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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上部--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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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句话的那天,穿的手术衣外套羽绒服的奇装异服,顶着被手术帽铅帽压得一马平川的诡异发型,一手拿着水杯另一手拖着盒也许是晚饭的便当,就这样从教学处办公室门口撞将进来。
刚背起包准备下班的艾叶被吓了一跳。
康凉则不以为然,随意地倚坐上门边的办公桌。
瞧这架势……
“请问康老师大驾光临有何贵干?”艾叶遂识趣地开口。
他微挑眉,上下眼睑轻触,此乃他笑之前的习惯性动作。果然再睁开时,其中流光溢彩,分外夺目。
艾叶不由一怔:如此康凉,许久未见了。
“老同学,你相信人与人之间存在着……”
“打住!”趁某个词还未出口之际,她送他一个华丽的白眼,“别跟我提什么共鸣!发现目标就直说!少拿当年拒绝我的理由刺激我!”
对于她的抗议他完全没在意,敲敲她的肩膀愈加开怀:“知我者,唯艾叶也。”
这即是他们——“知”与“唯”均止步于友谊。再描述细致点,均止步于同窗八年的并肩、同留二附的作战、原班长和原团支书的心心相印。
当然,男女之间拥有纯友谊的概率再巨大也轮不到自己,可他内心深处所执意的“神奇的共鸣”……
她始终毫无头绪。
拜艾叶家盛产男丁所赐,故其自幼不读经史子集只读武侠,最后修炼成一名敢爱敢恨积极向上赛黄蓉的女汉子。但不幸,黄蓉赢得了靖哥哥,而艾叶该表白表了该追求追了,她的凉哥哥仍旧是块屹立在东方的木桩。
叹,现实太骨感……
二叹,更骨感的是她还得眯起天生一双笑眼,貌似潇洒地断念……
好友们为此颇忿忿不平,所以常在姐妹夜谈时称其为“不长眼的渣男”,艾叶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维护道:“你们不懂啦,你们认识的他不是真正的他。”
她了解他,胜过任何人,甚至是面前的尹是贝。
“见过照片吗?他和马爷儿子的合影。他一直活在那里头,十余年如一日地活在青涩单纯的高二,没能再往前跨出一步。所以其实他很直白很简单,略略透着一股优等生特有的幼稚傲气,只不过真实的他现身甚少。”
“这么多年来康凉干着相同的一件事:小心翼翼地掩盖住自己,然后心甘情愿地去扮演马预尚。恕我无法理解,可劝他也好骂他也罢,他依旧固执地把心墙筑得高高的……”
话本好好讲着,艾叶忽然就陷入了沉思,继而恍然抬头:“这样看来,他还真算渣男!”
“……”语气切换唐突,原谅尹是贝无语相接。
“对了,”对方无事般继续,“他说直到认识了你,才相信再难以启齿的过去都可以大声讲出来,随着它的消散强装的笑也就慢慢习以为常。贝贝,是你无意中救了他,我摸索了许多年都无法解开的谜底,你却轻易地破了。”
“所以你一定懂得,我的原谅同他的释怀并非一体。我何尝不明白那是并发症?人命天定,交心一场,他又能不知我不会责难于他?”
“是的。”她当然懂。
习惯了自责,释怀已形同陌路。
“我那认真到傻缺的朋友,”艾叶后退两步,居然换她低头,“拜托你了。”
尹是贝一愣,手忙脚乱地思考着该扶艾老师的哪儿,不料身后熟悉的嗓音伴随细碎脚步而至。
“小艾你怎么来了?”
不需要转头,确定是她的顶头上司于少业。
“来谢谢于老师百忙之中去送我爸最后一程。”果真,艾叶道,眼神一秒放亮。
待她回神,他们已并肩走向电梯。抬腕看表,差不多该上台的时间了,她便匆匆回办公室,喝口水把组里的活赶紧干了。
手机猛地一阵震动,竟然来自久未出现在联系人列表中的艾叶。她发来了一句令尹是贝喷水的感悟:“把闺蜜交代掉的感觉原来和卖掉家里的猪一样啊……”
再看头像,盈盈一双标志性的笑眼,即使色调黑白。
真是个可爱的女生,一如初见。
于少业前几日老急不可耐地让她早点下班,到了今天,得知她还没完成“耗时劳力的苦差使”,鄙视得差点没赶她下台。
于老师几丝慵懒的“小尹”过后,全员立即切换成教学或旁听教学模式。不想这位兄台愣是没了下文,闷了好半晌。
尹是贝琢磨着是否该主动出击自问自答的当口,于老师抓起双J管猝不及防地幽怨出声:“不给力。”
“额……”请问这位兄台您所指何事何人。
然后恶狠狠地开始涂石蜡油,语气加强:“忒!不给力!”
