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窍玲珑，一窍不通》唐堇

8、长平现

　　步珏走下御座步入半人高的屏风后，两名掌舆女官手执羽仪将她完全遮住。
　　猜到皇帝要做什么，段清宴眼神一闪，其他大臣则纷纷跪地俯首不敢正视。
　　步珏听见身后那一片的膝盖触地声，笑道：“朕不叫你们看时，便有人冲上含元殿说朕身份不明，现在要给你们看了，怎的却都把头低下了？”
　　“陛下圣体尊贵，臣等不敢亵渎。”
　　“只让你们看眼背后印记，还不会叫朕掉块肉去。”步珏抬手拨开衣襟，微褪至肩下扇骨。对两位掌舆女官递了记眼色，她们便撑着交错着的羽仪缓缓上抬，只露出皇帝背后巴掌大的地方。
　　沈苍沉着眸色徐行至屏风外，肃声道：“陛下龙体安康关系重大，诸位同僚若真以大胤江山社稷为重，便该听从皇命速速决出真相。明知如今春寒犹在，殿内炭盆已退，假若陛下为此患上风寒，你们该当何罪？”
　　“臣等不敢。既然如此，那请陛下恕臣等对圣体不尊之过。”
　　众臣上前一看究竟，女帝扇骨上的将离花印记与画师所画长平公主的印记一模一样，甚至位置都没半分偏差。
　　躬身退开后崔植对邢震那方人冷笑道：“如今你们还有何话说？”

　　羽仪撤开，步珏已理好了衣襟，从屏风后出来走向高台御座。沈苍早已吩咐一名宫人速取披风来，那边女帝还未落座，便有女官小跑着捧来一件金红羽缎披风。沈苍接过后来到御座旁，展开披风裹在她身上。
　　殿下诸臣齐齐跪地，步珏面含微笑道：“这该验的也验过了，还有何疑问便在此一并说来，朕必定知无不言。但过了今日，倘若还有人敢擅闯含元殿质疑朕的皇嗣血统，休怪朕治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吾皇圣明。”
　　“既无疑，都散了吧。”步珏从御座上起身，眼前一花踩滑了脚踏，幸而沈苍及时伸手拦住她歪倒的身子。
　　“可有不适？”
　　步珏摆手道：“许是方才动了怒，突然有些头晕。”
　　她走下脚踏，足尖才沾地忽然像被抽干了力气倒了下去。在一片惊呼中，步珏陷入黑暗前心道：她这皇帝做的可真没用，竟被这点小事给气晕了过去。
　　沈苍抱着倒在自己臂弯中的少女皇帝，伸手暗搭在她腕上，旋即将她拦身抱起快步走向偏殿东暖阁：“速请太医！”

　　*

　　入宫后步珏便没再睡过安稳觉，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只是梦境一个接着一个，恍恍惚惚又不像是做梦。三哥趴在窗沿上唤她小名：“齐光，怎得还在赖床，快些起来，我带你去逐烟阁听曲儿。”
　　她一转头却不见了三哥身影，只看到太后坐在床榻边满面怒容指着跪在地下的一名女官道：“将这奴才扔进北苑，不许投食送水，由她在里面自生自灭！”
　　这是谁又遭了殃？步珏还没瞧清那人的模样便见她被人拖走，才想追上前问一句，忽得听见坠儿在身后叫自己：“小姐可别再睡了，沈太傅布置了好些课业，在书案上都快堆成山了，再不起来可完不成了，小心又要挨太傅手板。”
　　又？她何时被太傅打过手板了？
　　步珏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后一张脸轮廓渐明。步珏怔怔看着，猛地睁大了一双眸子，天皇老爷，这张脸可不是自己的吗？怎么被气晕了一次就变得如此苍白憔悴，像被妖怪吸干了精气般无神无采。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触碰，还未摸到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面前这张脸微微露出微笑，道：“阿姐，您总算醒了。”
　　步珏闻声呆愣了片刻，扭头望向床外，见坠儿正俯身关切地看着自己，眨了眨眼喃喃道：“坠儿，你怎么也在？我可还是在梦里？”
　　话音落下，她便听憔悴的自己低低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又忍不住掩唇轻嗽，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道：“原来是还没醒过神来，快传太医进殿，再派人去隆福殿回母后，说皇上已经醒了让她不要忧心。”

