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牛奶炸糕

7、第 7 章

　　07.
　　生岁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齐方来来回回地算了几遍，他是怎么也活不到一千岁的，把桌子上铺满的纸向前推了推，扯着嘴角笑了笑。其实他也活了将近两百年了，现在想想千年的事情，是不是不算虚妄？

　　Z5按住他搞破坏的手，瞪着眼睛：“我已经很累了，不要再给我增加工作量。”

　　齐方笑得很温和，还是一贯的皮相作风，“为什么这么忙？”

　　Z5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逃犯。帝国第一监狱的一个高危犯人逃出来了，全星球都在追捕他。”

　　齐方愣了愣，也没想到Z5这么诚实，甚至把那堆纸又重新推了回来，指着上面的3122。

　　“没有照片。”Z5说，“他在逃走的时候销毁了系统里所有有关他的东西……哦，还有两个人的，不过都已经死了。”

　　……是啊，都已经死了。所以才要销毁，至少在最后的时候还他们一个清静。齐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全身的肌肉紧了紧，突然回头。“是我。”

　　Z5定定看着他许久，最后轻描淡写地回答：“我知道。”

　　齐方摊摊手，最后耸了耸肩。“是啊，太明显，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的林隐，那么聪明那么耀眼，向来都是什么都知道的。他也那样问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啊？他也那样答：比如你现在问的这个问题。

　　Z5，和林隐，这两个人突然合成一个，紧紧抱成了团儿。

　　齐方忍不住会想，究竟是林隐的性格太过突出才使得这两千万分之一的灵魂都沾染上了这样清晰的痕迹，还是Z5本身的特殊。

　　他见过很多机械人，T3那样的，S6那样的，D2那样的，还有更多更多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编号，只有Z5是特殊的，Z5叫出了他的名字，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Z5侧过头问他：“为什么不告发你？”

　　齐方摊手，“为什么？”

　　Z5保持着他从不对人类说谎的设置，回答：“我的系统判别我对你有特殊感情。”

　　齐方一瞬间愣住，两千万分之一……两千万分之一的爱，是不是真的浓厚到可以跨越一百多年的时间，一直来到今天，在这个场合下，林隐对他说——

　　“很傻吧？”Z5笑了笑，把眼前的卷宗推开，转过半边身子认真地看着齐方。

　　齐方看着Z5的距离离他越来越近，缓慢地，摇了摇头。

　　终于接触，齐方几乎可以感受到Z5叹在他口中的那口气，明明是潮湿的，却不知为何地让人想起来眼泪。分开的时候，齐方也几乎要叹气了，他摸摸Z5的脑袋，近一百年都没有摸过，可摸起来还是意外的顺手，然后他凑上前去亲一下那沮丧的家伙的眼皮，“别哭。”

　　Z5回答：“为了节约水资源，我没有安装眼泪这个部件。”

　　齐方这回是真的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瞪着Z5，“你是机械人我都可以忍，不解风情绝对不能忍。”

　　有些时候，事故就像是深埋地下的一颗种子，周围人拿时间滋养它，不久之后，它就要破开平静的表皮，突然地长出来，没有准备的人只好被它惊吓，如果种了棵食人花，那连命都不剩。

　　齐方起床的时候，已经不能算早上了，他这几年的作息都乱得可怕，生物钟也混乱成一团，有的时候要睡上一整天，睁开眼还是困。他困顿地从床上走下去，脚掌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墙突然亮起来，Z5飞了个吻，一派天真：“总算起啦，睡美人。再等一会我就回家了。”

　　齐方沉默了下，转身去拿了桌子上的早饭，Z5的影像又出现在餐厅，满脸哀怨的样子。齐方朝他笑了笑，不是真心的笑，几乎是下意识的表情，随后齐方皱了眉毛：“我感觉很不好。”

　　Z5侧了侧头，“今天Z1上校来视察，问到你。他问的是我的同居人，袁平。”

　　齐方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几乎是扔下手里的面包站起来，平素温和的样貌都消失得干净。

　　Z5问：“你不会就要这样投怀送抱了吧？他占的份是比我多……”

