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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高升(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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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些时候,舒建成带人回来了。他回来得如此迅速,戚少商和顾惜朝都意外。两个人本来准备睡了,听到禀报又急忙穿戴整齐到书房。
舒建成神色有些异样,似乎不太高兴,顾惜朝一进来就问:“这么快就回来,是曹小姐不肯去绛州么?”
舒建成苦着脸,说:“可不是么,她一见到我,就很慌张的样子,我跟她说了大当家要我转述的话,结果人家当场就哭了。一个女孩子家,要我怎么办?”
顾惜朝回头看戚少商,问:“你跟她说什么?”
戚少商还没回答,舒建成抢着答了:“大当家的就只叫我跟她说,处境艰难可以离开晋阳,无处投奔可以去绛州,赫连夫人一定很高兴她去。就这样而已,到底是哪句话让她伤心了啊?姑娘们的心思真是奇怪。”
戚顾两个人互相看看,顾惜朝又问:“她除了哭一场,有没有说别的?”
舒建成点点头,说:“她要我转告大当家的,说她已经明白了,还说她的事情她自有主张,不用大当家的费心。然后就跳上房走了。”他很是不高兴,觉得站在旁边看一个女孩子哭相当的活受罪,虽然曹羽嫦其实只是听他转述之后,悲恸不能自已,方才怆然泪下。并没多长时间,也没有很夸张的痛哭流涕。
顾惜朝皱眉听着,还不满意,再三询问,问曹羽嫦跳上房之后去了哪里。舒建成瞪着眼说:“她自己走了我谢天谢地还来不及,谁知道她去哪儿啦?”顾惜朝眉毛一拧,就想发作训斥,戚少商急忙打圆场,先安抚舒建成:“这一晚上你辛苦了,赶紧休息去吧。”
舒建成抓抓头皮,说道:“大当家的,曹小姐挺漂亮的,你为什么不喜欢?”戚少商笑道:“漂亮姑娘多了,我还能一个个的喜欢过来?傻小子,睡你的去吧。”
舒建成走了,戚少商回身对着顾惜朝赔笑,正想着如何开口,顾惜朝说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该赶紧换上夜行衣服,去节度使府上看看曹小姐回去没有。”
戚少商不肯去,皱眉道:“我不去,叫人发现怎么办?这么晚了她叫不开城门,走不了,要是真的没回去,不用我们找,明天使君就找了。”
顾惜朝怒道:“你又犯什么糊涂!现在趁着她离不开晋阳,就该赶紧找出来,送回去。真想莫名其妙的连李克用带郑从谠一起得罪么?她自己高来高去的走了,那个送信给你的小丫环可还在,到时候说给使君听,你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戚少商失笑说道:“我干吗要长一百张嘴说清楚?我有什么可说的,我又没有去见她。再说她的功夫足以自保,现在自己走了,不是更好么?就算我不会爱她,我也不希望看到她被迫嫁给李克用那样的人。”
顾惜朝嗤道:“李克用那样的人怎么了?戚少商,你也别太得意,嫁给李克用,未必她就过得不好。”
戚少商不以为然,说:“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怎么会好?”
顾惜朝冷笑:“她倒是喜欢你,嫁给你难道就好了?”
戚少商摇摇头,悠悠地道:“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你,再也容不下别人。嫁给我又怎么会好?”
顾惜朝似乎想说什么,略微迟疑一下,又不说了,戚少商却有难以言说的欢喜涌上胸臆,他小心翼翼地问:“惜朝,你不走了,是不是?”
