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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唯有杜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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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酒馆的掌柜陈客南,也就是陈伊的父亲,深知经商不易,人生艰险。
他二十岁时好不容易酿造研究出的酒打出名头,却被一伙地痞勒索掉之前大半的收入;过了一个月终于恢复元气,又赶上丐帮内讧,店面被席卷进战斗中,一屋子的狼籍让他欲哭无泪;之后是乱党竟然密约于此,被朝廷捉个正着,打斗后又是一地碎瓷飘酒香。于是中年男人明智地给自己的酒肆定了规矩:第一、莫谈国事;第二、多说好话多作揖;第三、千方百计攀结权贵找人撑腰。
前两条那是相当经典,因为数百年后陈家酒肆的一个茶馆分店因克守祖训被写入了文学作品而流传下去。
至于第三条,他本打算是把独生女儿嫁个某金龟婿,事实上,陈氏夫妇都不是美人,于是他们的女儿打出生就注定与祸水二字无缘。
幸好。
幸好段大人挑选徒弟,说要训练一批女子护卫,又说出来就有官当。虽然是虚设的头衔而已,却依然让陈客南眉开眼笑,提起小女儿的衣领就扔了过去,从此除了节假公休不问生死。
陈伊摇摇头,对这段身世只觉得好笑。回想过去的辰光,她都觉得是个自己毫不在意的笑话。就连那斑点的血迹,也只不过是在自己之外的世界嘲笑一点自己的无奈。
所有的事情,都与我无关。看了看外面云彩开始绽放淡白的光明,陈伊干脆走向衣箱,藤笼的盖子掀起来,有玫瑰干花的香气晕柔缠绕开来,手扶着光滑的箱盖,莫名的怅惘让她觉得乏力,顺手把那重要的盒子塞进箱子,抽出官服,便急急地关了那盖子,仿佛是要盖住什么被牵引而出的热烈与广散。
她靠在巨大的藤箱上,没有说话的力量,遍身空洞,找寻不到失落的香。
“阿司!今天早晨去吃豆花好不好!”西门空开始拍门,开封府后院里开始弥漫清晨的活跃,有人骂骂咧咧在往当值的地方走,也有下了夜值的公人打着哈欠却依然铿锵,麻雀比人闹,也许是人,也许是鸟。
“阿司起来了啊起来啊!”西门空更加努力,难得有人和自己一起住过来,过去被大叔大哥们忽略的孤单情况也许会有改善。
她带回来的信息只告诉了大家,九王爷府上有一群默默无闻的高手守护。好不容易劝说下黄赖斗志昂扬地“杀进去再说”和段无烟“有必要去玩一玩”的念头,一切安排终于照旧。西门空和赭司华暂借调在开封府。
有一只手自她身后拍向她肩膀,西门空身手灵活敏捷,再加上长期在黑暗环境中锻炼,耳朵格外尖细。
她快速搭上那手,指尖凌厉直奔身后人的肩上穴位而去,腕上急促翻转,白绡就要脱袖而出。
后面那人却是稳稳避开了她如流星闪过的手指,不多不少,不快不慢,不急不缓,恰恰踩住东南方位闪身,又是安定地抬手向下一扣,就压住长绡起突的纹路。
“........”西门空呆住。
她微微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这脸太熟悉,太棱角,这人太挺拔,太伟岸。有自上而下的气息宣泄下来,尽管,所有的气息和光芒都被那人封闭在深处。
西门空又吞吞口水,依然发不出声音。但有人可以。
“师傅!?”那声音充满讶异自后面传来。西门空回头,却是走廊拐弯处端了一卷书的赭司华惊讶地看向这边,眼皮有淡黑的浮肿。
茶碗盖钝钝地切住碗口,蓝白青花在撞击声中温柔带出茶香,远远不可捉摸。
吹开一口升腾的白雾,段宏皱起眉头:“大婶,你最近省钱了吗?茶的品质大不如从前了。”
沈眉却似好不在意这外号,只哼哼道:“反正你不是替我做事的人了,打发打发就可以。”
“很好,那么可以破解任君浩死前留下的密语文书的人,我也可以帮你先打发掉。”段宏好整以暇地又皱了皱眉头,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并不算太劣质的茶汤。
下一瞬间段宏手上的茶碗就被扔到了窗外,段宏的领子被拎起来,脖子被掐在当朝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的手里动弹不得。
赭司华和西门空都觉得自己的脸有抽筋,尤其是看到沈眉的官靴踏在椅子上满眼放光揪住段宏的情景。
赭司华很快就明白可以帮助破解各类符号密语的人。她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师傅,那个人,真的有重新出现的可能吗?
