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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常恨此身非我有 ...

  •   这一切石火光中,除了解情之人,旁人哪里看得透彻,便是渡焚、田森离得左近,却也只当是他捉了人质在手,又怕嫌碍事般丢去了;头脸全被体恤遮去,哪看得出究竟是谁,他们心思全在叶修,其他也不甚在意。此时便看他身影从屋顶一晃,转眼间便站在冯宪君面前;张琳韬与武帅见得明白,双双上前拦时,均差了一步,那魔头已亲昵地搭上当今盟主肩头,冷笑着看他俩一个刺在颈前,一个顿在胸口,却都不敢再入半寸。
      冯宪君只得道:“放下罢,是有事要与叶神相谈。”
      两人撤了招去,叶修笑了一下,算是回应那俩刀剜般的眼神。冯宪君看在眼里,觉得当真皮笑肉不笑,显得有些森然可怖了。他与叶修交道算久,这人便是平常懒散,但交手对敌,却是十分用功,鲜有打发应付的;这下举动,倒显得有些反常,仿佛心情十分不好。他做这盟主,便是四方周全,稳妥大度,因此这一下看去,倒立刻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在这种时刻当说不当说了;他向喻文州瞥去一眼,觉着是不是得到蓝溪阁正厅去,这事儿些许还能坐下来谈,单现在说,怕是得立刻剑拔弩张。喻文州显然也是同样心思,两人目光一错,主意既定,刚要开口,可偏有那不解风情之徒,许是专程来拆台拖腿的也不一定,卡在这当口好死不死地唤了一声:“教主。”
      正是陈夜辉。
      叶修一怔,待看清了唤他的人是谁,那浑身杀气一瞬便溢了出来,狂风卷地一般霎时间布满周遭,连那草木声响,此时听来都满是金戈之气;嘴上却仍笑道:“奇了怪了,我不是你口中该杀的魔头么,怎地方才过了一日又变回了教主?”
      陈夜辉此人毫无长处,便是武功也没甚稀奇,但亏得面皮够厚,另外见风使舵的功夫,怕是练得十成十;此刻刘皓重伤,冯宪君对他心生疑虑,他没得靠山,而本先行将就木的家伙当真便如他姓名一般有神佛护身,突然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他此刻既有求于叶修,也毫无忌惮地将那旧时称呼叫得顺口。
      “既然一日为教主,那自然终身为教主……”
      他尚未说完,叶修便啐了一口,转头朝冯宪君问道:“中什么邪了,连白眼狼都说得出这般恶心人的话,”他看一眼喻文州,心里猜想有了七八,“嘉世出事了。你们突然不下杀手,这是要来问我收账,还是来要我认栽?”
      冯宪君叹了一声,道:“你在此间时,我带了这几位,觅得行踪前来寻你。本已下令约束各派,但血海深仇,岂容须臾;路上信息不便,一时也没知会得。眼下江湖上原先无极会下的十大帮派,合围嘉世,要为先前河间无极灭门一案,寻个公道——”
      叶修眉头一锁,但旋即展开,冷笑道:“我现在已经不是教主,嘉世如何,干我甚事?”
      冯宪君刚要与他分说,又是陈夜辉不甘寂寞,突地插口道:“教主,那本教圣女苏姑娘的性命若何,你也不管不问了么?”
      他此话一出,但见斗神勃然变色,单手一探,竟然绕过冯宪君与武帅,将躲在后头的陈夜辉捏着脖颈一把提起,拉到身前,喝道:“陶轩对你说了甚么?!你们当初答应我绝不动沐橙,如今却又反悔?!”
