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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梦(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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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散去,长玥跌坐在院子门口,下意识抬手去摁住胸口中剑的地方,却没有伤口也没有血,低头去看,见自己身上完好,再抬头四顾,才见入眼仙光云霭浅淡青烟,是已经出了梦境在青泽里了。
这梦境果然是真实得如亲身经历一样,胸口仿佛还隐隐作痛,她竟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梦是醒,是魔教大小姐还是顾氏长玥。
心口仍是堵着梦里那股哀凉凝重的情绪,长玥揉了揉额头起身走出青泽,下了回廊时恰见到瑾童在不远处,看到她便走过来。
“长玥姑娘,你是去观梦了?……怎的脸色如此难看?”
见瑾童面带关切,长玥摇摇头道:“大概是被梦里的事情绊住了,一时还没缓回神来。”
瑾童便笑道:“此是正常,以往的有缘人,头一回入梦出来大抵也都跟姑娘一样,出来歇一会儿就好了。”说着引她到附近花廊中坐,“我正好得闲,给姑娘泡壶茶喝定一定神吧。”
长玥依言点头。只是在梦境中自己的意识跟梦主人的意识混一起,虚虚实实常常容易分辨不清,思绪仍是绕在那个梦里面。
“瑾童,同一个梦,能进去好几次么?”
瑾童点头:“只要每次都不超过七日时限即可,不过次数越多,入梦便越深。若当真陷进去,便也会出不来的……姑娘进的是什么梦,还想回去再看一遍?”
长玥便大致把梦说了一遍,末了道:“并不是想再看一遍,而是想接着继续看下去。”
长玥觉得她仍绕在那个梦上面,是因为梦中二人虽正邪不两立,江北临还是个使苦肉计的角色,却显然也是对那位大小姐动了情的。江北临走前留的约定,也不知道后来那位大小姐有没有赴约,而他们之后又怎么样了。
这就好比做梦时梦到要紧的情节,正要发展下去,却醒了,那种不完整不甘心的抓心挠肺感,必须倒头睡回去追进梦里把那情节发展完了才肯罢休。
瑾童却道:“观梦皆随缘,同一个入口进去,却不见得一定能看到姑娘你想看的梦境。再者姑娘想知道他们后来如何,梦里所见也不一定是真的。”
长玥有些疑惑的看他,瑾童便又道:“梦既为人心所生,则既可能是真实经历,也可能是心中臆构。”
“譬如姑娘刚才进的梦,或许那大小姐其实只是单相思,江北临就是从头到尾都没喜欢她,所以她才在自己的梦中期许个圆满,把江北临想成是与她两情相悦,也未可知么。”
瑾童完全身为局外人的分析已经颇有些神仙凉薄的风范。长玥反而被他这番假设说得更坚定了想回去再看看的念头。反正进去若看不到她想看的,她再出来便是了。
于是喝完茶,瑾童告辞离开后,长玥又回到了青泽里那个院门前。
周围萦绕的飘渺青烟恍如梦中那一抹青衫,长玥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神,抬步迈了进去。
云烟散去,却不再是那个熟悉的院落了。
长玥怔怔的眨了会儿眼,目光掠过陌生的深寂庭院,思绪中如上次一般自然而然的浮现出背景和回忆,可是——
“怎么跟上次不一样……哪个才是真的啊?”
“少夫人,又被梦魇住了么?”
耳边传来关切声,长玥回过神,看向面前的侍女:“我……刚才睡着了?”
侍女点头道:“少夫人在这水榭中赏景,方才又迷糊睡了过去,奴婢还担心少夫人着凉正要去寻毯子呢。”
长玥从那院门进来,却是身在这庭院水榭中,靠着软垫倚着扶栏。
没想到这里已经是三年之后了。没想到……她已经是江府三公子的少夫人——江北临的妻子。
长玥看侍女似乎还有话:“有什么事?”
侍女便道:“昨日李府夫人下了帖子请少夫人过去听戏,眼下时辰快到,少夫人还要去么?”
长玥想了想那帖子的内容,点头:“去吧,闷在府里也不知道做什么。”
李府的主人也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一位侠客,李府距离江府不太远,两家女眷时常串门走动。这一天李夫人请了戏班到家中,便往江府下了帖子。
后院中一簇的莺莺燕燕,李夫人看到长玥,迎过来:“你好些日子都不过来找我们坐坐,听说是懒得动老犯困,莫不是有喜了吧?”
