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六-真相 ...
-
六-真相
-
“人也见到了,旧也叙完了,王上现在不妨说说,为什么在这里的会是你?”
眉轩扬起下巴看着千华,指间明亮的光刃再次具形,迎接他的则是子青寒若秋水的长剑。金铁交鸣声中,子青硬生生地格住了眉轩的一招。谁知就是那电光石火的一刹,光刃骤然消散,他只觉手上一空,心中暗叫不好,却已经迟了——只见眉轩向侧里一让,十指间寒芒暴涨,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的胸口!
明亮光华自少年的后背穿出,伴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他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子青!”千华脱口而出,转身欲接住年轻侍卫的身体,脚下却突然一个踉跄——原来是眉轩召唤出了两丛木樨花枝。他并起二指斩下,爆碎的枝叶中涌出浓厚的黑烟,他看也不看一眼,继续朝子青飞掠过去。
谁知就在他要碰到对方衣角的时候,一阵剧痛猛然从小腿传来。千华的动作顿时一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子青撞在朱漆的廊柱上,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王上如今自身难保,还是先多关心下自己罢。”
眉轩冷笑着开口,千华只咬牙不语。两枝尖锐的花枝由后往前,从他的双膝上硬生生地穿了过去,仍然随着主人的法术不断生长着。金黄色的木樨花簌簌而落,浸染了血色,竟有一种诡异的妖艳。
浓赤的鲜血浸透了同样赤色的衣袍,千华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少年军师勾着唇角,如同闲庭信步一般,缓步踱到了他的面前。所过之处,更多的木樨花渐次绽放,一丛一丛的金色如同漫天星子,馨香甜软,杀气萦绕。
“瞬迟在哪里?”
他问。清润的嗓音如同玉石交鸣,眼神中却满满都是阴鸷:“十年前你一剑击散了我的人形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出乎眉轩的意料,千华竟笑了:“最没有资格过问瞬迟的人,就是你。”
他跪在地上,半身浴血,明明是屈辱至极的姿势,却依旧风姿雅然,凛然而不可侵犯。
——就像是很久以前,那个人第一次换上明城王宽大厚重的袍服缓缓走上祭天的高台,手中是洁白的玉笏,四野拜服,八方来朝。
-
遥远的往事如同流水般渐次掠过脑海,一幕幕零散的画面也逐渐拼凑完整——在那个时候,人界战火频繁,九州气运紊乱,明城亦受到波及;而自己趁此机会,率领寒冰原中幸存的犯人与流亡三界的歹人们一起,组成妖军,兵临城下。再然后,瞬迟出城,以身为质,请求议和;十五日后,焚凰之阵开启,明城军杀出城外……
可是再这之后,又是什么?
记忆中似乎只剩下耳畔遥远的厮杀声与眼前浓郁的血色,还有那个人平静得近乎悲悯的双眸。眉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得张狂却勉强:“二殿下亲自率军,籍着焚凰之阵的强大法力,偷袭妖军,大获全胜,自己却不幸罹难。明城王瞬迟亦身负重伤,闻此大为悲痛,在明城城外为胞弟立下衣冠冢……”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在这段为人所熟知的历史里,蕴藏着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秘密,和弥漫心头的恐惧。
“眉轩,你真的,不记得了么?”
千华的声音轻缓如同诅咒,眉轩终于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在那个时候,瞬迟也是这样昂着头,从下往上看着自己,一双眼睛是沉浓的黑,反光处却折射出红宝石一般的色泽。他就是这样彻底沉沦,几乎溺毙在了那种温柔而绝望的眼神里。
“不要离开我……”他梦呓般喃喃,瞬迟依旧沉默。他的睫毛很长,像两片羽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混乱的画面中,是他轻轻捧起那人的面孔,触手间是玉石般冰冷。漫天的血色里,他吻着那人没有温度的唇角,从轻柔到狂暴,最终变成凶狠的噬咬。
随后,就是漫天血色。
他眼睁睁地看着,瞬迟那双平静得近乎怜悯的眼睛一点一点失去光彩,一点一点暗淡,终于彻底涣散——
怎么会不记得。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似乎帐外的厮杀声终于微弱下去,才有白衣的少年人冲进帐子,手中长剑浸满鲜血,一张面孔熟悉得恍若梦魇。
“……你来了?”
眉轩恍惚开口,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迎接他的却是全力一记直刺,没入心口,毫无保留。
“王兄!”
白衣少年目眦欲裂,冲向他身后的床榻。胸口的剧痛这才迟迟来到,眼前最后看到的画面,就是千华抱着自己的兄长痛哭失声。
——是他亲手杀了瞬迟,一寸一寸割开皮肉,恨不能将所有骨血拆吃入腹。
-
“你怎么敢忘记?”千华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神亮而利,像是一柄刀刃刺破了黑暗,“眉轩,杀了瞬迟的人,就是你!”