      陈夜辉腆着脸皮,那表情看来半是讨饶半是嘲弄,胸有成竹般笑道:“教主,这可怪不得我们。天地良心啊,苏姑娘在时,谁不当天仙一般供着?但眼下各派围攻嘉世,他们拿了苏姑娘去,在河间无极庄上设下堂口,要你当面对质,以命抵命,好祭奠何老前辈在天之灵。”
      叶修不怒反笑了:“难道堂堂嘉世,竟然沦落到拦不住河间十大帮会的围攻?”他一转念便已经明白,“你和刘皓出来追我……你们不知我去向,出来寻的当然不止二人。还有谁?崔立呢?你们把嘉世搬空了。只留了沐橙在?!”他说话间手指用力,但听陈夜辉喉头喀喀响动,显然喉骨将碎。冯宪君叫道:“住手!”手中折扇一点,袭向叶修手腕阳谷穴。叶修竟不去管它,脚下发力,猛地向前推出丈许避过扇尖,便是要致陈夜辉于死地。冯宪君一招不得,碍于身份,又不能眼睁睁看这人横遭毒手,只得叫道:“尚有一事允告,叶神手下留人!”一面倒转扇面,陡然扦插,那扇法妙极,后发先至,刚好嵌入二人之间,便要挑开那钢筋箍做般的手掌。叶修也不打话,单手翻掌拍去,便要将他震开;冯宪君虽然武功算不得这般能封神称圣的旷世奇才,但也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顶尖好手,只是他这般为人,说得好听那叫做谦和过迂,难听点可谓装腔作势,因而自做了盟主之后,便凡事要人担待,不爱擅自出手。眼下实在被逼得没辙,他也倒不吝啬,拿出看家本领。叶修反掌拍上,没料到竟然没能震开,两人都各自一愣。原来他此刻心神大乱,更兼先前真气封于蓝河体内,掌力自然大不如前。耽得这一刹那,冯宪君的扇面一晃,便如一柄剪刀,直向叶修扣住陈夜辉的手腕削到。叶修只得撤手换招,刚一松手,陈夜辉便连连呛咳,身形急动,向后连滚带爬,逃也似地拉开距离。
      冯宪君不愿与他缠斗,见陈夜辉脱险,便要撤招;他手头刚刚一松,叶修又毫不留情,放着当今盟主不顾,直朝陈夜辉一掌拍出。陈夜辉闪避不及,手脚并用,向后躲去,冯宪君无法,只得又横拆一挡,将招数都接了下来。这时还是喻文州善解人意,替他张口说道:“叶神你莫忧心,苏姑娘是自愿去的,因为十派围山,口中难免污言秽语;她执意要与你讨得公平清白,这才跟他们下山,并没有受伤或被人无礼。但眼下十派的确将她扣在庄中,广发英雄帖,便要激你上庄去讨她。可是……”
      陈夜辉陡然一阵尖利笑声,气喘吁吁地抢过话头:“可是那日你和那小相公跳崖去了,我便当你死啦!!刚巧你那好徒儿寻到这儿,便对他说啦!!有渡焚大师佐证,由不得他不信。结果!你知道那可人疼的小少爷怎么说吗?他说‘师过徒担’,他证不了你清白,但愿意替你担责,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要上无极庄去,讨他未过门的师娘回来呢!就凭他那点儿没出道行的功夫,也不眼力见——”他停了停,单看叶修脸上神色变幻,突然说不出的扬眉吐气,大笑道,“教主大人,你只得这么一个好妹子,这么一个好徒儿,平常时碰也不让我们碰得,说也不让我们说得,仿佛他们是云水做的,我等就都是泥捏的一般;现下眼睁睁地都要断送了,你却还躺在温柔乡里,跟哪来的清俊后生厮混呢?天下第一?我呸!我看你是天下第一无修无德、无耻无情之人!!”
      叶修但觉得血往头上逆冲,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自得学成以来,除了师承以外,谁不敬他一尺,尊他一句,怕他三分,如今陈夜辉当真觉得这人如困兽穷斗,发起狠来,想必不会放过他,这般生死一瞬,倒将心底话全部喊出来,骂得痛快淋漓;但实则浑身发抖,也不知是被激的,还是吓的,与他视线一对,也顾不得头脸体面,只往冯宪君腿脚后头钻去。
      张琳韬见他不再发话,以为他心下愧疚,便开口叹道:“叶秋,你如今倒有悔改之意了?如若不是你一开始造孽,如今也落不到这般下场。苏姑娘与邱少侠都是无辜之人,何苦为你卷入业障。”武帅在一旁冷笑道:“那苏沐橙却是君莫笑的胞妹,魔教妖女,行为乖张,江湖上几多少年才俊,被她把魂也勾去了。若说有多么无辜,倒也未必。”冯宪君沉吟道:“只是邱少侠一表人才,倒是个难得的好苗子。……若这般断送了,当真是武林一大憾事。但是规矩师承,向来错乱不得。他这般做派,倒当真是名门正派的行法……”
      叶修打断他话头,沉下声音道:“你是说,我得负荆请罪,送上门去,为了这莫须有的栽赃罪名而引颈就戮,来换得根本与此事毫无干系的二人性命,以告慰那不知在哪的在天之灵,就是名门正派,大家做法?”田森道:“无极门灭门惨案,人证物证俱在,你教派门中,主事之人亦供认不讳,你走火入魔心神恍惚,忘却自己作为,我们也见着了;但身为一代豪杰,事后竟一味推卸,倒要晚辈担责,那是大大不该。”
