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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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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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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余晖终于消散的时候,尹千觞又问起了那个“故人”。
“……人活于世,挣扎求生,痛苦总是多于欢愉,种种追寻,不过如渴鹿逐焰、人心迷妄而已,”欧阳少恭轻声开口,眉眼宁静,“后来方知,原来浮生倥偬,稍纵即逝,且当珍惜。”
这话说得隐晦,他并不指望尹千觞能听懂,对方也并不可能知晓自己心中复杂的思绪。早在巽芳故去之时,他便已觉得生无可恋,后来麻木而淡漠地活着,也只是惯性而已……如今,一切豁然开朗,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欧阳少恭已不再惶恐,亦不再茫然。
“少恭。”
静静地听他说完,尹千觞忽然抬了眼。沉暮的天色里,他深灰色的眸子里不见了一贯的戏谑与散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黑,映着天边的最后一点余烬,像是有一簇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
欧阳少恭的心中没来由地一跳。
尹千觞扯起唇角,认真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对不起。”
——下一个瞬间,在欧阳少恭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刹那,一个巨大的法阵就在二人的脚下旋转着展开,竟将整个玉尘峰顶都笼罩在内。星星点点的亮光顺着他们来时走的那无数冤枉路依次点亮,彼此之间连接交织形成细密的光网。
这些无形的光网带来有形的压力,每一根上都附着着强大的灵力。在这张巨网中,空气仿佛变得无比粘滞而沉重,欧阳少恭终于单膝跪地,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他没有试图挣扎,因为早在法阵刚刚展开的时候,他就惊悚地发现,自己施放的法术都沿着那些光线被一一分散化解,网格中间遗漏的那点灵力,尹千觞挥挥衣袖就能解决。
“……幽煞之阵,”欧阳少恭喘息着开口,“龙渊部族的禁忌法术……没想到……女娲族的巫咸大人……竟然也会。”
“学了个半吊子而已,让少恭见笑了。”
尹千觞低头看他,并没有否认“巫咸大人”这个称呼。欧阳少恭的脸上荡起一个嘲讽的微笑,五分为人,五分为己。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对方的心智,入梦九层的玄梦之术,竟然真的困不住他。
那些先前不甚明了的细节此刻也逐渐清晰——中皇山是地界与人界交通之处,两界罅隙之间的灵力精纯充沛,更兼有忘川冥河,对于阴煞的幽煞之阵来说,再合适不过。
千年之前,他的第一次渡魂,对象便是角离之子角越,因此知道这幽煞之阵是龙渊部族从上古流传而下的,禁忌的弑神之法中的囚困一式,法力强横无比,几可困住神魔。
“难怪……就算山道蜿蜒,千觞绕得弯路也太多了些。”
“幽煞之阵耗费巨大,若不借住中皇山中浮散的灵力,怕是咒语还没念完,我就先被抽干了,”尹千觞点点头,耐心与他解释,“幽都之人不得随意进出人界,我小时候也只能偷偷溜到这山里来……玉尘峰我上上下下爬过几百遍,每块石头长什么样子都能背出来。”
果然如此。
先前二人上山时绕得那些弯路都是这人有意为之,扔下作为路标的零碎物件也想来是固阵的灵镇。只不过,一般的阵法里只需一样法器作为灵镇即可,尹千觞走一路扔一路,难怪自己竟然未查。
几百个灵镇错落有序,各个都关系到法阵的稳固。就好比是用千钧之力去捏一只茶碗,任何一点细微的不稳都会令整个杯子四分五裂,如今尹千觞不仅把这几百个茶碗都好好地放上了桌子,还一一斟满了水。可见他对于细微灵力的掌控,早已是登峰造极的精准。
这些分散的灵镇助他结阵,更是网缚抽空了方圆十几里内的灵力——这等投机取巧的法子都能被他想到,欧阳少恭倒真不知该夸奖还是该讽刺了。
“真不愧是千觞……处处都给人……惊喜。”