再然后伸出油光灿烂的食指直直点向她:“对一个姑娘家来说,私事比公事重要。”接着翘起兰花指朝周围晃了一圈:“他们又要说有其师必有其徒了。”最后柔美地收回手掌定格在她眼前:“别以为自己是女汉子就真当汉子了,终究还是个女的。”
莫名其妙串在一起的三句话过后,她用眼梢将四周人等的面部尽收眼底,发觉大家都一副表情——我也是醉了……
唯常驻此间手术室的麻醉姐姐独醒着:“听一个王老五讲这些?啧啧,信度极低。”
是也,这位兄台三十多多了,于外貌身高中上,于事业即将副高,于身家有房有车,于家世来自外省知书达理的书香门第,虽然文艺白净婉约了些和大多数人心目中的外科医生印象大相径庭,但为人不错责任感也不错,且本人声明未发现异常取向。
有什么理由至今单身呢?
他的问题他们大主任总结得独到精辟:不怕没钱凑,就怕养多肉,不是某个人,不如一人过。总之,又一位宁缺毋滥主义者,与乐得当接盘侠的挚友高柽同流合污。
“你瞧瞧你们科,下一代里从上到下清一色女娃,叫你们再给人家断子绝孙啊?到了你们这批就更牛叉,要么离婚结婚忙不停要么整个王老五,连个女娃都没了……”麻醉姐姐跟泌外的时间长了由内而外地嫌弃他们,唠叨亦跟着逐日递增,“什么世道啊……”
“是是,姐姐教训得是。”为了让姐姐闭嘴,于主刀瞅着屏幕的脸上堆满了老鸨似的笑容。
末了麻醉姐姐绕到她身后,放慢语速语重心长:“没以身作则是于老师的错,可话在理。小尹你加油!”
综上,小情侣间的舔伤口无端背负起了教学处、泌外、麻醉的使命……
她时常啼笑皆非:临床苦归苦,不乏真情,逗比辈出。
自从上回守株待兔摸到了兔毛,尹是贝再接再厉,干脆埋伏进了本属于康凉的介入中心休息室。
此地隐蔽得被世人遗忘,除了康凉还确实无人进出,偶尔门神阿叔溜达过来瞅瞅有无火烛,门推开迎头撞见电脑光亮中一披头散发女子,不免毛骨悚然。
“我是神内的研究生。”康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她倒学得有模有样。若阿叔表示怀疑,她就打算自报家门了:“姓罗名卅,不信你问问老师们……”
是活的就行了管你谁呐,反正白大褂们书念多了多少不正常,阿叔才懒得理她,扬长而去。她的思路却被打断了,回过头怔怔然瞪着输出里的表格发呆。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陷入黑暗,窗门关紧,笑容敛起,她回到了真实的尹是贝,可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吭声的那个安静悲观的尹是贝。
拿起手机,早上发给他的微信至今未回。摩挲了会儿手机屏又发去一条:“空了来次休息室,我给你讲个故事。”
顿了顿,补充道:“十七岁男孩和十一岁女孩的早恋故事。”
就像艾叶说的,康凉仍旧是十七岁的康凉,那尹是贝,也仍旧是十一岁的尹是贝,不然怎会为妈妈曾经的一句话疯狂,不然又怎会为身为老师的他心痛。
能轻易让她心动的图片,是他不约而同换上的一张蛏子。
能轻易让她动容的话语,是他闭着眼睛黯然垂首的“对不起,我会努力的”。
能轻易让她落泪的笔迹,是他自作主张写在出院小结背面的“贝贝,已经很努力了”。
看着对方,啊,原来我就是这副模样。
等到康凉终于拖着疲惫的躯体走进休息室,冬日的太阳探出脑门,从窗外射来几束吝啬的光线,打在坐得像尊佛的尹是贝身上……
无由来的喜感,他倏地笑了。
许是他的动静吵醒了她,她揉揉眼,想站起身,可惜斗争了片刻懊恼地望向他:“我脚麻了,等一下啊,沙发让你。”
“一直在这里?”他忙走过去坐下,“你怎么坐着睡?”
尹是贝捶着自己的腿:“怎么睡都是睡嘛……”
“那也借我坐坐。”说完兀自把长腿往茶几上一搁,脖子和上身朝她身上一歪。
这下尹是贝麻的就不止是腿了……
“你这样我怎么讲……”
“要我替你讲吗?”两下推搡,纹丝不动,他反而贴得更紧,“十七岁男孩,和十一岁女孩,的早恋故事。”
闻言她停下动作,侧过头静静看着黏在她肩上的他的眉宇。
感受到异常的他眯开眼睛,好奇地眨眨眼。
“在我身边,就做康凉好不好?”突然,她低声说。
“我不会再问你‘没事吧’,既然自责不易消逝,那我与你共享。在我身边,安心地做个十七岁的男孩好不好?
“嗯,”他伸手环住她的腰,深深埋进她的颈间,翁翁地笑答,“在手机铃响之前,让我抱抱我的十一岁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