　　齐方一字一顿地从嘴角溢出声音，沙哑低沉地：“快回来……”他还没来得及把一句话说完，窗外红光一闪，齐方仰身躲开射进来的光束，给了墙上Z5一个笑。

　　每一个光束之间有一秒左右的差距，扫射范围是整个房间。齐方迎着射过来的光束一路俯身，在窗口纵身跃下，跳的同时他想，幸好是刚睡醒，不然就麻烦了，睡着自然不用说，多醒一会都是困。

　　在不高的楼下面，林隐看着他。一身挺拔的军装，上校军衔，嘴角若有若无的笑容，好像是林隐每一次看到他时拼命掩饰的欣喜。

　　齐方把从Z5那摸的枪掏出来，在下落的一刹那瞄准“林隐”的额头，毫不犹豫地开枪，可到底是因为手抖了一下，那枚子弹顺着“林隐”的头皮飞过去，而“林隐”甚至躲都没有躲一下。

　　齐方在看到“林隐”没事的时候，几乎是松了口气，下落的速度太快，在扒住窗框闪进别人家的同时他都没有来得及看一眼“林隐”的神色。

　　如果没有搞错的话，那就是Z1了，机械人不为将是这里的铁律，如果他没有接受那个任务，恐怕几年之后林隐的位置就是上校了。也还不错，终于目睹了一下成熟些的林隐，齐方一边乐呵呵地想着，一边向进入的那家的主人道着歉，还要手下绑着绳结，到最后自己反而纠结了一下，你说这么危急关头我瞎想啥呢？

　　当时间磨去一切存在过的印记的时候，能够吸食的毒品只剩下爱情。即便是这爱情，也是百年前留下来的模糊不清的回忆。

　　齐方蓦然回想起当年听过的一句唱词，其实他根本听不懂，还是林隐给他解释的。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在灰色一百多年的时间，T3给他注射的精神性药物根本连数都数不过来，给大脑造成了怎么样的损害也是难以言明的。只有一些东西始终留在他混成浆糊的脑子里，比如国家，比如林隐，比如他的战友们。

　　等到Z5出现在齐方面前的时候，他甚至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随后Z5扑到他身上，干巴巴地哭了几声，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拉着齐方跳上那架破破烂烂的飞行器。

　　齐方把Z5从主驾驶位上踹下去，很有几分挑衅地问：“你不是没有学过驾驶么？”

　　Z5灰头土脸地爬上副驾驶，在看到齐方无比熟练地把飞行器升起来还做了个滚翻之后，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辩驳一下：“我好歹把它开到这里。”

　　齐方还有心情侧脸看过来，“我相信它原本没有这么破。”

　　那个侧脸让Z5呆滞了几秒钟，这不是他的数据库里对齐方的印象，张扬、放肆，有没有人说过他如果扔掉小绵羊的皮会看起来很帅？Z5摸摸眼角，觉得还是要流出眼泪才好。

　　“后方有敌机，大概一分钟能追上来。”Z5低下头盯屏幕，在一角突然瞧见红色标识，只略微计算了一下就开口。

　　“敌机？”齐方斜他一眼，“我还以为那是你的友军。”一边说着话，飞行器一边做着对于它来说过于高难度的动作，对方很快追上来，齐方几乎可以看到最前面那一架里Z1的模样。

　　Z5操纵着攻击，在齐方的指点下生疏地动作，差点没炸了自己的机器。“我站在你身后。”

　　齐方灵巧地躲过一次攻击，看了看屏幕，燃料还够，但是这个破烂的机器绝对不能坚持到目的地了，他只能放弃更多的闪避，简短地回答：“在身边。”

　　Z5觉得自己的情感中枢像被水泡过了似的，一下子燃烧起来，把隐含的那些感情烧得更旺，几近失控。

　　齐方笑了声，“别太感动，准备掉下去。”话音还没落，Z5的座位就被扔了下去，对方很明显是追着齐方打，连理都不理Z5，于是Z5一边慢悠悠地下落，一边看到那个飞行器轰然炸开，顺带着几架敌方的。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Z5麻木地落在地上，活动了下腿脚。周围是片沙漠，Z5就向沙漠边缘走过去。“诶，方向错了。”身后传来个笑着的声音，Z5回头，看到齐方的脸。

　　齐方迈步向沙漠深处走，Z5落在他身后，赶了几步追上，听齐方念叨：“我现在头晕，精神过度疲劳，要是一会没知觉，你就一直往里走，要是有东西攻击你就把我推出去就成，应该是个黄色的东西，那些人暂时都不会过来，刚才刮了风脚印都被埋了，时间长了就没准了……”

