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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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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逍尽管心急，还是特意在方子里加了几味安神药，所以李寻欢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
迷蒙的眸子缓缓睁开，茫然打量着四周。
红日当窗，将石屋里的简单陈设照得清清楚楚，一床一桌，两张长凳，一个柜子，便是全部的家具，但是所有的东西都干干净净，显得很整洁。
李寻欢咳了几声，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把自己慢慢撑起来靠在床头，一坐起来脑中便一阵眩晕，闭目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和下来，重新睁开眼睛打量周围，看见屋角青石地面上堆着数十个酒坛，桌上还有一坛开了泥封的酒和一个酒杯。
李寻欢眼里露出一丝笑意，看来这位杨老前辈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无酒不欢之人。
再看看身上，清清爽爽，微微宽松的白绫里衣柔软干净，胸口窒息般的闷痛也比昨日好了很多。胸中又升起感激之情，看来杨逍虽然和传说中的一样孤傲，却是面冷心热，绝不是传说中的冷酷无情，甚至会杀害自己心爱之人的魔头。
只是，到底是什么力量把自己带回了一百多年前的时空？为什么又恰好会是在明教光明左使身边？
李寻欢倦倦地垂下眼眸，陷入了沉思之中。
与上官金虹密室一战，天下皆惊。这改变武林格局，令风云变色的一战，除了荆无命和李寻欢自己以外，却无人知道过程。那一战之后，小李飞刀之名，成为武林中再也无人敢冒犯的神话，小李飞刀，也成为正义必定战胜邪恶的精神象征。只有李寻欢自己知道，这一战他赢得多么艰险侥幸。
阿飞和孙小红进了密室后只看见上官金虹死不瞑目的惊骇痛苦表情，咽喉从下而下斜斜插着一柄飞刀，显示这一刀出手的位置很低。
李寻欢说上官金虹有好几次杀他的机会，甚至可以令他根本无法还手，他并没有自谦。倒不是上官金虹的武功比他高许多，事实上兵器谱前几名高手若论绝对实力可以说是旗鼓相当，谁能取胜其实更多地依赖于天时地利人和，当时的体力，心情，环境，任何一样都可以是致胜的关键要素。
上官金虹为人谨慎，从来不看轻自己的对手，更何况他要面对的是飞刀例不虚发的小李探花。两人第一次碰面，目光相遇激起的一连串火花使上官金虹当时就决定，他一定要除去这个人，否则他永远无可能独霸武林。
但是上官金虹并无信心，李寻欢兵器谱排名在他之后，可是那大海一样深邃宁静的目光使他看不透这个人的深浅。
那双眼睛带着几分落寞，几分厌倦，却充满明亮的智慧，如同碧空如洗的苍穹，没有什么可以遮蔽那一望无际的广阔。
上官金虹的眼睛若是刀，李寻欢的眼睛就是刀的鞘！
幸亏李寻欢是有弱点的，而且弱点很明显。
他太重情，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为了情，他情愿流血流汗，情愿长醉当哭，情愿独自憔悴。
上官金虹很满意他自己没有这样的缺点。但是他也不能公然用李寻欢心中重要的人要胁，否则就算赢了，上官金虹也会被武林中人暗中耻笑。
上官金虹不愧是枭雄，他没有绑架林诗音，他只是命人在约战地点的八角亭顶放了一只铁盒，铁盒里是一束女子的长发。他知道李寻欢必定会去勘探决斗地点的环境，必定会发现这只铁盒。
上官金虹这一手可以说是漂亮之至，用意虽然卑鄙，手段却很光明，是所谓的阳谋。
李寻欢果然发现了铁盒，也看透了上官金虹的用意，却还是不能不上这个当。他心已乱，不确认林诗音平安无事，他与上官金虹的决斗未战先败。
李寻欢不得不连夜奔驰数百里去兴云庄确定林诗音的安危。孙小红坚持与他同去。
那一夜李寻欢并没有时间去看林诗音一眼。他们遵照天机老人的嘱咐先去找李寻欢隐居了两年的小酒店的老板孙驼子，孙小红的二叔。
那时李寻欢刚刚得知，王怜花请林诗音把怜花宝鉴交给李寻欢，又担心给李寻欢引来祸端，便托孙驼子在李园附近守护怜花宝鉴。
谁也想不到，昔年大力鹰爪功名震江湖的驼鹰为了一个承诺，竟甘心在狭窄阴暗，尘土飞扬的小巷子里当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酒馆老板当了十五年。