白衣的少年环一手抱着兄长残缺的遗体,一手执剑,硬生生在妖军的大营中杀出一条血路。刀剑、鲜血、断肢、冲天的喊杀声与周身锐痛的伤口……然而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就像儿时淘气,屏住一口气沉在河底,仰头看着水面上模糊的天光。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只觉得冷。不断有淡红色的光点从兄长的胸口上溢出,那是花木之精,一丝一缕地消散在天地之中。然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力也无法阻止,怀中的重量逐渐减轻,他不由得发出困兽般绝望的嘶吼。
敌人在他的剑下节节后退,这个疯狂的少年让他们惊恐。
妖军最终败退,当子青再度找到他的时候,曾经的少年鬓发散乱,周身浴血,一袭白衣尽数红染,唇边却依稀带着一抹笑意。
“子青,你看,”千华踉踉跄跄地向他走来,“我这样……像不像哥哥?”
子青近乎悚然地抬头。
……
子青愧疚离去,城池百废待兴。千华穿上兄长的红衣,亲手主持了“自己”的葬礼。曾经桀骜跳脱的少年变得沉稳冷静,温和有礼,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之下,行事亦是同样的完美无缺。
——他们本就是一母同胞,一棵花枝上的兄弟。
-
“所以……这十年来,一直是你在扮作瞬迟?”
眉轩咬牙切齿地开口,千华却只是冷笑,“我和大哥不一样,早知今日,我绝不会为木樨一族求情。”
“……你怎么会知道?!”眉轩浑身一震,“是瞬迟告诉你的……对不对?!”
“你说呢?”
一个猜想逐渐在眉轩的脑海中成型,但他并不敢去细想:“那日,明明是——”
“我少时顽皮,父王常将我禁足家中,是以我为了逃出门去,时常偷穿兄长的衣服……”
“难道……百年之前,是你!?”
“百年之前,天下大乱,三界之门封印不稳,城中占星师预言,‘木樨放,仙妖乱’。父王与众臣秘密商议,遂以与妖界勾结为由,欲将木樨一族处死。我偷听了他们议事,不能接受这种因为一句虚无缥缈的话便将人定罪,遂在第二日与父王顶撞……”千华幽幽地开口,“或许这便是报应,这个预言,最终还是应在了你的身上。”
“不要说了!”
眉轩终于低吼出声,伸手掐住了千华的脖颈——
“你到底,是谁?是谁?!”
他收紧了手指,感受着那人颈上突突跳动的血脉,和微微颤抖的触觉。百年前跪在堂下的少年、十年前眼神冰冷清明的王、还有眼前这人的一身红衣……逐渐重合成了同一张脸。
在那厚重的憎恨与仇怨中,他早已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悸动,究竟是百年之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扶他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并为了他与父亲顶撞;还是十年前,那个一身红衣冷漠决然的男人,沉默少言,面容清冷,一双眸子洞彻人心。
一切都是那样的可笑,他亲手杀死了那个神祇一般的男人,却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彻底底。
喉咙上的手扣紧如同铁钳,因为窒息,千华眼前泛起大片大片的黑暗。然而他却挣扎着仰起脸,望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无声地叫他的名字。
——眉轩。
他的脸上是濒死的惨白,如刀般薄削的唇边染着一抹胭脂般的血色,凌厉而妩媚。一双眸子是最深沉的黑,却又在瞳孔深处泛起暗红的色泽,像极了那个人。
“……是你么?”
眉轩颤抖地松开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他面上的神情半是疯癫半是狂喜,还带着些许隐隐的仓皇:“瞬迟,真的,是你?”
千华蓦地勾唇一笑。
-
电光石火之间,炫目的白光在二人之间绽放。净灵咒强大的法力被灌注在长剑之上,毫不留情地从眉轩的胸膛一穿而过。原来子青不知何时已悄悄潜行至眉轩背后,乘其不备发动了偷袭。与此同时,千华脸上恍惚的神色亦已消失不见,双手迅速解印,拍在对方的胸膛。赤红色的花朵在几人周围绽放,暗香浮动,国色天香。
“瞬……迟……?”
眉轩的表情凝固在了不可置信的刹那,缓缓地跪倒在千华的面前:“你……到底……有没有……”
“我是千华,明城王千华。瞬迟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千华染血的面孔上,他的微笑近乎残忍,“至于你想问的问题,大哥已不会回答你——”
他一字一顿:“眉轩,你永远都别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