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于石不能言》六楼九号

11、十一

　　易石回了山中，继续修炼，却因与人相处三日，灵智如拨云见日越发明晰，那朱果果然奇效，让他妖力增涨了不少。
　　这一日，他总是觉得心神不定，仿佛脑海深处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又隐隐让他感到害怕，正自担忧，天边云霞倾散，乌云遮天壁日，轰然间一道闪电擦天而过，雷声轰鸣，将他闪得眼花缭乱。
　　易石脑中仿佛也如这天边雷声般轰响，神智归位，三魂俱开。
　　这雷声却不是一般的雷声，是易石狐身炼妖的天雷，他已是百年妖狐，更得了朱果滋养法力，眼见就可化形，白狐百年得于化形，百年得遇天劫，雷动于一重天外，不过十二个时辰，就要打落下来。
　　这一瞬间，易石却远比遭遇天劫更惶惑难安，心中感念如决提之水倾覆喷涌，如万丈寒瀑直冲而来，更似利刃，一寸一寸割锯开他裹得严实的记忆，漫出层层苦涩。
　　他本是三魂俱锁，唯有一颗狐狸心跳动，如今修成人身，前世记忆归魂附体，青山派点点滴滴，竟才是他最深的执念最艰难地苦果。原来他这一世，是为上一世而来。
　　那么，谁人能聚得他的魂魄，让他重获此生？当年自己死于非命，师兄们又能否破除迷障还自本心？还有那个人，他那一场自死不渝的深情，又给那人带去怎样的劫难？
　　天边云雾越积越厚，雷声隐动。
　　自古炼妖，多毁于天劫之下，白狐自百年起劫，每隔百年历劫，直至历九重天劫，忍千年苦修，成于天道。其中万难，不具一一道来，如今易石历第一重雷劫，受百雷轰顶，稍有不甚就会被打得魂飞魄散。多有妖者，除了死于非命，皆受劫而亡，易石以往虽不曾亲身经历，于青山峰顶也有耳闻。
　　可偏偏又是他历劫之时，想起他上世因果，尚若他此次躲不过去，便白白来了这世间一遭。
　　不过是一念之间，他已凝气而动，前世修真之法历历入目，他虽为妖修，所谓万变不离其终，心沉丹田，凝气掠空，心底默念之时，脚下随势腾空而起，他一阵狂喜，拼了命往蜀川奔去。他要先赶到青山峰顶，见一见他们。
　　天边黑云随他而动，慢慢从北方直逼蜀中。
　　易石虽未修习妖术，然狐妖易于奔逃，其速之绝。
　　转眼已至蜀中，远远望去，青山峰百年如一日，其上五形阵障眼法，千变万化不离数术决要，他绕了两圈，便直落峰顶，如若无人之境。
　　抬眼一看，山上那遍茅舍不见了踪影，如今的高阁大殿气派庄重，卧在崇山之中，仿苦仙府。
　　他法力低微，这番拼命赶路累得不轻，头顶雷声轰轰直响，他置若罔闻，心知青山派不允妖怪踏入，借着狐身小小身形躲在角落，眼见两个年轻道人从前方走过，身着整齐洁净的道袍，比之当年他们几个粗布农衣，好上不知多少倍了。
　　一个小道正说：“今日这天象很是奇怪，好端端的晴空，怎么就又是打雷又是闪电！”
　　另一个道：“这雷象非比寻常，说不定又是哪位师叔精进了。。。。。。”
　　前者笑道：“你倒看得分明？”
　　后者得意再答：“我青山峰又不是没遭过天劫，这等阵势你不曾见过，我却侥幸有缘一见，当年师祖坐化升仙，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那才叫气派！”
　　二人边说边走，渐渐远离，易石觉得好笑，又笑不出来，心中感慰一番，却仍急着找人，听了小道们的话，他虽不知易坎在不在峰上，至少青山派还不曾落败。。。。。。刚迈出几步，却觉身后一道气劲压来，若是前世，他必能转身挡住，如今法力不济，那气劲又力大无穷，他被压得无法动弹，身体受气劲所击飞了出去，重重撞到地上。
　　易石倒在地上，嘴角滑出一丝血线，眼见一个高大身影由远及近，一个声音清冷淡泊道：“哪里来的妖狐，居然窥入我青山内门。”
　　易石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心中似重锤击入，却又掩不住满心的喜悦。他抬眼望去，只觉那道身影即远且近，又仿佛不太真实，那人穿着道袍，高高在上站得端直，面孔如百年前一般，却又透着一股不近人气的高傲冷酷，他望向那人的眼睛，便再也移不开去，一刹间星移斗转，一刹间地老天荒。
　　雷声乍响，逼得易石扑在地上爬不起来，易坎垂眉低声嘲笑：“哼，原来是天劫将至，跑到这里来避祸，你倒是聪明。。。。。。却不知踏入此间便是你的地狱，青山派也是你能来得的？”易坎说罢手已起势，竟是直要狐妖性命的驱魔印法，易石定视于他，双眼晶亮若含泪光。他心底一动，微微皱眉，手势渐缓，似想起什么来，慢慢道：“今日原是要你死在本道手中，可既然你要历这天劫，估计也是死路一条，我就任你。。。。。。自生自灭好了。。。。。。”说罢手指又一变，轻轻于虚空中慢慢握住，易石只觉后背一紧，整个身子已然临空，易坎随手往山外一抛，易石便随着他的动作飞了出去，直坠崖底。
　　易石被易坎那猛然一击已然受创，攒不出力气腾云驾雾，心知就这样掉下去，不用历劫也被摔死了。他心中虽难过，却因见着了易坎十分满足，那一眼一眉一颦一笑，虽然不带一丝人情，却仍然照入心灵深处温暖如夕，他的师兄虽还未成仙，却好端端在青山峰上修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自己当年三魂七魄被易坤打散，如今得获重生，原来易坎并不知道自己投生为狐。。。。。。
　　各种滋味于心中走了一遭，身体也已掉入崖底，生死一线间他突然掠出一丝不甘，猛然击出全部的力量扭转身形，身底气息涌出，堪堪于落地前争出一层法力，他重重跌在地上，腿骨咔地折断，却终就没有摔死。
　　易石倒在地上，雷电闪烁，在云层中逼迫着他，他往年听闻，有妖魔历劫靠着法器与凡人躲过去的，可如今他跌落此处，一无法器二无凡人，难到只能等死？
　　雷劫已迫在眉睫，他眼望长天，黑云压顶，仿佛就要将他狠狠打入无底深渊，要他永世不得翻身。
　　喉间一瞬并发出骇人地嘶鸣，山间野兽窜动，鸟鹤惊飞，这一声狐鸣，催得走兽飞鸟聚围而来。转眼间便有一只大猴子，飞扑而下，拖起他的身体，抱在怀中往山中急奔。
　　他今世有百年的狐妖生存之道，又有上一世近二十年于这青山中称王称霸，如今竟派上用场。
　　雷声轰响，动物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他躺在破开半山的上栖峰顶，心底念着：师傅，你于此地化羽飞仙，徒弟借你宝地，求你保佑小石得历天劫。。。。。。

