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汰》木笔竹烟

1、第 1 章

　　“我一直想死。”上小学的你这么对我说。
　　儿时记忆的点墨大都化散在时间的河流之中，后来我仔细想了又想，大抵正是你的这些言语让我们成了朋友。
　　“不管怎么样，我们最后都是一死，现在过的每天又有什么意义。”
　　同样年幼的我竟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我也会有这样的想法。于是，我一边在心里暗暗点头，一边又抱着所谓的英雄感，想要“拯救”你，让你消除想死的想法，就这样慢慢熟识。
　　可能真的是人以群分，大家都说我身上有一种忧郁之感。犹记得初中读红楼，角色分演，老师让我读李纨的部分，说是气质像。李纨，便是红楼中死了丈夫,唯知侍亲养子的忧郁寡妇。说实话我是不太情愿的，可仍是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觉得我忧郁，亦可能我自己也已察觉，只是不愿承认。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别扭矛盾，但自那之后我真的是在很努力的改变，努力变得阳光一点。可能老师同学口中的忧郁并无什么贬义，但我一直觉得那是不好的。
　　从初中开始，我们便不在一所学校了。初识时一直担心你，怕你万一哪天真的自杀，可后来也渐渐觉得你或许只是说说，抱怨一下，或者是与我交流一下对人生，生命的看法，于是上了初中后由于各种原因，联系也渐渐少了。只有放假时会见一面，我们也再没谈过类似的话题。
　　偶尔我们也会打电话，可是妈妈总是用一种担忧又难过的眼神看我，让我不要再说了。应该是担忧我的学习吧，于是，虽然不想放弃与你谈天的机会，我依然会放下电话。
　　我一直觉得与你的友谊格外神奇，我们真正经常见面的时间也就只有三年，后面一年间能见一两次就很多了，又正处于孩子心性不定易变的年纪。有时在平时的生活中，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你，可我却感觉我们越来越像家人，每一次见面，都觉得更加亲密。
　　再次谈起这个话题时，已是很多年后了。那时你已经有了能游刃有余的生活圈子，也有了喜欢又相配的恋人，可你一本正经的告诉我，“我现在还是觉得想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还记得十几年前的谈话，这么突兀的说出来，好像昨天才谈论过一样。可我确实记得。
　　回忆就像是手中的细沙，越想抓住他，他就越快地从指缝间流走。从前的事我大多都不记得了，少数记得的片段也感觉像是做的梦，可我确实记得。可能这就是我们的默契。
　　“为什么？”
　　你想了想，又说，“也不能说想死吧，就是觉得我们最后都会死，我们现在不管干什么，最后都会化为虚无，就像我们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那我们现在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最终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这样想着，我就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就是说，如果真要死，我可能没什么害怕和挣扎。”
　　这么多年，我终于能憋出几句话回答你，“你为什么要站在最后的死亡终点上看待每天的过程呢？身处于过程之中，就应该多站在过程中看问题。我就认为我们出生就是为了体验和感受这个世界，好的也好，坏的也罢，都应该好好体会珍惜，这样想就没有什么是没意义的了。至于最终虚无的宿命和本质，我们都无法改变，为什么不在这千篇一律的生与死之中多体会属于自己的感受？虽然可能从结果看是无意义的，但体会了就是体会了。”
　　你摇了摇头，“我们思考的角度不同，你总是看过程而我习惯看结果，谁也无法说服谁。你试着站在我的角度上想想。”
　　我也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想，而是害怕一旦想下去就会忍不住赞同。还是找不出词来反驳你，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但就是感觉用这样的想法来生活是不行的，这样的态度太悲观。
　　这次对话以你恋人的来电为结束，但这次我却不太担心。可能因为你有恋人了的缘故吧，我觉得你的生活会充满希望。不知谁说过，再悲观的人，也可以靠生活过程中的一个个小希望生活下去。而我也发生了一些事让我自顾不暇，没时间担心你了。
　　可我没想到几年后再次得到你的消息竟是这样。那时我在国外散心，刚从斯德哥尔摩回到伦敦暂住的小屋，接上与国内断了大半个月的联系。登录邮箱，就收到了你的邀请函，葬礼邀请函。
　　我有些懵了，一遍遍读着短短的几行字，但好像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仿佛一直处在我生活的边缘，可有可无，没有电话，鲜少见面，跟我结识不深的人甚至不知道我有你这个朋友。可是我知道你一直在我的内心深处，连同你的想法。虽然后来我变了，有了新的想法，但我不能否认它的存在。于是接着就是无止尽的流泪，只要看见邮件上你的名字，我就会流泪。
　　我终于还是去了你的葬礼，并知道了你是自杀。是因为有一天你发现你的父母并不是亲生的。我不赞成你的做法，震惊可以有，而养育之恩才是最大的。但我尊重你的选择。可我忽然讨厌起你来，讨厌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想法。如果你能好好想想，不老那么悲观地想问题，可能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记得有一次我问你我们是不是知己，你毫不犹豫地告诉我不是，我们只是认识的时间长，对彼此比较了解，但想法上有太多不一样，不能算是知己。我又一次没话说了。
　　小时候经常挨骂的我和被贴上“差生”标签的你，遭同学非议愤怒的我和对一切充耳不闻平静的你，我一直觉得我们是最相配的朋友，可我又确是无法反驳你的话了。心里赞同，可还是觉得有点难过。
　　于是，再也没有人能让我这样哑口无言，赞同又不赞同了。我们有太多相同，又有太多不同。
　　后来我去墓地看你，天下着雨，雨声更显得周围一片死寂。你终于成了你口中的虚无，你的坟冢也不过是埋葬着生者对你的哀痛和回忆，与你无关。雨滴连成串从你的照片上划过，像极了眼泪。我把伞靠在你的墓碑上。死亡是一个必然降临的伟大节日，既然你自己去过节了，那就开心点，不要哭。
　　我淋着雨，慢慢往回走，手不禁隔着衣服抚上肚子上淡淡的疤。那年被□□后，我把尖刀数次刺向腹部，可弥留之际还是打了电话求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明明就快解脱了，可我还是选择了在人间受苦。可能是我懦弱，也可能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始终做不到你那样。
　　后来我出国了，你却离开了。
　　也罢，你选择死，我选择活，谁的选择好，只有天知道。

　　医师合上手中的患者日记，对坐在对面的夫妻说道，“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你们女儿的精神分裂症已经治愈，但还是要坚持吃药，多加观察，别忘了定期回来做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