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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晴天霹雳+云深雾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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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山。
晨光尚掩映在层叠的翠色修竹中,漆黑还未从天空中褪色,时间还很早。从房间中走出的男子在确认过这一点后,越发好奇方才听在耳中的呼吸声会属于谁。那是练习碧篁派初级功法时必须要做的吐纳,只可能是本门的弟子。可是现在明显还没到早课的时间,门派内何时出了个这么刻苦的孩子?
怀着这样一分好奇,他朝发出气息的东南方向行去。
透过几杆寥落的疏竹,正做着吐纳练习的少年赫然在目。微垂的眼,半长的黑发被整齐的束着,脸部的线条因为年纪的关系还不够硬朗,左边的脸微微肿着,颜色也与其他部位的苍白不一样,呈现出揉在一处的青紫。
原来是他……
男子愕然之后又恍然,面庞上最后定格的却是怅然。
刻意加重的脚步让原本专心致志的少年有了警觉,偏过头,初初亮起的天光下青色的袍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太暗的天色让他只能依稀瞧见来人的轮廓,即使如此来人身份依旧被辨别出,惊愕之余少年在心中却长舒口气,来的若是别的师伯师叔怕是就糟了,好在来者并非他们。
“罗密。”
听到他的话,少年又狠狠吃了一惊。不仅为面前这在门派中鼎鼎大名的师叔能够叫出自己的名字,更因为他的语气,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带着优越的高高在上的轻蔑,也不像师傅那样复杂又古怪;而是很平和的念出自己的名字。
罗密不禁在心中问自己——多久了,终于听到这样本属正常的叫唤——甚至对这样的平常,都无可奈何地生出了些许感动。
虽然吃惊,他还是迅速站起来施礼,乖巧地垂首道:“苍竹师叔。”脑中,这位师叔的资料早就被翻找出来:苍竹,碧篁派目前最长一代的最小弟子,婴儿时由前代掌门收养,本门有史以来最早修成元婴之人,天纵奇材。老实说,最后那四个字,当时听到的时候还是狠狠地刺激了罗密一番的。当然,这些零碎的所谓资料,都是他有意或无意中收集的。没谁会有耐心对罗密解说这些门派中的佚事,他只能够自力更生。
娘的,自力更生就自力更生,恶狠狠的在心里骂了一句,罗密非常精确地露出八颗白牙,朝着面前的苍竹微笑。
罗密是很得意于这样标准的笑容的,天知道他曾经照着镜子练过多久……他还记得,当时阿渺对此异常鄙视,然后一大堆口德欠缺的话就跟江堤决口似的从那家伙嘴巴里倾泄出来……真奇怪,那些话怎么像是上辈子听到的一般,模糊到一点也想不起来……他的记忆力可是很好的呀!唉,肯定是现在这个环境让自己的记忆力倒退了!娘的,修真果然不是人做的事!
苍竹淡淡的看了眼罗密,道:“还未到早课时间,你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是。”
没有分辩没有抗议,面前的少年乖顺的离去。
望着少年的背影,苍竹的眸光忽明忽暗。
他会知道罗密这个弟子的存在,原本是很偶然的事情。
苍竹的年纪尚轻,院中还没有收入弟子。所以平日里,打扫当值都是由其他院抽调弟子来做。昨天晚上,他收到掌门传音要他前去商量这次弟子考核的事情,正从廊下过去时,苍竹看到今日当值的两名弟子正靠在扫帚上说着什么。走过去之后那两人闲谈的内容竟然飘了过来:“知道么,罗密那小垃圾又被寻崧师兄骂了,今天寻崧师兄还给了他一巴掌!”“这样叫他垃圾不好吧?”“怕什么,那小垃圾自己都默认了!”……
苍竹没有料到这一晚,他竟然会在掌门师兄处再次听到罗密这个名字。
他更没料到的是,在夜晚过去白昼尚未来临时,他会亲眼见到这个名字的主人。
…………
…………
此刻已然跑远的罗密,郁闷之余残存着一丝庆幸——发现自己的不是其他人而是苍竹。苍竹虽然与其他人一样也不让自己继续练习,可是绝对不会去告诉自己的师傅。从以往的众人言谈和自己惊鸿一瞥的印象中罗密能够得出结论:除非必要,苍竹师叔很少与其他师叔师伯来往。显然,这么点小事,不可能劳动他跑来向师傅告状。
冬院的栖竹堂出现在罗密眼前时,今天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照到堂前立着的竹圭上,三三两两睡眼惺忪的弟子正从居所中走出来。
他迎面便碰上与自己同在丁组的寻崧,连忙站住施礼:“寻崧师兄。”
稍稍年长的少年也有张俊秀的面庞,一举一动都是十成十的高傲,脚步未停,眸中掠过一丝鄙夷,连点头这样简单的回礼都吝啬给予,越过罗密,径直而去。
没有刻薄的责骂,这已经算是稍微好点的情况,一如罗密所料,昨天的事让寻崧投鼠忌器——
那是在午课结束之后,罗密近乎麻木地听着寻崧对自己骂道:“垃圾!你这个垃圾!十足的垃圾!什么都不会的垃圾!只知道努力的垃圾!……”
有好几次,罗密很想插嘴告诉寻崧,其实骂人的词汇有很多种并不仅仅限于垃圾这两个字或者只在这两个字前面加个定语;骂人还可以很艺术,从头到尾一个脏字不带也能让听者口吐白沫昏厥过去;他甚至忽发奇想如果把以前在地球上听过或看过的骂人的话都抄录下来印成书卖会不会销量不错?