      叶修嗤了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不想杀我,哪里劳动得了各位大人物出马;我便在这儿,光明磊落的出手便了,若何必连沐橙都一并遭殃,被加上这些强辞夺理的罪名?”他这般一说,有些人便肚里打转,有戚戚焉;因为当真单打独斗、光明磊落出手时,全天下几人能胜过他去?便称一声魔头,好让自己以多打少,也下得去台阶。
      陈夜辉一看形势不妙,掂量着倘若今日不撺掇二方打起来,自己恐怕断无机会脱身,己方人多势众,而叶秋大病初愈,内力虚浮,恰才他从锁喉之上便感觉得出,车轮战术定然不济,正是绝佳时机。便扬声叫道:“大家也不必多话了,我们家这位教主大人,从不听人好言相劝的;更不管别人死活,他眼中便只有他自己。不若带他头颅过去,安宁省事,想必河间诸派也能明辨是非——”他这般说着,却时时刻刻防备叶修,见他脚下走招,便也应时而动,往武帅背后便躲。
      武帅这几日与他相处,端得看不上这等腌臜小人,碍着冯宪君周全面子,这才勉强应对;此时见他竟然拿自己当挡箭牌使,心下大怒,趁着周围人皆不在意,飞起一脚,正踢在陈夜辉臀上,将他直往前送去,做了自己的挡箭牌;而几乎同时,叶修喝道:“你还叫我一声教主,那好,我便用教中规矩,先治了你!”翻手一掌,向前拍去,原意是要擒过武帅,再料理陈夜辉。他向来算招极准,却没料到武帅这般一送,刚巧将陈夜辉大喇喇全身破绽送到跟前,那一招小擒拿手,正拿住胸前大穴,但听得陈夜辉一声惨呼,抽搐不止,身子如泥一般委顿在地,却是刚巧叶修擒住他武穴命门,这内息一吐,两人功力差若天渊,竟是陡然间废了他武功。这一下变故,当真凶险已极,莫说数位高手,便连赶来围观的蓝溪阁弟子们也尽皆瞠目结舌,又恰巧他话声在前,均以为叶修刻意为之,渡焚双掌合十,抢步上前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武林人士,谁不把功夫看得比身家性命一般重要,这般废去武功,却比当真一掌拍下天灵盖还要歹毒。叶修冷笑一声,向武帅道:“当真可笑,难道就没你干系功劳,竟这般客气,全拱手送我?”武帅心中有愧,不敢答话,急忙跃开一旁。渡焚尚且不知,只是垂目叹道:“叶秋,你好作孽!若不是你业魔障心,如何会有今日惨剧?”
      这颠倒是非,到头来竟然都算做一处;除了他外,到底谁知我只是想见一人?一如当初师门惨剧,每每人总自说自话,杜撰编排,倒把此生中最为逍遥的好日子,都划成罪业魔愆;把那最为单纯的寻常道理,偏抹得肮脏污秽,最后兜一箩筐,劈头盖脸地朝他砸去。
      叶修想得明白,却除了笑一声外,别无所答;更不打话,突然单手一提,将陈夜辉腰上系着的那柄原属刘皓的离恨剑猛地抽出,手下招招狠辣,一时间剑光舞做一团,一剑袭向四大方位,身形如影,难辨真伪,剑上威压难当,更兼锋利无匹,无人敢用刀剑肉掌硬接,因此离得近的更不管是谁,尽皆被罩在剑风内里。周遭蓝溪阁弟子生平头遭见识这般恶斗,方才算悟了斗神之名当真不假,不由得惊惧万分,但由得发一声喊,谁都不敢上前助阵;场中除了刀刃交接、真气沸涌之声外,静得连呼气声也不闻。
      叶修自知若拼内力,此刻气海空虚,他胜不过渡焚,便借着离恨剑上便宜,势若颠狂而又无人能挡,一时间众人左支右绌,数人中武帅功底稍差,立刻被这一通强攻逼出破绽,但见剑光过处,危急万分,须臾间项上人头便要不保。叶修嗤道:“武宗主这般客气,叶秋心领不成,只好第一个拿你来开杀戒!”银光落处,行将见着血沫横飞,身首异处的惨状来。
      静如落针的场中,突然有人叫道:“住手!!”这一声平淡无奇,连真气灌注也没得几分,只是在如此激斗之中,显得突兀不已;而更令人惊诧的是,这般一喊,竟然生生喊停了那杀人剑,便悬在武帅颈前一霎,但听当地一响,黄少天的冰雨不知从哪里陡地穿出,便从这一瞬迟疑之中寻到破绽,将那全无缝隙的剑影扯开一道,硬是将这无解战局撕裂开来;而与他几乎同时,无数乌丝金线穿插而过,将叶修持剑单手捆缚吊起,却是似乎早料到了黄少天这一剑破局,恰好完成束缚,可谓妙到毫巅,正是长于操控之术的喻文州。黄少天满脸戾气,同时剑尖翻转,跟着冰雨锋刃便扣在叶修胸前。便见自家阁主脸上一片肃杀,开口却仍是淡淡说道:“叶秋,蓝溪阁中不见血,更妄论杀人。您与我家当主多年交情,文州以为不用提醒。坏了阁中规矩,蓝溪阁可就不当你是客了。”