顾惜朝低下头,过了很久,低低地说:“我累了……”
曹羽嫦到底还是没有找到。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晋阳。不见了这个姑娘将来李克用再来求亲该怎么应对?这就是郑从谠自己发愁的事了。顾惜朝也许是因为不愿意戚少商或明或暗地跟着,并没有回代州去,戚少商为这个已经心满意足,开心得恨不得去放炮仗了,实在没有余隙再去担忧曹羽嫦和李克用的公案。他一直最盼望的事也终于成行,这一次顾惜朝终于跟他一起回了绛州。
这个时候李克用屯兵于黄河以东的同州,与绛州隔河相望。顾惜朝有些担心他听说了汤群的事情,搞不好杀一个回马枪。李克用向来比较情绪化,做什么事都容易过火。但这一次顾惜朝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也许,是时间过得太快了,这么多年,对一个人的印象总不能老是停留在很久很久之前。
其实也许只是因为李克用现在实在是太得意了。河东的勤王师一出,天下诸道的藩镇们也都纷纷出兵,现在无论是远的近的陆陆续续地都到京畿附近来了,虽然他们到了京畿也只是各自寻个地方安营扎寨,毕竟都已经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聚焦在了第一个出兵的李克用身上。
这年除夕,李克用派人渡河来到绛州,送了一箱金珠宝货给顾惜朝,说是给他过年用。顾惜朝很是惊奇,因为前方并没有开战的消息传来。使者笑眯眯地告诉他:“这箱东西,说是少将军送的,不如说是黄巢送的。嘿嘿,黄巢那匹夫,听说咱们少将军兵发河中,怕是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地派大将送了许多金银珠宝来上贡,还拿了一张破黄纸,说是什么诏书,竟然这样就想要劝降少将军!那张狗屁不通的什么诏书,少将军当场烧了,东西嘛,当然老实不客气大家分来过年,这些是特意留给小公子的。”
使者说得兴高采烈,顾惜朝也听得高兴。他把这些事说给戚少商听,戚少商叹口气说道:“黄巢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刚愎自大。他进长安做皇帝的时候,决不会想到,他以为他改天换日,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其实却只不过,做了一个活的靶子。”
顾惜朝问:“这话怎么说?”
戚少商苦笑道:“自古第一个揭竿起义的,能成大事的有几人?就算是汉高祖刘邦,也不是他第一个,他和西楚霸王,都不过是响应陈涉,陈涉起义,使天下大乱,群雄方才趁机逐鹿。现在黄巢也不过是那个搅乱天下的人,可是他比陈涉运气好,陈涉未能功成便被杀死了,黄巢却登基做了皇帝。于是他除了搅乱天下之外,又给逐鹿的群雄铺了一条明晃晃的大道,谁杀了他,谁打败他,谁就得到最多,而且,是名利双收。”
顾惜朝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黄巢难道再也没有机会?”
戚少商淡淡道:“他有机会。他第一次进长安,为什么不乘胜追击?那时候皇帝可还刚刚逃出长安。小皇帝惫懒惯了,再说是逃命又能走多快?后来,他和朝廷军队在长安拉锯战,长安百姓先是帮助朝廷军队赶走了他们,却没想到官军竟比贼兵更像贼兵,百姓不堪其扰,又自组民团打官军——你想那得是被逼成了什么样子?黄巢趁机收回长安。若是你,或者我,这个时候会怎么做?”