两年来每到黄昏，李寻欢总是坐在进门的那张桌子上等着对面小楼上那盏孤灯亮起。孙驼子总是在一旁默默的陪着。他从不开口，从不问。他的手一点也不好看，肤色黝黑，骨节突出，满是粗糙的老茧，还似乎总是拿着一块抹布在擦桌子。
可是在李寻欢狂醉的时候，是这只手扶他回房歇息。在李寻欢咳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时候，是这只手替病中的他熬药擦汗。这只手曾经无数次给李寻欢端来晚饭和酒，现在这只手已被人齐腕砍了下来，就摆在那张两年来李寻欢每天都坐着喝酒的桌子上，断口处的血痕已干枯发黑。
而金钱帮的凶手们正在不远处和来向铁传甲寻仇的中原八义拼杀，李寻欢扑进房门的时候，陪伴了他十年的铁传甲为了让中原八义逃生刚好主动将胸膛撞上了其中一人的刀锋。
刀光亮起如闪电，李寻欢杀了金钱帮的一个人，金钱帮的人没有一个是怕死的，却在这一柄小小的飞刀前勇气尽丧，其中一个人竟在李寻欢问他话时吓得自杀，其余人都逃走了。
李寻欢的热泪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着铁传甲脸上的血和汗。铁传甲逃亡是为了不连累他，赶回兴云庄也是听说藏宝谣言担心他的安危。
李寻欢愿意挖出心来交换铁传甲的平安，可是他救不回铁传甲的性命。
铁传甲欣慰地笑了一笑，微弱地叫了一声“少爷”，在李寻欢怀里吐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口气。
李寻欢痛得哭也哭不出来，他跪在血泊里，四肢冰冷发抖，胸中的热血却像是一团火在燃烧。
人人都说小李探花对朋友义薄云天，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曾经获得多么伟大的友情。铁传甲，郭嵩阳，阿飞，孙二叔，蓝蝎子，这一个个男人女人都有非凡的血性和义气，而他是多么幸运才结识他们。
可是，这些人，他一个也留不住。所有的人都为他而死，阿飞还活着，却生不如死，李寻欢空有例不虚发的飞刀，却不敢对林仙儿出手，因为那可能会彻底毁了阿飞。
那种悲痛，自责和无能为力的愤怒，足以生生把人逼疯，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了解。
一夜之间，李寻欢鬓边的白发又增加了很多，得知林诗音平安，李寻欢没有去看她，连夜赶回决战地点，孙小红实在担心他的状态，又过于相信代李寻欢去决斗的爷爷，在酒里下了药，让太过悲愤疲惫的李寻欢在马车里好好睡了一觉。
等李寻欢知晓实情，恐惧之下的两个人弃了马车，骑了快马全力赶路，快马倒下，便运起轻功不顾一切地狂奔到夜深，等赶到八角亭的时候，衣服被雨和汗浸得湿透的李寻欢已经几乎连站也站不住了。
迎接他们的却只有上官金虹冷酷威严的脸，他抽着天机老人的旱烟袋，淡淡道：“你来晚了。”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来晚了。”
李寻欢便是在这种状态下被上官金虹带回了金钱帮总舵的密室决斗。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无，体力衰竭，何况还加上一个荆无命。充满杀气的荆无命即使剑未出鞘，他的存在本身对敌人的心理就是巨大的威胁。
任何一个别的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难免会信心丧尽，闭目等死。
可是他不是别的人，他是李寻欢。小李探花的身体很孱弱，咳嗽的时候好象一个三岁的孩子也能把他推倒，可是他的意志坚如钢铁。不管在任何绝境下，他都不会轻易放弃。
经过多年的折磨，他的样子很憔悴，湿透的发丝粘在惨白的脸上，狼狈虚弱得象是随时会倒下去，可是他的眸子，在敛去深沉的激愤以后，重新平静清澈得象一湖秋水。
李寻欢甚至坦然坐下，悠然嘲笑着上官金虹。既然必死无疑，他当然可以坐得舒舒服服，不必再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烦恼，而上官金虹却不敢。
一向冷酷无情的上官金虹第一次产生了舍不得杀一个人的情绪。眼前这个男人外表文雅，看起来很温和，可是再大的煎熬与打击也磨不灭他骨子里的悍勇和骄傲。
所以，他更得杀了他。但是，本来想等李寻欢衣服干了就出手的上官金虹命人取来新衣给李寻欢替换。