　　还好一切都顺利，一直到沙漠突然凸起来，一只沙色的大螃蟹张牙舞爪地跳出来，齐方都还是清醒的。

　　Z5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看着齐方走过去，摸了摸螃蟹的后腿，那只螃蟹就安静下来，小眼晶晶地看着齐方，开了壳，齐方就一头倒下去。

　　Z5把齐方拖进螃蟹壳里，找了个大概蟹黄最丰富的地方，螃蟹壳又很快合上，Z5忧郁地想，这玩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古老机器，按语言都不是一代的，要怎么沟通？

　　最后Z5还是强制进行了交谈，大概向螃蟹交代了一下他自己都不怎么清楚的处境，螃蟹说的话在他看来都是一团乱码，只能拼命地集中精神才能听得懂。

　　螃蟹说先潜入地下，Z5可以从简易能源站补充一下体力，等齐方醒过来。

　　Z5问你是他的什么人？

　　螃蟹一边下潜，一边挥了挥爪子。是他的飞行器，跟他很久了，还是追着他的味道到这个地方来的……我还以为你是林隐。

　　Z5沉默了下，回答，我大概是以林隐为原型制作出来的机械人。

　　螃蟹问，你也爱他吗？

　　爱。Z5这回没有犹豫，他是这样一个人，一直都没有遇到过爱的感觉，但是一旦发现，也是这样干脆地向齐方坦明了的。这是林隐一贯的处事原则，遇到事情就要捅破，哪怕最后伤及的是自己。

　　Z5补充了能源，才想起件事，想了想还是问出口。你之前遇到过这个星球的人吗？

　　螃蟹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坦荡荡地回答，没有。

　　Z5更加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这个螃蟹虽然长得很二，但是一定是全身心地对齐方好的。……我，可以感觉到你的存在，他们一定也可以。

　　螃蟹说，食物在那边，大概还能放三天，我会切断电源。

　　Z5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周围的一切就都暗了下去，他只看得到发出幽幽光线的床，齐方躺在上面，抱着被子，很安静的样子。

　　Z5想，哥们儿你就这么走了，我们可怎么出去呢。

　　外面的沙漠上，飞行器来回徘徊了几圈，看到的始终是黄沙漫漫，飞过出打了几个轻微的沙旋，再没有半点的生命迹象。

　　8.
　　周围都是黑的，Z5看着齐方睡了整整一天，然后齐方突然睁开了眼翻身下床，整理着乱七八糟的衣服一边开口漫不经心地说：“走吧。”

　　Z5有些犹豫地问：“去哪？”

　　齐方用十分之清醒一点都不像刚睡醒的人的眼神看过来，带些笑：“出去啊。”

　　等到跟着齐方从螃蟹眼睛里钻出了地面，Z5看着周围的一切，简直要呆住。

　　那不是他们一开始进入的那篇沙漠，而是另一片沙漠。虽然都是沙漠，但是还是有些差别的，因为这里的沙子，是钢铁的颜色，在森森的月光下泛着冷色。

　　可能……这里——

　　Z5眼睁睁地看着齐方在一片金属冷光中大笑，头一回显得这样有精神，都像是癫狂了：“我……我回来了！哈，我回来了，哈哈……”

　　这里就是地球，他一窍不通的地球，齐方还发了疯。

　　惨白的月光，惨白的沙漠，在Z5的眼眶中映射出来的画面里，齐方是最有生气的。

　　鱼回到水里才会活跃，鸟飞在空中才显自由，齐方一直都是空中的鱼，水里的鸟，离死好像只差一口气，到现在，他回到他的水、他的空，终于活了过来。

　　好一会，一直到Z5都已经想到自己的存在对于齐方的价值之后，齐方才清醒了过来，吟吟地笑着走过来，身后铺着月光，迎着冷砂。

　　“欢迎来到——我的家。”在提及家这个字的时候，齐方眉毛挑了下，眼里有些眷恋的神色。

　　Z5想了想，问：“之后我们做什么？这里有可以吃的东西吗？”

　　齐方眨了眨眼睛，看起来很有几分不解：“是啊，做什么？没有吃没有住，我已经回过家了，可以死了。你还不能死，我可以试一下把你的程序改掉，然后你坐蟹堡王回家。”