      叶修懒懒笑了一声,瞥了一眼适才出声喝止的蓝河,又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扫开去。那孩子拢紧了衣襟,像怕得很似的,极为勉强地站在那里。这也是常事,单见着自己这般模样的,有几个人不怕不恨不妒不贪,那才新鲜。他张口就道:“啊哟,这般规矩,原来作数的么?那倘若我咬破他人嘴唇,也算得数——”他话未说完,脸颊上突然一道大力,却是黄少天突然撤去剑身,反手攥柄成拳,狠狠揍上他脸颊。
      这一下变得快极,谁都没料到这号称天下第一的武学大家适才以一打五毫不落下风,可竟对这一下全无抵抗,被蓝雨剑圣一拳捣在地上,嘴角渗血,却伸舌舔了一舔,毫不在意地咧了咧嘴,跟着轻嘶一声。
      “你他妈的要不要脸?!叶秋要不要脸你说?!你以为全天下人都是那个苏沐秋,都该爱你纵你由着你任性妄为?你怎么——你怎么对得起——”
      “……少天。”
      喻文州适时出声喝止,黄少天气得上头,喘得厉害,但掌门师兄这般一唤,他也知得轻重,下头一连串话登时说不下去,只劈手夺了他手里兵器,远远摔去一旁。
      叶修面上反倒一片平静,也见不着恼:“那也轮不着你来揍我。”一边擦净了血迹,将手伸到黄少天眼皮底下,“怎么办,这不还见血了吗。”
      黄少天被他一噎,刚想开口顶回去,又瞧见喻文州盯着他不发话,偷眼再想瞥蓝河,人却不知哪里去了。只得皱着眉头,怒道:“这个不算,这是……”他甩了甩打得发酸的手腕,恨恨说道,“防你嘴欠。”

      蓝河觉得脚像不是自己的;一下下扎在成日里走惯了的石板路上,痛得钻心。路上仿佛撞到了人,有些茫然地招呼着道:“蓝河你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他没答话,连对方脸都没瞧清楚,嗫嚅一声算是应了,埋着头直走。好笑的是阁中出了这等事,大家全都跑去瞧天下第一的魔头长几个脑袋几个胳膊,宅院这边人影也不见一个;他去井边拎起水桶,兜头将自己淋了透湿。身体里攒动的火苗都被浇得偃下去,衣衫贴在身上,多余的水珠打湿石板,又将生满青苔的缝隙浸透。
      得做点事儿,做点事儿让自己不去想。他扯着井绳,又提了一桶水,浇透了,再提一桶。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似乎有人窃窃看他,“……听说是蓝河瞒着师叔师伯,把他带回来的。”“真的假的?!”“嘘!……那魔头不是……那个……?……”“哎,蓝师兄昨夜没回寝屋啊…………”“你们瞎猜个甚,那个苏沐橙又算是怎么?那是板上钉钉的……”“哎你们不懂,娶亲和这不是一回……”
      蓝河倏地放下桶,水声刹然而止,远处有人立刻停住了口,眼神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
      “咳,蓝师兄,你……”又猛地缩了缩,“……梁师兄。”
      手腕被一把攥住了,水桶夺下来丢在地上。这一辈里的大弟子梁易春瞪了长舌师弟一眼,简单地丢下个字:“来。”就拖着蓝河,把他扔回屋里。随手拽了几件干净褂子,往湿漉漉的人面前一扔:“换上。”
      蓝河摇了摇头,冰冷的感觉很好,令人头脑清醒,浑身都被冷水浸得发抖,会让人忘记胸口毫无道理的剧痛。
      梁易春也不多问,沉默站了一会儿,道:“那边打完了。”
      蓝河禁不住猛地一颤,抬头看他。似乎是觉得这举动略微怪异,急忙又低下头去,被浸透了的发鬓滴着水,滚到过长的眼睫上伫着,随着整个人不能抑制的颤抖,晃出一片朦胧的光影。他双手下意识地交叠在一处,又极端害怕似的,抬起来拢在嘴边。
      梁易春看了看他,脑海里大约想过了几种说法,但最后开口道:“他没事。”
      蓝河一下子便睁大了眼,忽地站起来,脚下却不听使唤般地猛跄了一步,险些摔倒。但他兀自站得直了,又矗了好一会,才慢慢坐下来,突然回神似的大口地喘着气,眼泪随着冰冷的井水,难以抑制地滚落下来。
      梁易春看了一会儿,终究没再开口,只把衣服拿到一旁,道:“换上吧。小辈们看着,像什么样子。”
      蓝河没得说话,只轻点了头,慢慢地扯下湿透的褂衫,露出消瘦的上身来。那本先就过白的皮肤上,星点布着红痕,梁易春到底年岁大他们一些,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平日里与蓝河多有照拂,但此刻一想前因后果,竟也不知该说甚么,只觉得有些刺眼,不由得将脸转向一边。蓝河生性敏感,他这么一转,自然立刻便发现了,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大春,我……”
      梁易春打断他:“认真的?”