顾惜朝笑道:“当然是昭告天下,血泪控诉,细数朝廷之过,然后登高一呼,让全天下的百姓都跟朝廷对立起来。”他这时已经明白了戚少商的意思,叹一口气,说道:“可是黄巢呢,竟然跟长安百姓清算起之前帮助官军的罪过,血洗全城。”
戚少商叹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圣人之言,诚不欺我。他现在去招揽李克用,我们听着觉得愚蠢得耸人听闻,可也能看出来,他距离走投无路,恐怕也只剩下数步之遥了。”
戚少商所料不错。中和三年正月,朝廷加封李克用为东北面行营都统,令其与诸道兵共讨黄巢。其实京畿附近虽诸道勤王之师云集,却尽都惧怕黄巢声威,不敢稍动。黄巢军三不五时便到各藩镇的驻军之地骚扰一番,却只有李克用的驻所不敢惊动;黄巢的大将们心照不宣,连与沙陀大军稍作接触都不肯。二月,李克用屯兵五万于干坑店,黄巢大将尚让、林言、王播、赵彰等率大军十五万屯于梁田坡,到次日,两军对阵,自午时至日落前,巢军大败而逃。李克用并不急于追击,转而进攻华州。黄巢方面守卫华州的是黄巢的两个弟弟黄邺和黄揆。华州围城大约半个月,三月,尚让引大军前来援救,李克用率骑兵万余在零口截击,尚让军又大败。第二天黄揆弃华州遁逃。李克用引兵进军渭桥。四月,黄巢大将朱温投降朝廷,朝廷为以其为表率,使敌将投诚,赐名朱全忠,封为宣武节度使。不久,李克用与忠武、河中两藩合兵,进军渭南,与黄巢军一日三战,三战皆胜。黄巢火烧大明宫,大火蔓延,那长安,那强汉的长安,那盛唐的长安,那文采风流遍地锦绣的长安就这样被烧掉了一半。之后他率军撤离,东走蓝关。李克用自光泰门入京师。长安光复。
李克用时年二十八,诸道勤王将领中,他破黄巢,收复长安,功劳最大,而年纪最轻,兵势最强,诸道兵将都对他心存敬畏。因他眇一目,故而都唤他做“独眼龙”。
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回河东,迅速得几乎令人来不及眨眼。捷报固然令顾惜朝欢喜,待到听说李克用等强藩手下士兵暴掠长安,比黄巢军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安房屋及市民留存者寥寥无几;而黄巢率众逃跑的过程中不停地沿路丢弃金银财宝,追击的诸道兵将只顾着争抢这些财宝,竟然根本不尽力追赶,顾惜朝又急怒交迸,恨不得插上翅膀去甩上李克用几巴掌。戚少商却反倒是早有预料的样子,只是苦笑,安慰他道:“你再气再急,不过徒然气坏了自己。那个人向来如此,随他去吧。”
顾惜朝默然不语。他不愿意和戚少商多说有关于李克用为人的话。他和戚少商虽然同在绛州,日则同食,夜则同寝,起居皆在一起,却一直保持着某种微妙的距离。他们现在更像同僚,一同操心治下城池的军政大事,私人的感情却很少再提及了。
戚少商很苦恼。他有时候觉得顾惜朝根本是在惩罚他。顾惜朝当然有理由不痛快不高兴,可是他的不高兴是不是持续得太久了一点?这样的惩罚是不是也太重了一点?两个人平常空闲下来说说天下大事,毕竟一见面便引为知音,虽然性格和行事方式迥异,对待一些家国大事的观点却总是惊人相似。说到高兴处,顾惜朝的笑容鲜活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戚少商总是想去抱抱他,亲亲他,几次尝试之后就再也不敢了。顾惜朝之前笑得再开心,也会一瞬间冷淡下来,他倒是并不直接拒绝,也并不翻脸,只是冷冷淡淡的样子,偶尔他也会答话,只是说到的都是再正经不过的正经事。戚少商也只能灰溜溜地自己把那点不正经的念头强行压制下去。
他们整个春天都在费尽心思地组织绛州附近的农民耕作种地。说起来,好像很可笑,但现在很多地方的农民根本就不种地了,或者,他们也许还是种的,只是种很少的一点口粮,而且耕地藏得很隐秘,尽量不叫人发现,尤其是,不能叫军队发现。