在场都是女眷,说起这样的话题来便也不避讳,其他女眷也都七嘴八舌的打趣起来。
长玥垂眼笑了笑:“没有的事,夫人莫要拿我取笑了。”
三年前,正道人士趁万合教内大乱联盟围剿。万合教立教多年,规模势力固然不容小觑,但其内部盘根错节,不同势力积恶已久,正道还没攻上来,教主已经亡于教内混战,几派长老打成一团,纵使后来暂时合力迎战正道,但也已是摧枯拉朽之势,长玥带伤迎战,在那一场大乱中差点送了命。
那个九环崖的约定,她没有去,江北临也没有来。
因为,根本就不曾有过那个约定。
江北临在万合教中时,长玥还没来得及带他去过九环崖,怎么可能与她约在那个地方。倒是后来长玥重伤躲到了九环崖上,两天后,江北临在那里找到了她,避开旁人带了她下山。
许是因为这个缘由,所以才在之前那个梦中编构出了江北临让她去九环崖等他的情节吧。
江北临在其他正道忙着夷平万合教热火朝天时,带了长玥下山,替她治了伤,将她安置在一个偏僻小村中休养了近两年,然后才将她带回了江府。
那时她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江北临答:“我知道你不是他们所说那般,恶贯满盈的女魔头。”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江北临因万合教之事一举成名,在江家的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他替长玥编了一个前两年被匪寇灭门的大家族流落孤女的身份,也亏得长玥身形容貌在两年时间里变化颇大,而英雄救美女美女许英雄的故事又喜闻乐见,于是江北临将她带回江府,娶了她做夫人。
“北临,你心里并没有我,为什么要娶我呢?”
戏台上已经开了场,唱的是颇得女眷喜欢的《牡丹亭》。
婉转的声,旖旎的袖,从『心柳皱眉,浑如醉』咿咿呀呀的唱到了『经史腹便便,昼梦人还倦』。
曾经她作为冠名“婉约清雅”的“女魔头”,习诗是必备课业。纵然她并不喜欢,但被她那个教主爹逼着也不得不乖乖的抱着书学。
那天她正在默一首新学的诗,又绕又长十分难记,只好咬着笔杆子颠来倒去的一边背一边默。
念念有词的默了半天,那边榻上自打醒来就没吭过声的江北临突然开口道:“全背错了。”似是忍无可忍再也听不下去了。
她茫然的一惊,再一愣,看看自己已经默了大半的诗,转头翻书来看,果然错得都没边儿了。看看书,再看看江北临,又看看书,再又看看江北临,往复好几趟,终于凑了过去:“你怎么记得这么牢?……以后你教我背书怎么样?”
那时江北临还不能动,她每日叫人将他抬到院中见见光,自己便抱着书卷在旁边,或念或背,时不时被江北临叫停指点上两句。
影铺水面,花落人头。那时阳光明媚的景致,她已经记不清是不是只是一场昼梦了。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响,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阁怎便把全身现。』
台上咿呀曲调配着那舞步翩跹,将小女儿春心满溢的情态描得活灵活现,她细细的看着,也如其他夫人女眷一样听得不自觉带起笑来——总是这样情深缱绻柔美动人的欢娱和圆满,才最叫人乐于沉迷。
因为戏台之外,这样的欢娱和圆满,太不多见。
戏罢,长玥又觉得有些倦了,李夫人似乎还要留她的样子,起身过来时远远的看到回廊的那一头,便戏谑起来:“江三公子竟这般记挂,亲自过来接夫人回家?”
长玥跟着扭头看过去,看到江北临与李府老爷一道走过来。
江北临今年也已经及冠,脱去了年少青涩,却还是干净温暖从容清冽的气度。不知他在那头等了多久,戏唱完了才现身。一众女眷纷纷起身见礼,然后便又是一贯的打趣和赞叹。
长玥在一叠诸如天造地设,羡煞旁人的调侃中跟江北临出了李府。
回到家,江北临一路将她送到房中,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听说你这几日睡的时间比醒着要多,还总做梦,分不清虚实。”
长玥点头,平静道:“嗯,可能是大限将至了吧。”
江北临看她不语。
她的身子当年重创元气大伤,纵然用遍良药,也只能换来数年残生,撑到如今,差不多也该是要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北临,你心里并没有我,为什么要娶我呢?”
这个问题,江北临从来没有直接回答过,但她从他的言行中早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你心里有我,而我不忍辜负。
他对她只是愧疚和怜悯,从来非关风月。
是因为她出身魔教与正道水火不容,还是因为她见过他最狼狈凄惨的模样,亦或是因为,他只是没有喜欢上她而已。没人规定,有缘相遇的男女,就一定会执手相恋。
第二天江北临在家陪了长玥一天,午后日头不燥不热的时候,他把长玥抱到水榭中靠着。温暖的光线混着身后靠的体温,融融的让长玥又有些困倦,睁不太开眼。
江北临将她抱得更稳了些:“困的话就回屋去睡。”
长玥摇头,看着池中浮了落花的水面,半晌轻声道:“我这几年,其实很占你便宜,很知足了。”
“你还没有遇到那个会放在心里的人,而我也不会看得到那一天,何其幸运。”
那一年下元夜,她持香望水而拜,其实是有所求的。却不是求去除困厄,而是祈求,他们并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本不是一个祈求儿女情长的节日,或许因她妄为,所以老天不肯让她如愿。
手里那袭青衫已经怎么也抓不住了,她却是含着笑阖上眼。
“北临,多谢你如此待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怎奈何如花美眷,终不敌似水流年。』
曲终,而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