃的“宵小”,瞎子在地下岂不是死不瞑目?
      一想到这个画面,她心中就涌起一阵酣畅淋漓的快意。
      但视线回到眼前,看到阿哲这个榆木疙瘩样,她又踟蹰了。不知道能不能、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力气才能把他雕琢出来。

      阿哲不知道唐唐的纠结,只道师娘给他点了三碗牛肉面,让他吃得又饱又暖,还约好了次日一起去城东的马市挑马匹,便是接纳他的表现。
      他一大早便戴着斗笠,抱着长刀蹲守在唐唐房门前——两人住客栈,唐唐要了间上房,他睡了一晚上大通铺,虽然大通铺里好多人打呼,被子又硬又臭,但他觉得合该如此。
      总不能让师娘去睡大通铺。

      房门响了。
      阿哲回头一瞧,赶紧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唤道:“师娘。”
      唐唐瞥了他一眼,嫌弃道:“又不下雨,又不下雪,老戴着你那破斗笠做啥子?也不暖和。”她忘不了昨天血水从斗笠里滤过的画面,胃里泛起不适,“丢了吧,给你买个毡帽。”
      阿哲含糊说:“不用,这个很好。”
      “不会又是你师父给你留下来的宝贝吧?”
      阿哲抬手摸摸斗笠的边沿,“嗯。师父给我打的。”
      唐唐嘀咕道:“我就多余问这个。”

      两人出发时天还没亮,阿哲手里提着灯笼走在前面。
      等到了城东,天边已经泛了鱼肚白。
      明州城里的马市颇具规模,官府立的那些拴马桩都不够用的,马贩子要来得早才能抢上。来得晚了,只能三三两两地把马拴在角落里的树干上。
      马市也不只卖马,间或还有一些卖牛羊猪鸡、菜蔬干果的摊子,吆喝声、牲畜的叫声交织成一片。

      牲畜多的地方,尤其是牛马这样的大型牲畜,味道实在不好闻。
      唐唐一手用帕子捂着鼻子,一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避开路上那些还冒着热气的牲畜排泄物。
      她一刻都不想多待,只想赶紧买完马离开这里。

      一个占了路口好位置的马贩子注意到了她,没等唐唐走近便热情招呼道:“这位夫人,来来来!看看咱们家的马吧,都是膘肥体壮的好马,年前我亲自从西域赶回来的!瞧这牙口,这毛发!”
      马贩子掰开一匹枣红马的嘴,露出两排黄牙。
      唐唐嫌弃味儿大,眉头紧皱地后退半步:“我要最好的。”
      马贩子打量她的样子娇生惯养,一张嘴不说要什么品种的马,只要最好的,就当她是不懂行的冤大头,拽着手里那匹枣红小马向她忽悠:“那您就找对人了,我手里的这匹马就是最好的,您走遍整个市场也寻不出第二匹来!”
      唐唐说:“这么矮的马,有什么好的?你别是把马里的矬子卖我。”
      马贩子高深莫测地笑道:“这您就外行了吧?您别看它矮,有名堂的。阿布纳草原来的小矮马,金贵着呢,吃得少,跑得快,最妙的是它还特别温顺,不会伤人,最适合夫人您这样金贵的人骑。您瞅瞅,揪它尾巴毛都不带撂蹄子的……”
      “不是。”阿哲忽然出声打断他。

      马贩子往唐唐身后看,才注意到不远处还有人跟着她。那人穿着朴素,斗笠遮着半张脸,看不清面容,不过从身形判断,还是个刚抽条的小少年。
      “不是什么不是?”马贩子误以为他是眼前这女子的小厮,跟他说话就不那么客气。
      阿哲略抬起脸,较真地重复道:“不是阿布纳的小矮马。”
      “你懂什么?”马贩子正要跟这小少年争辩一番,忽然一愣,“你……”
      刚才斗笠下面露出来一瞬间又很快隐匿回去的,似乎是一对绿眼珠子?

      阿哲压下斗笠,低声提醒唐唐:“师娘,这马瘟了,别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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