天知道他的耳膜是不是会被数月以来一成不变的垃圾两字磨起茧!
同时罗密也很奇怪,为什么在地球上,刻苦努力就是好孩子,到了这里,同样的词汇却成了近似于白痴蠢材之类的意思。就连师长也很无奈地表示他只需要做好该做的练习就行,不用费额外的工夫。
看到罗密微垂着头,一言不发逆来顺受的样子,寻崧心里越发恼火,按捺不住直往上冲的怒火,他伸手就给了罗密一巴掌,咬牙切齿地做出警告:“垃圾!这次你可别拖后腿!”好笑的是下一刻,寻崧自己反倒被吓得脸色发白……因为罗密实在太单薄,一记耳光就把他轻飘飘地扇倒在地。碧篁派由开创之时起规矩就森严苛刻,门规中有一条便是师门弟子间要亲睦友爱,私斗伤人会受到严重的惩罚,甚至会被逐出门墙。
伸脚踢了下罗密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的寻崧扔下一句“这是你自己摔的!”就带着其他人迅速离开。
罗密等他们去得远了,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异常敏捷,丝毫看不出方才倒在地上的柔弱与病态。他摸摸脸,果然左边肿了起来,嘴角一拉,不爽的咕哝:“靠,打人别打脸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叫自己摔的?怕被告状?罗密冷笑,他才不会去告状呢……做这种事根本没用,只会招来韭菜也似一茬接一茬的麻烦……他只是想让寻崧认识到自己有多么不经打,以后的招惹便会少一些。
毕竟,谁都知道碧篁森严的门规呀。
…………
…………
在所有冬院弟子洗漱过后,罗密与其他人一起,迎来了早课时间。
整片青云山由九座山峰组成,除开上下八院之外,主峰上是门派的主殿,罗密所在的冬院就位于东南的凝翠峰上。
此时此刻,高耸入云的凝翠峰顶,十数名弟子排成一列,面朝东方,身畔有翠竹环绕,呼吸吐纳,吸收清晨天地间太阳初生经由竹脉过滤的一股清气。
从内堂缓缓步出一位中年男子,抬手轻抚颌下一缕长须,脸带笑容,显然很满意眼中看到的情形:弟子们盘腿而坐,微闭着眼,沉浸在早晨的清气之中,一呼一吸之间,碧篁派的功法流转全身。可是……在目光掠至角落之时,他眼中的满意渐渐消退。
角落里坐着的,自然是罗密。
男子眼中划过道复杂的光,走到罗密身后,沉声道:“罗密,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其他人都稳坐如泰山,只有罗密抬眼:“师傅。”落入他眼中的是师傅仲简遗憾的神色:“你果然还徘徊在初级……”
碧篁初级功法若是进阶,不论身边有什么惊天动地都是绝无影响,恍若被隔开成两界。可他只轻轻一唤,罗密就醒觉,那么他的功法尚在初级这种结论无可辩驳。
少年垂下头:“弟子知错。”
仲简问:“你有何错?”