欧阳少恭摇头低笑,却没想到对方又是一个束缚法术压了上来,这回真是连动动手指都困难。面前,尹千觞摊了摊手给他解释:“乘人之危的事我|干得太多,难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他倒也没猜错,欧阳少恭暗诵的术法被硬生生打断,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腾。他连忙闭目调息,自太子长琴的魂魄被一分为二之后,除去渡魂时的凶险,他也不过曾有三次濒临死亡——
第一次是在乌蒙灵谷,他与他的初遇。血涂之阵展开,凶剑焚寂中的半缕魂魄游弋而出,合魂的法术却被风广陌与韩休宁二人联手打断,他躯体中那本就不稳固一魂四魄也险些被一起拉出来封印。
第二次是在白帝城,他饮了一口浮欢酒,俯身去吻他。那是在城墙脚下,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舒服,那人一副微醺的样子,眼睛里笼罩着一层清清亮亮的水汽,转瞬就向他心口递出一柄附着法咒的短刀。
第三次就是在这中皇山上,他第一次主动牵住他的手。天高地远,山川辽阔,他以为自己终于寻到了存于人世的意义和理由,却不曾想到,这人的心思原来也细密至此,不动声色间便设了一个圈套等他来跳。
——似乎只要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就一定伴着生死相较。
只是,若全无希望,反倒不必这般痛苦,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似乎得到,最终却还是失去。长久追寻的尽成虚空,枉他自诩阅尽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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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听到一阵碎响,原来是尹千觞把他那个褡裢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雪地里——竟然都是灵犀骨,纤细精致,白莹莹地闪着光,照亮了周遭的尺寸之地。
欧阳少恭不知道对方的用意,只冷眼看尹千觞的指尖亮起一点微光,依旧是简单的引灵之术。
“灵犀之骨灵力强大,可惜为木金水三系共生,一直都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尹千觞摇头叹息,“还好它还有点别的用途……”
话音未落,另一个法阵即刻展开。欧阳少恭的瞳孔猛然一缩,只见地面微微颤动,那些灵犀骨上的光芒由白转红,向周围扩展,如同横流四溢的鲜血。灵力源源不断地由尹千觞身上涌|出,汇聚到二人脚下那纵横交错的纹路中去。法阵的光芒愈发炽盛,却是诡异的暗红色,隐隐透着不详。
光影交错间,法阵的纹路逐渐成形,华丽繁复,其中蕴藏着的凶煞之力令人周身生寒。
“血涂……之阵……”
欧阳少恭不可置信地开口,几近窒息,脑海中刹那间回忆起书中的一段句子——灵犀骨,白地锦文,角强而实,暗处而有微光。其骨细文广者是雌,骨粗文狭者是雄,乃双生共命鸟喉后椎骨。
——双、生、共、命、鸟。
他的心中豁然开朗。同体共生,同魂同魄,却又可在死时自行分离的奇异鸟儿,像是天生就为了助这血涂之阵。
只是,他在乌蒙灵谷的那一次是为了引出焚寂的剑灵以归合魂魄,尹千觞又要来何用?
除非……
欧阳少恭挣扎着抬起头,果然,灰衣的男人也正望向他的方向,笑嘻嘻地开了口:“我这一半魂魄,少恭不要嫌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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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涂之阵,移魂引魄。
阵眼之中,尹千觞仿佛正遭受着什么觉大的痛苦,踉跄跪倒在地,靠那柄插在地上的重剑支撑身体,维持阵法的另一只手却稳如铁石。
但欧阳少恭知道,对方现在正经受着怎样的煎熬。
魂魄分离之苦他深有体会,那种从内向外的巨大力量,仿佛是将人身上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都碾得粉碎,再重新拼合起来一般,根本不是常人所能承受。
然而尹千觞不仅受住了,更有余力维持血涂之阵,竟是自己将自己的魂魄硬生生撕扯分离。
“千觞,停下!”
欧阳少恭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得不成语调——尹千觞以为他是谁,需要他渡魂来救?
太子长琴的另外半魂他早已寻到,根本不需要他这多此一举!