      蓝河没有开口,他捏紧了手中的衣衫。
      梁易春等了一会儿,像是在仔细考量;最后说道:“他……不好。”
      蓝河摇了摇头,苦笑一霎,道:“是我不好。……他……他终究要走的。……蓝河行为秽乱,违悖阁规,愿受师兄责罚。”
      梁易春久久没有开口,蓝河见他脸色难看,不由得苦笑叹息,却又兀自心底一酸,直感到无比委屈。恐怕日后他想在蓝溪阁立足,更要担上数倍于此的怪异眼光、轻薄嘲弄、流言蜚语,却偏生无从置喙。但他也是骨子里倔劲的人,当下忽地站起,道:“我……回厢房闭门思过。脏了你衣裳,也不知你还要否……却待洗了,再还你罢。……”
      他撞到门口,梁易春却陡然伸手,将他拦下了,面色如霜地开口:“你等一下。”他却扯过一旁的名册簿子,哗啦啦翻了起来。
      “是了,你无故缺了二日的早晚课。道场的清理,也没有去。”
      蓝河愕然。“……大春……”
      当值师兄仍然一丝不苟地检查着他的错处。
      “平日的坐修,也该是你的教习,言飞帮你带了。”
      “数日未归,亦没有请给外宿。”
      他把簿子翻得完了,砰地一拍。“罚你回房思过,明日里给花圃挑粪。”
      蓝河愣得片刻,终于回过神来。“……没了?”
      “没了。”梁易春道,“我按阁规行事,止负责阁中操练出勤。蓝溪阁又不是少林寺,你爱欢喜谁,不归我管。”他生是寡言之人,此时一气说了这许多,直将蓝河推回自己房里,不忘嘭地一声,带上房门。
      蓝河倚着门框,沉默半晌,终于轻声道:“谢了,师兄。”
      那边厢竟也没得走开,此时斟酌许久,还是叹了气道:“听我劝……他不好。”
      蓝河低低笑了一声,道:“是。他是天下第一的无修无德、无耻无情之人。可是……”又摇了摇头,把话头掐了,改换道,“毋需劝了……我不会再见他了。”
      梁易春倚着门廊,觉得自在了些,仰着头看着房梁上的薄尘。“怪得很。”他开口道,也不知是说蓝河,还是叶修,抑或两者兼有。

      但阁中弟子也都觉得怪得很了。早先不知是谁打得上下一片乱套,眼见着人头落地的惨状,现下却坐在厅上,好像当真是客一般,要他们阁主好茶好酒地款待着,还大言不惭地要求设宴饯行,当真脸皮厚如城墙一般的、据说还是蓝溪阁前任魏当主至交好友的武林名宿,除了这魔头叶秋还能有谁?现下他接过了特意替他泡的滚烫茶水,没事人一般说道:“你们蓝溪阁的茶不错,我一早惦记着呢。”
      黄少天咬牙切齿:“师兄,我早说该将他一边胳膊卸下来。喝喝喝,你混蛋的还知道喝茶,怎不把你那张臭嘴烫烂了?苏妹子还被人拿着,你那徒弟替你擦屁股有多么辛苦?你是怎么做得为人师表?不对首先你积了什么德能收到这么好的关门徒弟?”
      叶修嘶着嘴道:“去去去,谁说是关门弟子了?我收了这么一个好徒弟,你羡慕得紧也不能因爱生恨哪。”
      黄少天跳脚道:“你现下死了,他就是关门弟子了!”要不是喻文州拉着,怕是当真又要上来揍他。
      叶修慢条斯理地道:“我现下若死了,他怕才是真要死了。我既然死不得,他们也自然无事。想必冯盟主已经将我如此命大的消息传去,只要鸽子没被半途射来烤吃,怕再过一时也就知了。那时小邱还离得远着呢,沐橙也得在庄上好吃好喝被伺候着,我急甚么?逼着我去送死还不让人填饱肚子,文州你这么做可忒没情面啊。”他说得似乎条条在理,但黄少天耳中听来,便觉得尤为不对,若当真你头脑思绪这般清明,适才又头晕脑热地发甚么疯?那架势真恨不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若不是蓝河那一声唤得及时,别说当即武帅就得身首异处,就算诸人合力拿下了他,恐怕当中也无有人能全身而退。想到这节,又一阵犹疑,道:“你……你真打算赴约拜庄?”