少年的头垂得更低,“弟子错在……不够努力。”
仲简叹息一声道:“你自问自己真的不努力?”
罗密默然,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他,论起用功程度几乎要是地球上时的几十几百几千倍了,可是扪心自问你够努力吗?心中的回答却是不够。在地球上时,每个人都知道那句“勤能补拙”是良训,可用在此间,却像是一个天下最大的笑话!
太阳逐渐上移,氤氲在峰侧半空中的云雾逐渐消散。
仲简默默地望着面前垂首的徒弟,心下犹疑不定。这是他的弟子,曾经一度还是自己最器重、最疼爱的弟子,可是……仲简在心里叹息,遗憾、内疚、还有几分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解脱般的轻松感混杂在心头,融成无比复杂的思绪……他动了动唇,终于将那句多日来不忍说出的话脱口而出:“罗密,你无法修真。”
晨钟的鸣音恰在此时传遍青云九峰。
早课正结束,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要知道,资质再差再愚钝的人,只要有灵药对症,良师教导,照样能够修真。用到无法两字,放在地球上来说,就是宣判了死刑,甚至永世不得翻身!
罗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神情,当然看不出那上面是否有沮丧失落或是懊恼。
身边隐约是纷纷的议论。
他知道师傅的潜台词是什么——没有违反门规的弟子,门派不能够主动逐出,所以这样宣布,也就是希望他有自知之明能够主动离开。
可是知道又怎样呢?
唇角微弯,罗密露出一抹众人无法看见的苦笑。
苦涩从面庞一直延伸到心脏,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都隐隐作痛。
怎么办……
他……不能走啊。
他……有不能够走的理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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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原本在台面下沉浮的东西堂而皇之展现出来后,罗密的处境并没有变得更艰难。若说先前是被鄙视,那么现在就是被排斥,被孤立……好象他的身上有什么可怕的能够媲美HIV的病毒,所有的师兄弟,包括正常来往的和高高在上的,都对自己避而远之。
寻崧也不例外,过去家常便饭般的唇枪舌剑被小心地收起,狭路相逢时,高傲的眼睛里虽然还是存在厌恶与鄙夷,却不会再表现得那么明显……确切的说,现在罗密整个人都变得透明。
早课。
午课。
晚课。
还有用餐时间,还有其他零碎的诸如洗漱打扫等等的时间,被人视而不见的情况不断出现。
罗密想起曾经有次和阿渺去听红丝带报告会,听到一半自己就沉入梦乡,到结束时被阿渺重拳砸醒……
如今这样算不算是现世报?
然而这样没什么不好,老实说,他,很满意。
至少比被自以为是的骚扰责骂看做垃圾,吃饭时被人撞翻餐盘或是吃到奇怪的东西,睡觉时在被窝里发现斑斓的虫蛇或是原本干燥的被子变得湿漉漉……要好得多。虽然这些恶作剧与寻崧的辱骂一样幼稚简单,可三不五时的他也会烦不胜烦。
可惜师傅仲简显然不像罗密这样满意,在那天早课时宣告罗密无法修真后,他原是期待地注视着面前的弟子,可是这名弟子却没有说出他期待的话语——
罗密只是仰起脸,搭在额上的黑发被早晨的风吹开,能够清晰地望见少年的面庞。那上面没有沮丧,没有失落,没有懊恼,看向仲简,罗密平静乖顺地开口:“师傅,弟子会更加努力。”
这是宣告,声明他不会离开。
之前一闪而过的轻松感瞬间消散,仲简略有些无奈地望住罗密,欲言又止:“你……”不是没有注意到少年左脸的掌痕,其他弟子对罗密的欺负,作为师傅的他心知肚明。但存着一分或许能让他更轻易离开的念头,仲简自始至终不曾处理这些事。
山风有些大了,穿过周围的竹枝时像巨大的手掌,将细弱的枝干拉远拉弯,可是它们又毫不犹豫地回到原位,反反复复……罗密背后是整片无垠的天际,衬着少年瘦削的身体越发单薄,但挺得笔直的背,昭示了他的决心。
“师傅不用为弟子担心,弟子一定会努力的。”
在之后数次仲简来找罗密时,少年轻声说出这句话。
声音虽然轻,可是很认真,很坚决。