唐代的节度使制度造成的危害和后果都非常严重,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唐代中期往后,军事制度由府兵制慢慢转化为了募兵制,这样重大变革的同时,帝国的赋税制度却完全没有相应的变化。普通百姓交完了朝廷的赋税,地主的田租,还要再交藩镇的赋税,而藩镇们为了扩大实力,总是无限制地招兵买马,朝廷是不会给他们一分军饷的,藩镇们再有钱也养不起这么庞大的军队,自然还是要治下百姓出钱。到了晚唐,朝廷除了实际控制的那点区域已经收不上什么钱粮来了,但这也意味着藩镇们的军队开销更大了,何况自古军匪之间向来没什么差别,藩镇对百姓的压榨欺凌更加变本加厉。做百姓如此之苦,不少人干脆就豁出去当兵,于是当兵的越来越多,百姓越来越少,摊到头上的赋税自然就越来越重。
戚少商生于官宦人家,虽然后来流落江湖,却又有个很了不起的师门,自己闯荡又称得上是名满天下,人人见了都客客气气的,即便是挂柱连云寨,也是跟一群无拘无束的江湖好汉在一起,能始终坚持侠义为怀,不劫掠往来客商与附近百姓,在绿林道上已经是极其难能可贵了。所以他是个真真正正出身名门不知疾苦的人。直到最近几年,在河东领兵,才切切实实体会到摆在面前的一些事实有多严峻。首先,他也和其他藩镇一样,从朝廷和上藩处领到的军饷少得可怜,甚至只是象征性的一点样子。之前为郑从谠守百井县时倒还好些,因为是名副其实的节度使府的将领;自从他打下了自己的城池,河东节度使府就自动将他算作藩镇一员,再也没有充足的军饷送来了。这也怪不得郑从谠,他治下的藩镇多得很,甚至李克用都算是一个,给了戚少商军饷,给不给别人?之前戚少商还曾对着顾惜朝抱怨,后来他自己渐渐琢磨出意思来,就再也没说过什么。于是问题就出现了,从哪里得到钱粮来养活他也一样越来越多的士兵?
和其他人一样去压榨治下百姓么?他做不来。抢劫其他藩镇的粮草么?他做不做得来且先不说,别的藩镇也不是傻子,人人都精乖之极,粮草是命根子哪有那么容易抢来?
好在他还有一个赫连春水做帮手。赫连春水打架的本事不及他,做生意的头脑却一等一的好。自从打下了岚城,赫连春水就开始组织人手开采附近山里的火油和石炭,石炭就是煤炭,唐代已经使用得相当广泛,火油可以卖给军方,石炭卖给民间。这也是为什么岚城决不能丢掉。不过呢,即使有了这两项收入也最多保持个收支平衡,因为火油卖出太多无形中等于给其他藩镇增加战斗力,石炭这东西毕竟还是比较贵重,穷苦些的百姓宁可上山自己拾些柴禾来烧。偏偏连年战乱,贫苦人和富人比例越来越大。
更何况,农耕是一年到头的事,总要有个比较安定的环境才有好收成。而现在的环境却是这样糟糕。倘若无处买粮,再有钱也没意义。戚少商每得到一个城池,总要和赫连春水一起,见见当地父老,劝说他们组织人手好好种地;可是这两人偏又都是一样的不知疾苦,他们不知道所有的藩镇几乎都是这一手,先在地方上找比较有威信的人,逼迫他们成为自己收钱粮的工具,收不上来就抄他的家,抄了一家再找下一家。父老们对藩镇们的手段早就又恨又怕得牙根痒痒,自然以为他们也是一路货色,又见他们俩打头的路数虽然其实是一样的,却似是而非的不得要领,其他藩镇是专盯着一个,他们却一口气找许多人来,常言道法不责众,父老们也就乐得说什么都充耳不闻了。两个人直到混过了好几个月才慢慢摸清了道理。
顾惜朝在晋阳的时候,戚少商这些烦心事很少对他讲起,实在是讲了也没用。他了解顾惜朝,顾惜朝在行军打仗、权术争斗、阴谋诡计等方面实在是天资卓越,才华横溢,盖世无双,要他去琢磨怎么赚钱怎么种地却简直是要他的命。要他想办法,他多半是直接派士兵去全程监视和驱赶农夫们耕作。可是,你也许可以强迫人家撒种插秧,你怎么强迫人家松土施肥捉虫浇水?
好在经过去年那么长时间的摸索,戚少商也算是心里有数了。他和赫连春水忙乱了整整一个春天,终于绛州城外的土地至少三分之二都覆盖上了庄稼。他还没来得及享受一点轻松惬意,另一件重大到足以改变他一生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