他觉得这样一个人就算死去也应该是干干净净的。他甚至让人拿来一壶好酒给李寻欢，如果不是因为上官金虹觉得这种情绪太危险太软弱，他甚至想坐下来和李寻欢痛饮一番。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上官金虹是李寻欢一生中所遇的最可怕的对手，却也是他一生最大的知己。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注定有一个要死在对方手里。
得以略略休息的李寻欢体力稍复，然而武功还是不到平日的三成，交手不到一刻，龙凤双环排山倒海的压力就迫得他喘不过气来，全凭凝定如山的信念才没有倒下去。
上官金虹的确有好几次机会可以杀他，甚至令他根本无法还手，可是若就这么杀了他，上官金虹也就不是上官金虹了。
小李神刀，冠绝天下，上官金虹兵器谱排名第二，他生平最醉心的的确是权力和掌控他人生死的乐趣，但是若无对武学的热爱和追求也绝无可能有今日的成就。
上官金虹深知今日自己占尽便宜，这其实不是一场公平决斗。上官金虹一向不择手段，强权即真理，死人是没法儿要求公平的。但若是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根本没机会出手就这么杀死李寻欢，就犹如酒鬼遇上绝世美酒而没有尝一尝，以后他一辈子想起这件事就不可能睡得着觉！
自负的上官金虹做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冒险决定，他略略放松了攻势，好让李寻欢的飞刀有机会出手。
但说到底这其实不过是上官金虹对自己的一种安慰，他一世枭雄，岂肯把自己真的置于险地？李寻欢明显精疲力竭，飞刀即使出手，威力肯定也比平时大打折扣，上官金虹从不轻视对手，但若是连这样的一刀也避不开，那他上官金虹也不配统一武林了。
在一旁虎视眈眈的荆无命显然也有同感，他看出了上官金虹手下留情，却并未出言阻止。
即使上官金虹减慢了攻势，双环上强劲的压力也不是当时的李寻欢所能承受的。李寻欢被迫得倒地一滚，才险险避开上官金虹直击面门的一招，束发的发带却被贴着头皮刮过的劲风扯断掉落在地，长发披散下来。
这一避是如此狼狈，以致连荆无命妖魔般死灰色的眼睛里都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上官金虹也微微一哂，手上的双环停了极短暂的一瞬，也就在此时，炫丽到刺目的刀光一闪，上官金虹脸上的表情霎时变成了不可置信的惊骇，悔恨和痛苦。
李寻欢在绝没人想到的时刻以绝没人想到的姿势发出了他的飞刀。
被龙啸云父子设计擒住关在柴房里饿了十几天后，龙小云曾对看似虚弱得站不起来的李寻欢说：“据说李大叔的飞刀不但能坐着发，就连躺着时发出来也同样准。”
那不过是对末路的英雄一句恶毒的嘲讽，却在无意中说出了无人知道的事实。
就象他最爱惜的少年阿飞的剑可以从任何角度刺出去一样，李寻欢的飞刀的确躺着时也能发。
那一刀出手的位置极低，但是李寻欢的飞刀一旦出手，便会无一例外地以无可比拟的速度去到他想要的任何地方。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一代枭雄用他自己的生命再次验证了这个神话。中刀的一瞬上官金虹全力一击，双环脱手向李寻欢砸去，李寻欢又在地上拼尽全力一滚才堪堪避开，但是双环带起的劲风却有如实质重重击在他胸口，让他立刻两眼发黑，当场呕出一口血来，伏在地上久久起不了身。若非荆无命一见上官金虹死了就如失去了魂魄，一直呆立着象个死人，荆无命伸出一根小指头也能杀了他。
所以很久以后，李寻欢打开铁门走出去的时候，他实在疲倦得连话也不想说。若非金钱帮众早已尽数被阿飞剿灭或吓得逃走，任何一个武功低微的小卒也能置当时的李寻欢于死地。
阿飞没有辜负李寻欢对他的信心和爱护。他在关键时刻挣脱了情爱的枷锁，再一次拼着性命帮助了他的朋友。
小红更是在这一战中真正走入了李寻欢的心。这个脸象红苹果的女孩，她的爱是这样光明。她温柔而悲伤地送心上人去赴死，用眼神承诺让他放心，她会替他做完他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她会坚强勇敢地活下去。她绝不肯成为心上人的拖累，让李寻欢无后顾之忧的同时又给了他无限勇气和信心。
她象春天的阳光一样让人无法拒绝。
遇友如此，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李寻欢真是说不出的感激，他终于从他那绝望痛苦的爱情和愧疚中挣脱了出来。他会默默关注那个远走天涯的女子，暗中护着诗音平安度过一生，亏欠于她的，只望来生能补......
前尘往事一一在心中流过，李寻欢长长的眼睫掩落，似已痴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