被少年坦然望着的仲简,在那一刹那,感觉到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也出现了一丝松动……罗密这样的态度,其实相当适合修真。虽然修真名义上说是追求天道,事实上却是逆天而行,没有坚定的心志,路途中的艰难困苦便会被无穷尽的放大,一丝看似微不足道的动摇,也足够招来让人万劫不复的灾祸……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的仲简脸色逐渐转柔,道:“你且随我来。”
…………
…………
从凝翠峰前往主峰倾秀,如果只是仲简,大可不必像他们现在这样,徒步而行。事实上,就算多带一人,仲简也能够让这个过程更快些。即使是罗密这样入门仅一年的弟子,也能够说出至少三种方法,譬如使用碧篁专用的瞬移玉简,譬如使用仲简炼制的几种能够带人的法宝,譬如让仲简对自己施用轻身加速的术法。
但仲简什么也没做,只是带着罗密顺着山峰间蜿蜒的山路行进。
他知道自己是想让这个过程更长一些,长到能够看清这个举动是否必要。然而在回头时,望见罗密眼里坚定的神色,仲简心中的天平逐渐失衡。
他们转过最后一道山麓的时候,午时的第一声钟响在青云山间回荡。
身边的少年啊了一声,懊恼道:“糟糕!错过午课了。”
最后的一点疑虑消失殆尽。
仲简温言道:“不妨事。”
青云九峰秀倾天下,主峰名即为倾秀。此时午时已过,垂直上望,却只依稀能辨明一方蓝天,缭绕的云雾重重由半空中延伸至两人身侧,空气中充斥着温润的湿意,罗密目光所及,不过丈余。而山路并不平坦,罗密需要时刻注意脚下可能出现的障碍。师傅仲简则如履平地,几步加几步,二人间距离便被拉开。
“来,把手给我。”
罗密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仲简朝自己伸来的手,迟疑了一下,仲简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然后,被师傅牵住。
身畔依然是层叠的云山雾罩,脚下的路依然看不清楚,可是久违的幸福感从心底最深处悄无声息地蔓延而出将自己紧紧包裹在其中……师傅好象是突然换了个人一般,但,不是陌生人,而是数月之前的那一个师傅。
突如其来的欣喜甚至遮蔽住中间漫长的生疏冷漠的时光。
然而路途漫漫,终有尽头。
倾秀峰顶,云开雾散,碧篁主殿巍然而立。碧篁派中建筑物多小巧秀致,窗门扇几多由竹制,单只行过便可闻见鼻端一股清清竹香。只有这主殿与众不同,显得格外庄严巍然。
掌门玄策正站在殿前,看见仲简与罗密的身影出现时,端肃的面容上多了几分祥和,朝他们轻点一下头道:“跟我来。”他脚下一转,没有朝向主殿,从西北角拐过,当先走进一座偏厅,嘴里道:“进来。”
罗密依言进入之后,抬眼,正迎上苍竹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惶惶的不安油然而生。他不明白为什么当他如往常一样说出那句话后,师傅一反常态带着自己往倾秀峰而来。而且还徒步跋涉……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好几个月前的师傅,幸福得简直像在梦里一般。但踏进厅中之后,幸福感果然如梦一样远去,被苍竹探究的视线紧紧盯住的罗密,只觉得脸颊边无可遏止的滴下冷汗来。
一路上他不是没有思考过仲简将他带到倾秀峰的意图……难道,掌门还有师傅要将自己逐出门派?
罗密心跳正如擂鼓之时,仲简开了口:“掌门,让师弟开始吧。”
玄策颔首,“苍竹,此事交给你,我们便可放心了。”
苍竹道:“师兄过誉了。”话声方落,他迈步朝罗密而去,面容平静无波,罗密甚至能从他的瞳眸中看到自己的身影,细微的惶惑在这接近的距离中扩大,如果自己真要被逐出门墙,还能有什么方法留在这里呢……罗密正暗暗盘算时,肩头一沉,身体也随之向下矮去,苍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凝神,屏气,收心。”
这六个字声落,一边肩上的手掌抬起放至头顶,罗密隐约感觉到有股气息从那手掌贴合处流入身体,顺着经脉一一穿过,之前的惶惑全都消失,隐约有种舒服至极的醺然感觉围绕住自己,意识从清明逐渐变沉,外界的一切都越来越远,好似要全部销声匿迹……到最后,就好象天地之间,只剩得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