      叶修双手一摊:“还有别的法子吗?换你去?”一面敲着茶碗道,“文州,我饿。”
      “靠啊!”黄少天扯着他一边去了,低声道,“……那……你就这么始乱——”说了一句觉得不对,忙改口道,“卸、卸磨杀驴?”
      叶修慢慢地白了他一眼:“我不要脸惯了,可你们蓝溪阁好歹是要脸的罢?卸个屁磨,成语都不会用,就坡下驴你懂么?你不懂,文州自然懂得。”
      “呸——‘文州’那也是你能叫的——”
      “啧,要脸你就低调点。你卸得开,自有人卸不开。”他慢慢摊开手,又捏紧成拳,看着掌心纹路,扯开嘴角,“其实卸不开,倒也不见得不好。”
      “聊什么呢?”喻文州这时走近了,朝他们道,“叶神,今留一宿,冯盟主一行明日便得启程,邀你同行。今晚聊备酒水,也算这一趟替你饯行罢。”
      叶修笑道:“这趟许多烦劳文州,当真过意不去;但我散漫惯了,可不想和这群老顽固们一同走。”
      喻文州倒也料到他这么说,显然早有防备:“那也值得,叶神留个信物,文州便斗胆做一做担保。”
      叶修瞥了一眼黄少天,才道:“太稳妥了也磨人啊,你这性子。种在我臂膊里的乌丝金线,竟还不够么?再说,苏沐秋墓既在这里,我是生是死,终归要回这里的。”
      喻文州静静看他,道:“那蓝河呢?”
      两人僵持了一霎,叶修已大咧咧往厅中主客席上坐了,懒懒笑道:“若我说要带他走时,难道你便放人么?”
      喻文州答得毫不犹豫:“这可由不得你。”
      这时候冯宪君等人都已陆续上厅,显然这一场饯行,可不是单看在斗神面上。叶修跷着腿把话岔开:“这不厚道啊文州,我才要唱一出单刀赴会,你先倒给我摆起了鸿门宴来了。我看项庄也就罢了,不若来个虞姬,舞上一舞啊?”
      “叶神说笑话呢。文州不以为你是单刀赴会,当然也就没有鸿门宴可备。是非曲直,若你愿意分说,自然能够全身而退。有冯盟主和各位英雄在旁主持见证,河间十派亦不敢拿你。何必要做那图穷匕见之争,谁个不知你生死无惧,但许有人正盼你回头。”他主座坐了,将长袖一拂,持杯四顾,煦然笑道:“冯盟主,叶神,各位,请。”

      梁易春想了许久,终于还是敲到了蓝河门前。已是晚课时分,厢铺倒也清静得很,他进去见时,蓝河已与往常没有不同了:头发整齐地束起,衣衫穿得周正,笔直地坐在那儿,捧着一卷经书,就着油灯影里,支颌读着。待走近去,却见那眼神不知随魂飞去天外了,书页一侧,都被灯火烤得逐渐焦糊卷曲。
      他着实看不下去,心下一横,劈手夺了书,拽了蓝河道:“走。”

      待得快绕到厅堂后头,蓝河终于发觉不对,挣着手道:“去哪里?”渐渐听见堂上人声对话,但听得真切一分,脚下便迟得一分。
      “阁主宴客,做个侍酒。”
      蓝河惊得直弹起来,像头倔马似的裹足不前。“我——”
      “——怕?”
      梁易春停下步子,看着他道,“你怕他当众无礼?”
      蓝河艰涩开口:“……不……”
      “怕他不肯见你?”
      蓝河只是摇头:“……我……不想见他。”
      “不想?”梁易春皱眉道,“你刚念经时,却在想什么?”
      蓝河张了张嘴,却没得声音。
      师兄将他往帘后一按。
      “就站在这。”梁易春想了想,补了一句,“权当受罚。”

      蓝河欲哭无泪。但阁中上下,师承兄弟,长幼尊卑,有序有别,这一辈里的大师兄吩咐,按规矩,他自当无有不尊。
      但一帘之隔,便是席上觥筹交错,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搔着耳根。
      身后便坐着叶修,单是想到这点,便令他脚下仿佛扎着针,痛得一刻也耽不下去;眼见着梁易春走远了,要逃的话此刻还来得及。可蓝河又痛恨这般的自己,分明想见,却又怕得很,若说恨他,又想要当面问得明白。就这么囫囵着仿佛弃若敝履,算是个什么呢?