“少恭……是不是想说……你已寻到那另外半身?”尹千觞扯了扯嘴角,似乎在笑,“但经历了血涂之阵……就算你寻回了一魂四魄,也还是无法重入轮回……”
欧阳少恭一怔。
“反正这一魂四魄送你之后……剩下的二魂三魄留着也是浪费,”尹千觞眨眨眼,语调自得而狡黠,“不如一并用掉,牵引命魂融合……”
“莫非——”欧阳少恭只说了两个字,心头那个可怕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盘旋萦绕,让他不敢去想。
“燃魂引,”尹千觞答得随意,像是在叙述与己无关之事,“否则……这也只是一次渡魂而已,待并不能真正令少恭体内新的三魂七魄融合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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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之中,并不属于他的记忆纷沓而来——
幽都的地底,少年巫祝在雄伟的神庙中仰望女娲巨大的雕像,天空中是灵魂汇成的河流,无穷无尽地往忘川而去。人人都说风家长子年轻有为,法术修为高深,将来必定是女娲座前最优秀的祭司;却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中究竟有怎样的黑暗与怨懑,恨着这座将他困住的城,和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神。
青玉坛的地牢里,被锁在墙上的年轻人眼神决绝倨傲,竟对着施刑人说出了那“可怜”二字。只是当时他的心中确实如此作想,眼前这人年纪轻轻,便似乎对尘世已无半分留恋;明明生于人界,拥有他们地界之人遥不可及的阳光、草木与星辰,却毫不珍惜,只能靠折磨他人来获取点零星的快|感,当真是可怜之至。
琴川、江都、青龙镇、白帝城……他与他一次又一次的“初遇”,一次又一次的相伴而行,一次又一次的失忆,一次又一次的不辞而别……那些被玄梦之术拆解得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欧阳少恭无比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
琴川的河道中,二人泛舟而行,江面飘着无数莲花灯,星星点点犹如行在天空;江都的石板路上,古槐垂柳,两人并肩站在岸边,听某人品评花船中的姑娘;在青龙镇的龙星商会,他偷偷拿了一枝他在东海生州采来的草药,换了几坛珍稀的鬼都醴酒,却被他捉了个现行;还有在白帝城外的山坡上,琴声琮琤,弹铗而歌,他说其心不悔,其心不改,而他说放舟河海,时雨时晴,只愿此生的确是好梦一场。
他以为对方每次都来不及爱上他,却不知道,原来在这漫长的时光中,自己早已成为了他记忆的一部分,融入骨血的熟悉。
“少恭……”
他轻声唤他。
血涂之阵的光芒逐渐弱了下去,合魂之术即将完成,这也同时意味着,尹千觞的一半魂魄即将燃烧殆尽。
愈发模糊的思绪中,他想起那个被欧阳少恭豢养在青玉坛密室中的鲛人女子,体内种了一棵梦魂枝,慢慢发芽长大,她也渐渐沉睡,永远沉睡在美梦之中。
当她醒来之时,也是寿限到了的那一日——尹千觞也是风广陌的一个梦,沉醉美好,却也再无退路。
“我擅作主张……替你做了决定……不过若是血涂之阵也能令你失去记忆,倒也是件好事……”男人疲惫地靠在自己插在地面的重剑上,一身衣服早已被冷汗浸得湿透,冷风一吹,硬板板地都冻了起来,“少恭之道,必是要踏过尸山血海而行……虽然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却依旧无法眼睁睁看着……你倒行逆施……”
说到这里,尹千觞却又摇了摇头:“撇开这些苍生大义,我……亦不愿你像如今这般,活得辛苦……”
他忽的微笑起来,向着欧阳少恭的方向,就这么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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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骤然一轻,幽煞之阵的束缚已然解开,然而欧阳少恭依旧半分都移动不得。
同以往的任何一次渡魂一样,新的魂魄还暂时无法适应他的躯体,哪怕稍稍移动手指,都是万蚁噬身之痛。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尹千觞倚在重剑上的身子慢慢滑坐在地,跌进玉尘峰顶万古不变的雪地上。长发挡住的面颊苍白如纸,上面的表情安然宁静,仿佛沉睡。
欧阳少恭挣扎着撑起身子,一点一点地向前挪着。不过五步远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整个天涯。
从今往后,无论风广陌还是尹千觞,都不再存在于这个世上。
半缕魂魄送给了他,半缕魂魄作为燃魂引的消耗,入不了轮回,甚至连荒魂都没有剩下,就这么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碧落黄泉,这次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四肢百骸剧痛无比,他尽力向前伸手去,却只碰到了那人的衣角。
黑暗终于坍塌,欧阳少恭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在血涂之阵中丢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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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不能死,他还要带着尹千觞剩余的一魂四魄一起,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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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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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霏霏,将小镇笼罩在了一层蒙蒙的薄雾中。客栈新来的小伙计打起帘子,坐在石头的门槛上,托着下巴百无聊赖。
青石小路上走来一个人,没有打伞,一身杏黄的衣衫,漆黑的长发松散扎成一束搭在肩上,被春雨淋湿|了大半。
小伙计听说过这个人,前两天才来到镇上,据说是个疯子,总是找人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人?”
这么想着,那黄衫的男子已到了眼前,俯身为揖,温声问道。
小伙计心中一惊,却看他眉目俊秀,举止有礼,并不似众人口传的疯疯癫癫。然而在这下雨的天气,若不是疯了,又怎会空着手出门?
见他不答,那黄衫的男子又自顾自地开口:“他和我差不多高,披散着头发,使一柄重剑,衣服都是半旧的,腰间常年别着一只酒壶……”
他在说话时,眉眼中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温柔。因此虽然被老板嘱咐过说不准与这个疯子搭话,小伙计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公子在找的,是你什么人?”
“一个……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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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