　　蟹堡王……Z5很悲哀地想，我找到的第一个重点居然是这个，这绝不是一个好的军用机械人该有的思维方式啊，然后他才找到重点。仿佛是所有的东西，齐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身边环绕，可是在一片茫茫中，什么也看不到，经过很久，那些字才逐渐清晰。

　　“……你赶我走，那又为什么让我来？”他说着，看上去很落寞。

　　齐方有些为Z5的难过惊讶了，他笑着上前拥住Z5的肩膀，力道有些大。“我相信你，相信你可以站在我身边，现在是我舍不得你，明白吗？我的档案全部被销毁了，现在我告诉你，在旧地球时代我就已经来过，杀了三千个人以后被捕入狱，九百四十年的刑期我心甘情愿！你……你不要让我愧疚。”

　　Z5便诚实地点了头：“我不让你愧疚，我只让自己难过，来吧。”

　　齐方也很干脆，他伸手摸索着Z5的身体，很严肃的神情，从头顶一直到脚跟，露出一点志得意满地笑容来，轻声附在Z5的耳畔：“忍着点，会很疼。”

　　Z5仰头茫然地看着齐方，粗糙的手指还在他身上滑动，有些痒。“和你受过的比呢？”

　　齐方就撇嘴笑了：“九牛一毛。”

　　其实并不是很疼，皮肉被撕扯开，流出来的既不是血也不是机油，更不可能是眼泪，而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能是记忆，齐方深深地在他的身体里，那双手看起来很粗糙，但是是万分灵巧的，每一根筋骨——或者是别人叫做电线的东西，被他的手拉动着，最后头脑里炸开，一片空白。

　　齐方弯下腰亲吻他的嘴唇，触感很轻，那个声音也很轻地响在耳侧：“再见。”

　　他直起身，呆滞地看向齐方，目不转睛地瞧了会，又看了看周围，咧嘴笑了，那个笑容很阳光灿烂，像极了林隐，他问：“请指示。”

　　齐方将手伸给他，让他看自己的身份证明：“我是袁平，上级指示，你从那里进去，关闭舱门之后按指挥盘右上角的绿色按钮，回到星球，以普通机械人身份生存，完毕。”

　　他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才渐渐有了神采，迈步向螃蟹走过去，走了一半，突然回头看过来：“你是谁？”

　　齐方看着他的眼睛，又说了一遍：“我是袁平。”

　　他的背影在一片苍白冰冷中消失，那些金属似的砂砾轻微地动了一下，终于归于平静。

　　齐方抬头看向天空，在亮得诡异的月光下，天也显得不那么黑了，他就这样静静地欣赏了一会没有星星的夜晚，“下来呗。”

　　Z1就很听话地下来了，笔挺的校官军服，肩膀上扛着的简章看上去还有几分熟悉。Z1全身都是像极了林隐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行动做事的风格却小心谨慎地过了头，像是要刻意藏起来那些林隐的灵魂似的。

　　齐方笑嘻嘻地注视着Z1，突然用一个很肉麻的怜惜表情看着Z1：“你不该这样，太像我不好。”

　　Z1没有说话，那双眼睛看着齐方，还是很小心的，好像怕下一秒就要被这个人逃开似的。

　　齐方叹了口气，看上去很想上去拍一拍Z1的肩膀，但最终他还是坐在原地没有动弹。“你不是林隐，不要像他，也不要像我，把你脑子里那些东西全都删掉，抓我回去。”

　　这回Z1很听话，他上前几步抓住软绵绵毫无抵抗的齐方，上了飞行器。

　　在宇宙中的时候齐方扒着窗户向外看过去，远去的地球表面一片银灰，他怔怔地看着，连Z1来到他身边也没有发现，Z1递给他一张纸。

　　那是张照片，上面的地球被白雾缭绕，绿色与蓝色交织成一片最美好的风景。

　　0.
　　齐方停下来，转了半边身子看向季如：“一百年前的Z型动乱，听过没有？”

　　Z型动乱曾经轰动一时，绝对忠诚的机械人居然有人类产生了特殊感情，叛变了，那个男人是第一监狱“灰色”的重刑犯，在机械人被销毁后，连Z1都被他影响，而那个男人的下场最终无从得知。

　　季如叹了口气，“老男人。”

　　齐方咧嘴笑了笑，这个弧度看起来几乎有些羞涩。

作者有话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