      但又有个声音在说,问得清楚了,却又怎样?当真为了他抛得下礼义廉耻,
      师承门派?做那些糊涂事时,想也未曾想过此节。只求他好好活着,便得欢喜;但如今他当真活转了,自己却当如何?仿佛原本单纯如水的人生里,突然旋起一道暗涌,那些清的浊的,掀起泥底搅作一团,原本的走势流向,也全然混淆一气了。他脊背贴着廊柱、毫无气力地滑坐下去,便恰巧看见那只手搭在椅背上,隔着一层淡色的纱幕,触手可及。
      “……我可不擅喝酒。一则是酒量本就差得很,喝了也不尽兴;二来,也有十年滴酒不沾了。喔,武宗主你要和我喝?这怎么能,那还是让我以茶代酒,回敬一杯罢。今日里有些对不住,但现在想来,至少我俩在看人眼光上还挺一致,可喜可贺嘛。”
      那双好看的手拿起杯子,又放下了;脊背向后靠过来,椅子有一些吱嘎作响。蓝河觉得像是被他挤没了仅剩的一丝缝隙,中了定身符似的动弹不得,撑在一侧的手背突然感到一阵裹挟涩凉的温暖,却是被他隔着帘子,攥了掌心。
      “……!”
      惊呼强自抑在喉腔深处,便陡然觉得掌底一凉,一个白瓷杯儿被抵到手心跟前,酒香迤逦而来;但那只手却也同时撤去了,纱帘绕回了原位,手上空荡荡的,沉甸甸的,剩一杯满溢的冷酒,沾湿了滚烫的指尖。
      “咦,叶秋,你不是才信誓旦旦赌咒发誓说你不饮酒么?”
      “思来想去,无以为报,惭愧得很,所以自罚三杯。”
      他话音体听来洒脱自然,毫无雕凿。蓝河压根不敢回头偷看,只攥紧了手中小盏,却突然隐约见那地上被烛火倒出影子,刚好落在脚前。那影子举起酒盏,斟上一杯,好像知他在看似的,微微致意,便一饮而尽。
      他的声音传音入密,在耳边说道:“这一杯谢你,屡次三番,舍命相救。”
      那影子又倾一杯,直倒得酒水满溢,浓香醉人,又仰首送入口中。
      “第二杯,谢你真诚欢喜,荒唐错爱。”
      杯空顷满,不多不少,刚稳在酒橼。
      “最后一杯,谢你身牢劫海,一片真心。”

      伤心夜,绝情酒:三杯尽,恩情绝。
      蓝河明白过来。烛火跳动了一霎,那影子在眼中模糊扭曲,朦胧成一个巨大怪异的兽,朝他恣开獠牙,兜头咬下;利齿穿透肌肤皮肉,直接戳上心脏肺腑,吞噬撕扯,内里血肉模糊,但外表还偏是个人形。我不喝,他嘶声大喊,可喉咙被利齿穿破,毫无声息。又有个声音在血肉模糊的五脏底下说道,这样不是正好,长痛不若短痛;变回和往常一样的生活,免得这般痛苦纠结,不是更好。他浑浑噩噩地,用皮囊举着酒盏,朝着应该是喉咙腔管的部位,一灌而下。

      席上诸人但觉耳中嗡的一响,尖利刺耳的响声震动耳鼓,仿佛投石击水,一圈圈涟漪汹涌而至,震得人耳底剧颤,脑中一阵晕眩。在座皆为久经修为人士,立刻便发觉,这分明不是真实声音,而是由内力扩散震动导致,与传音入密一样道理;但显然使用者空有内力却不得法门,因而无法操控成音,只宛如泣叫一般,毫无章法。这门功夫极其难以掌握,对内息要求更为高超细致,因而即使在座各路豪杰,除叶修以外,能将传音入密用得十成十的,当真并无他人。这股气劲更是如此熟悉,显然是叶修真气一脉,因而各位皆是一惊,暗自想道:“莫非他又走火入魔了?”但朝当事人看去之时,只听得酒盏一声碎响,便见他头颈一歪,伏在矮几上,竟醉得睡过去了。
      众人目瞪口呆,这才方知他三杯即倒的功力,果真不假;便全当适才那声凄厉传音不过是醉酒闹事,不值一哂。喻文州起身笑道:“真是不省心的主,我扶他去厢房睡罢。少天,你招待各位,不可怠慢了。”一面走到近前,对尚自恍惚的蓝河轻声说道:“过来帮忙。”
      蓝河但觉头脑一片钝响,也听得见外头动静,似乎自己做了甚么,却又全无知觉;直像是仰天长啸一般,但他分明用手按紧了嘴唇,指节直被咬得破皮,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可好歹还听得见吩咐,在蓝溪阁中,掌门师叔的话比天理还大些,因而即便是浑浑噩噩之中,身子倒也随着动作,架了叶修,跟着喻文州走去内室。但觉他身上淡淡酒香,身子滚烫火热,心跳笃实响动着,暖得人一阵安心。待将他放上榻去,又不由得看着那酣睡脸庞,青黑眼圈,翕睫暗影,半晌挪不开眼睛,更挪不开步子。