　　屋外狂风暴雨怒降，远处雷声巨响，那妖狐的天劫已然降下。
　　易坎端坐房中入定，却是心神不宁，他听闻雷声一道道响起，觉得那雷声仿似在他心底炸开。他忍不住想起那妖狐的眼睛来，那么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似浸了水的宝石，晶莹剔透又似含着无限情意，仿佛要将他吸了进去。
　　妖狐多媚，本以表相迷惑世人，他修真一百多年，早已心若磐石不可稍移，今日却被搅乱心神，偏偏放了他半条生路。然而雷动万钧之力，那妖狐一看便法力不济，又生受自己一掌，跌下崖去没有死，如今恐怕也死得差不多了。
　　云层遮天蔽日，四面漆黑一片，唯有天边一道道闪电划出亮光，让人不得安宁。
　　青山派如今虽气派，却只是表面的风光，老大易乾游走四方，老二易坤神出鬼没，老四易离长居青山观，老五易震闭关，老六易艮也不喜待在峰顶，如今若大一个青山峰，除了收得的几名入室弟子，便只剩他了。
　　他走出门来，眼望那雷电所去，是上栖峰顶，几名青山弟子惊疑不定，却又不敢前去查探，见他出来，皆退开来拜道：“师伯（师叔）。。。。。。”
　　他也不答，脚下微点直飞上栖峰顶去了。
　　易石本来躲在破损的山洞中，那洞却被天雷击成一片平地，他于雷中幻化出人身，一身妖气似不由自主体悟道法，身外一层莹莹青光如障，抵挡雷霆之力。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幻出人形。也不知道每受一击，周身便击出一层泛绿的光来。
　　他的身上全是伤口，雨水冲刷着血水，一层又一层地流淌下来。
　　雨还在下，雷已停了。易坎于雨中走来，身体笼在一层淡淡华光之中，不受一丝雨水浸染。天外烟雨朦胧，他立于渺渺天地之间，真如九天落凡的仙人一般，如梦如幻高不可攀。
　　他站定，远望着血泊里的狐妖，虽已幻出人身，身上却无一块完好之肤，血顺着嘴角延绵流淌，仿佛这许多的血始终流之不尽。
　　“居然没有死。。。。。。“易坎喃喃低言。此处是师傅青山道人飞升之地，向来不许外人踏入，这妖狐不知为何能从崖底来到上栖峰上，竟还明白飞仙之人留之残念能助渡劫。可此地门径深严，就是这内门年轻子弟，不得允许尚不敢来此，他竟闯过了禁制，到得此处？
　　难到，是有人告诉他的？
　　易坎细细一想，除了易艮，谁还敢做这不尊教令之事？
　　易艮每次回山，都会到上栖峰易石的小屋里暂栖，久来久去，上栖峰也仿似成了他的地盘，而易坎对众人冷眼相待，唯有他的事反而极少计较，如此一来，这青山峰顶上，易艮倒成了一枝独秀。
　　易艮其人，当年青山道人有云：前窍无为，后性不静，要他老老实实修仙，真比登天还难。他虽修了这一百好几十年，得历苦劫，可这跳脱不羁的本性，真是难改了。
　　如此一想，易坎竟无奈叹道：“看在老六的份上，便放你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