　　步珏终于悟了过来，哑声道：“你是长平？”
　　长平苍白的唇微翘，点头道：“是我，阿姐。我是长平，您的双生妹妹，萧珞。”
　　“你身体虚弱不便出行，怎么到这里来了？”步珏强撑着要坐起来，“朕只是晕了会儿，略躺一躺就没事了。”
　　长平赶忙将她扶住，在她腰后塞了个蓝底白牡丹宫锦靠枕。“这可不是躺着就能好得了的，阿姐可知你昏睡了几日？”
　　“几……日？”她不是只睡了一觉？
　　“那日您晕倒在含元殿时，我尚未离开，便随着来了紫宸殿。太医们看后都说从未见过您这种病症，束手无策。幸而沈太傅见识广博知道此病症，便让太医对症下药，又亲自守着为您煎药，熬了三天三夜这才将您救回来。太医说再三日后醒不来恐要凶多吉少，今儿个正是第三天。”
　　难怪浑身骨头都酸疼，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步珏咋舌。猛地她意识到什么，转头望向床榻外，坠儿还在眼巴巴盯着自己。
　　“坠儿，你怎么进宫来了？”
　　坠儿眼眶泛红，哽着声音道：“是小……陛下昏睡中叫了奴才名字，太后下旨，国公爷才将奴才送进宫。”
　　步珏忍不住笑了：“哟，爷今儿才知道原来心中最在意的人竟是坠儿你，否则怎会梦里也叫你的名字？”
　　“陛下！”坠儿可着劲儿咬牙提醒她，“陛下怎么这时候还想着拿奴才取乐子。”
　　见到最亲近的人一时忘了形，步珏眨巴下眼睛准备装病，细着嗓子对长平道：“你快些回自己寝殿，紫宸殿空旷透风，朕身子骨结实不怕，你着了风再病倒可就不好了。”
　　“我这病从未好过，再多一些却也不怕了。”长平眼神微黯，只一瞬便又恢复了笑颜：“是阿珞粗心了，明明阿姐才醒过来，还在这里吵着你不叫你清净。太医也该到了，阿珞先告退，改日再来探望阿姐。”
　　步珏注视着她苍白憔悴的面色，道：“你不要乱动，待朕恢复些亲自去找你。”
　　长平颔首道：“阿珞便在长生殿恭迎阿姐圣驾。”

　　*

　　长平被宫人用肩舆抬走后步珏发了会呆，几位太医诊完脉后俯首恭贺：“陛下身体已无大碍，只需调理些时日便可痊愈。”
　　“算来离朕登基大典不过十日，不妨碍大典便好。”
　　“臣等不才，多亏沈太傅见识广博，出手相助才得以化解此病症。”
　　步珏还未意识到现在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言语间颇为轻松，心惊胆战的太医们暗地里擦了把虚汗，皇帝不怪罪下来就好。
　　“朕有些累了，你们先退下吧。”
　　“臣等告退。”
　　殿内终于没其他人了，步珏歪在床上不想动弹，坠儿见她面有倦色连忙上前问道：“小姐可是身子难受了？”
　　步珏抓着坠儿的手无力地摇了摇，“幸好你来陪我，让我觉得这日子活得自在了些。明明才入宫不久，怎得见你却如隔三秋一般？”
　　“可不是吗，小姐不在国公府里，府中上下都像失了层颜色，连笑声都少了许多。有一日，三公子兴冲冲地来阁中，唤小姐名字要带您出府，见到空了的屋子愣了好一会子神才默默离开。奴才瞧着三公子的背影，竟是说不出的孤寂。”
　　步珏嘴角弯了弯，还是重又落了下来，不无失落道：“三哥可还好？”
　　“除了偶尔来小姐阁里照看您留在廊檐下的那些鸟儿，倒没听说三公子有病有灾，只有一次因去画舫船上听歌姬唱曲儿被国公爷知道，罚了几日禁闭。”
　　现在若还有力气，步珏一定会翻一个大白眼，真是白瞎了她为他操的那份心。
　　“爹爹和母亲呢？”
　　“国公爷和夫人自您入宫后便一直闭门谢客，奴才不在前院服侍，并不十分清楚。但国公府内一直平平静静，想必是无事。”坠儿给她掖了掖被角，“不过小姐既已即位，以后便不能再那么叫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奴才也要尽快改了口，免得惹了事非。”
　　“我在国公府生到十六岁，哪里是说改就改得了的。你既被恩准入宫，以后便像在国公府一样跟在我身边，也好时刻提醒我。”
　　“奴才晓得。只是没想到小姐才入宫这些时日便出了这般大事，国公爷下命瞒着消息，否则此刻三公子定要闯进宫来瞧你了。这些日子，小姐在宫中过得可好？”
　　步珏不知是该摇头还是点头，只能说：“在宫中再没人骂我玩闹无礼，我却也不敢任性胡为了。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不是跟着尚仪姑姑学宫规，便是跟着太傅学四书……”
　　说到这里步珏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忙问道：“太傅这几日可有到紫宸殿来？”
　　“沈太傅守了三天，确认小姐您性命无虞后便离开了。只是那时沈太傅脸色已经很是不好，您又昏睡的这几日便没再见过他。”

　　不仅那几日沈苍没来紫宸殿，往后几日也未见着。只是让冼墨来回了几句话，大意为皇上如今圣体欠安，需好生休养，课业暂且搁置几日，待登基大典后再提。
　　直至登基大典前两日，坠儿搀着步珏在殿外长廊上散步时突然听宫人长声道：“太后娘娘驾到。”
　　步珏停了脚步，等太后凤仪来到面前时向她见礼：“儿臣恭请母后圣安。”
　　太后上前扶住她手臂，坠儿便撤开在不远处候着。步珏一边跟着她走回殿内，一边疑惑问道：“母后今日怎么想来紫宸殿？难道是登基大典还有何不妥之处？”
　　“万事俱备，却也没什么不妥，只是这大典持礼之人，哀家至今也拿不定主意由谁来担任。”太后慢慢走着，悠悠叹了口气。
　　“儿臣全听母后安排。不知母后心中已有哪些人选？”
　　“若论德高望重，自然是几位当朝老臣最佳。可哀家又想着咱胤朝几百年头一遭女帝登基，这规矩上有些变通也不为过。这些年朝廷中人才辈出，许多青年才俊仕途风顺，若从中有人能为登基大典持礼，莫不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步珏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以母后之见，认为谁最合适？”
　　太后顿下脚步，侧脸凝视着她缓缓道：“皇上觉得，相王段清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