      门闩轻响一声,却是反扣住了;喻文州站在他身后看了一阵,这才唤道:“蓝河,我有话问你。”

      蓝河禁不住浑身轻微一颤,答了声是,转过身来,却不敢看自家阁主的眼睛。喻文州叹了一声,道:“撇去这醉鬼不提,这儿就你我两人,有些话我便放开了说,你也别不自在。那日里,我见徐景熙神游天外魂不守舍的模样,便追着他问了,他瞒不过,都跟我说了。你莫要怪他,是我强着问的。”
      蓝河点一点头,微微阖了眼道:“既是掌门师叔打问,我们自当有问必答。”
      “他也是出于好意,忧心于你,怕你年纪轻轻,做出错事。但你与他……”喻文州看了那睡得鼾声大作毫无风情的醉汉一眼,道,“你都给了他了。”
      蓝河喉咙发紧,垂头答了声是。
      喻文州叹了一声,又道:“早先时候,他倒问我:若要带你走时,我是否放人。你若要跟他……”
      蓝河吓了一大跳,脑袋轰地一声,人已经扑通跪倒:“掌门师叔是要将我逐出师门?我不走!蓝河是蓝溪阁的人。”
      喻文州瞧着他神色,摇了摇头,道:“你且伸手出来。”蓝河自然伸手,喻文州翻手便扣住了手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一股冷柔内息探入体内,正是蓝雨正宗心法下的纯正内息。若是平日,两人内息同根同源,相融相契,正是助益,然而此时喻文州内力一入,蓝河登时觉得穴道脉络尽皆刺痛不止,便像是排斥异物一般,抗衡砥砺,不由得大惊:“……怎么?……”
      喻文州道:“你与他同参双修法门了罢。”蓝河梗塞无言,便听自家掌门续道:“适才在宴席之上,你心绪乱时,无意间竟能动用真气传音,你可知道?那般浑厚霸道,分明是叶秋的功体,所以我猜着了。他内息向来强势,你修为尤浅,被他这么一冲,原先的蓝雨心法,怕是全被化去了。”他又试探了一番,这才说道:“你内力修为,已然比先前强了数倍。但那里头,已经没有一分是蓝溪阁的功夫在内了。即使你便要说自己不是蓝溪阁弟子,亦没有话说——”
      蓝河但觉心里乱成一团,五脏六腑全不在该在的地方,他咬紧嘴唇,突然用力地向掌门叩首下去。
      “……蓝河知道自己行为秽乱,违悖人伦,愿领掌门师叔重责,绝无丝毫怨言。内功心法,若得师叔允准,哪怕从头再练……只是……只是逐出门墙的责罚,务请师叔收回成命。我生长于斯,受教于斯,蓝河一切,都是蓝溪阁给的……若出了这里,便教我往哪里去呢?”
      喻文州没料到他这番说话,只得先一步将他拉扯起来,迟了一晌,缓缓说道:“不用这般惶恐,我不会责罚你。若要罚了你去,我与少天,那也得陪你挨罚了。”
      蓝河一怔,半晌才明白过来,惊得睁大了眼,说不出一句话。
      喻文州笑了笑,只看着他道:“所以若有甚么难言之隐,尽管说罢。傻小子,虽然这一位当真荒唐怪杰,但既给了他,难道你便不喜欢他,不愿跟他二人远走高飞?你身上没得负累,他又是那般洒脱之人,若放得开时,江湖之大,庙堂之远,旁人便是戳烂口舌,又能奈何。”但他说完,想了一想,又摇头道,“可惜你……似乎不是叶秋一般人物。”
      蓝河感到舌底一阵苦涩,那人分明就躺在他身边,借着酒劲,仿佛咕哝着些甚么;只要一垂下手便能碰到的距离,那呼吸拂在手上,滚烫得像那杯陈酒熨着喉管,火辣辣地一阵刺痛。
      咫尺之间,偏隔着一整个江湖。
      “蓝河从来不是甚么人物,能替师门做的,便是不为师门蒙羞……若是因此逐出师门,将来江湖之上,旁人会如何置喙;同门兄弟,又怎地抬头做人……”他想到叶修与苏沐秋当年,最后师门下场,不由得油然生戚。
      更何况是,便是我有这份心时,他又如何作想?他心底位置,又能分多少与我?即便不贪多与少,这没得牵绊,又能持续几时?
      “恰才……我已与他喝过了绝情酒。”
      “从此恩怨情仇……两两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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