任君浩死前只是拼尽力气从书架上扯下了一卷百家姓,手指僵硬固执地点住第一个“赵”字。同时,他留了一堆谁也看不懂的书信。
那手指已经淤住血液,指甲死死地抠住那个字,一动不动。赭司华看着那手指笔直急切地点住最高贵的姓氏,只感觉惨烈以及无奈。
生前,那根手指可以做许多事情,它组成了一个人生活中的全部活动和事业。关节与纹路分明的皮肤,有他自己触摸过的所有记忆。
任君浩负责的是查处结党营私,作乱天下。他会被杀得如此干净利落,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一定与邪教有关。
阮秦正奏得圣意,知道他查的是现下风头正劲的无崖教。消息一放出来,沈眉就匆忙放下手里一点眉目都还没有的满香楼案件,急急进宫面圣,阮秦正当时还在按规矩三叩九拜准备离开,沈眉就那么冲了进去,把这个案子又大包大揽了下来,丝毫没有考虑到两个疑难案加一起后开封府的工作压力会加大多少。
在朝与在野,实在是个很有趣的话题,太敏感,太暧昧,太嫉妒,太酸味,太潇洒,太在乎。
朝堂与江湖,有了那么些微的对立与平衡。一般的黑白两道,只是绿林风雨,但如果牵扯到某个至高无上的权利点,锦绣华服中的人也可以狠辣到恐怖的地步。
无崖倘若只是个普通教派,给它一个魔教的定义,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江湖里去撕杀,可是——
“无崖圣火燃天下,有情义士替赵家”。
这种口号喊了出来,赵铉开始冷笑了。
他派的是任君浩。这个人庸碌无为,默默无闻,平凡无奇,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是暗访的最佳人选。
赵铉拿了架子私下授意时,看到这个自己都记不住面貌的官员眼里闪过兴奋,他不禁想笑。他只是把一种威严凌驾在别人身上,他就注定是会得到感激的那个。
任君浩死了就是死了,皇命二字的担当,却不容这样的侮辱。
赵铉疲惫地放下奏折时,也清楚地明白,自己要维护怎样一种尊严和存在。
“河南大旱。”赵瑞吹了吹气,伸出手指拨弄一下面前的琴,那是极尖细的一根,便凄厉厉颤抖出一声高调来。
纱笼烟罩的房间里,轻柔缱绻地坐了对饮的二人,隔壁的房间里似有琴伎在弹奏,又有清冽的酒盛在琉璃的杯,这个空间,似是放在琥珀中一般,澄黄凹凸。九王爷赵瑞那缕蓝色头发,在这里若隐若现,夹杂在朦胧的昏黄里,嘲讽,诡异,幽暗,秘密。
斜倚他对面的人,伸过手熟稔地抚摩劝酒女子光洁的脸,眼神眯起笑容,他的笑,不如不笑,因为那是毛骨悚然的刻痕,出现在一张绝对没有感情色彩的脸上,他极温柔地抚摩,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也就是说,缺少雨水啊。”
“我以为周先生对小姑娘不会有兴趣。”赵瑞很快就把话题转移至风月,同时瞥瞥那一脸羞涩幸福的斟酒的女孩。
均匀紧致的手缓慢抚摩向下,直到那粉嫩的颈。周扬微笑,灿烂狰狞。
赵瑞端起杯,低下眼,悠悠地抿了一口,再看向对面时,恐惧愕然的美丽的头颅就无力地垂在地上,唇边一丝细长的血,盛开的年华被这一丝猩红抽离出逐渐冰冷的身体,不再鲜活。
赵瑞冷哼一声,倒是满眼欣赏。
他想做的事情和想要得到的事物,全在这一场酒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