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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〇一 凝望之渊 ...

  •   沙陀最先反应过来,他一脸镇定地和跟着他走进来的裴东来解释:“他有病。”
      裴东来点点头:“我看也像。”走到桌边,眯起眼来仔细看看,“这就是尉迟大人?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我还以为会更……威猛一点。”
      狄仁杰说:“请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出来,尉迟大人记仇的本事天下无双。”顿一顿,“揍人的时候真的挺威猛的。”
      然后他们看见尉迟的眼睛睁开了,空洞茫然地看了一眼房顶,然后又闭了起来。
      狄仁杰扭过头去:“沙陀,不会是你把他拆开运到国库来,然后没把他装好吧?”
      “我根本就没敢拆啊,那时候太后让我赶紧把他带走还威胁我说露出马脚就砍了所有知情人,只好下了一些配重,别的地方那么细的线,大人叫我动我都不敢……”沙陀说,“你确定你的口令是对的?”
      “嘘。”裴东来突然说。
      大家会意地不再说话,屏住呼吸,突然就听见屋里有了第四个人的呼吸声。
      沙陀凑上去检查一下,狄仁杰背过身去以防沙陀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裴东来倒是饶有兴味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不过沙陀就是凑过去听了听动静,然后说,“狄仁杰,你这口令是从哪里弄来的?”
      狄仁杰的小胡子翘了起来,“太后扔到焚字库的。”
      裴东来这回开始看这屋里摆着的各种奇怪的东西了,“尉迟大人辞官以后就一直在这里?”
      把尉迟和沙陀放在国库里,简直就像是把老鼠放在米缸里。狄仁杰觉得特别开心,不过他们毕竟和裴东来不怎么熟呢,就没好意思把这种开心欢呼雀跃地表现出来,他问沙陀,“尉迟什么时候能醒?”
      沙陀说:“按上次来看,起码一个时辰吧。太后让你们来唤醒大人,是想再次起用你们两个吗?”
      狄仁杰看一眼裴东来,“我向太后把你们两个要过来的。”他悄悄地凑过去对老友说,挤挤眼睛,“这么多年,可是苦了你了。”
      沙陀拍拍他的肩,“太后让我修好大人,没有期限,在这里有吃有喝,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比起你来可好了太多啦。不过既然说一声口令就好,难道太后只是借这名头把我们都关起来?”
      “我想,”狄仁杰懒洋洋地说,“是太后自己忘了口令,却不愿去翻书找,又觉得你是回纥人看不懂金文,就只有等到要用得上尉迟的时候才想起我来。”
      他凑到桌子边上,打横将尉迟给抱起来,“我们趁着夜深人静先走吧,沙陀,把该拿的东西拿上,离我的小命不保还有九天了。”
      沙陀看见一边的裴东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他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去翻捡了几本书和一些配重的铅条,一边不忘提醒:“狄仁杰,这样抱着胳膊很容易酸,还是扛在肩上好,出门也不会被卡住,反正你又不用担心大人会吐你一身。”
      狄仁杰说:“还是抱着吧,我怕出现更可怕的事情来着。”
      沙陀是知道那更可怕的事情是什么的,不过裴东来不知道,看到两个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的时候,只当是两个人重获自由开心得快疯了。狄仁杰又说:“为了避人耳目,东来你就替我们多和太府寺的人聊聊,你知道这也是为了案子。”朝裴东来挤了一下眼。
      裴东来大人大量地没有计较狄仁杰认识没多久就忙着套近乎的举止,成功地帮助两个刚刚重获自由的人带着赃物逃离了国库,又大人有大量地贡献了自己家的凶宅作为过夜的地方。
      地上还有没有洗净的血渍,仵作用白粉画下昔日受害者横尸的方位,狄仁杰和沙陀面面相觑,沙陀说:“你被放出来就是为了这案子?”
      “是啊。”
      “案子破了还得再进去吗?”
      狄仁杰悠悠长长地叹了口气:“十天内破不了案的话就永远不用进去了。”看看怀里闭着眼睛的尉迟,“他这一觉倒是睡得踏实。”
      狄仁杰话还没说完呢,就看见尉迟缓缓睁开了眼。
      “每次都是你。”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狄仁杰,你似乎又老了一点。”
      “久别重逢,就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吗?”狄仁杰笑得胡子似乎都翘到了头顶上,“尉迟大人,下官可是又见着大人了。”
      尉迟这时发现自己居然还被狄仁杰打横抱着,旁边除了沙陀又有个不认识的白发青年,双眉一竖,抬手一撑狄仁杰肩头,就直接纵起三丈高来。狄仁杰想还好他没了配重力道不济,否则自己非给按到地底下不可,看着尉迟立足不稳地落地,朝着沙陀大吼,“你拆我配重干什么?”
      沙陀顿时满面通红,“那时候,太,太后让我把大人连夜带走,又不能露出端倪让人知道……所以不得已拆了几根,我,我这就给你装上!”忙不迭从药箱里翻铅管,然后觉得地方有点不对,“哎,我说这位大人,这里真的妥当吗?”
      裴东来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应该很妥当,因为人都死完了。”
      三个年长的人或者其他什么立刻给这个年轻人挂上了“有待观察”的标签。沙陀不是第一次见到通体雪白的病人,不过能长到这么大还活蹦乱跳的实在很少见,几乎要忍不住去给他做全身检查,一边尉迟从他手中夺过了铅管,坐在某具尸体的头的位置公然拆下自己的胳膊腿往里加配重。裴东来看他这样,眼睛又眯起来了,沙陀掏出火折子点亮,在裴东来面前晃晃,然后翻开他眼睛去看瞳孔,“正常啊,也没有夜盲,眯眼睛干什么。”
      裴东来一把把沙陀按倒在地,“狄大人,这就是你破案的帮手?”
      一边是目不忍视,一边是耳不忍闻。狄仁杰只想叹气,尉迟真金已经站起身拍了拍衣服,“都住手。”他命令道,瞪了裴东来一眼。
      裴东来放开了委屈的沙陀,狄仁杰看着尉迟,似乎每当看到他的时候都忍不住会笑,而尉迟扫视了三人,问道:“现在是几月几日?”
      狄仁杰回答:“永昌元年,四月初七。牡丹开得正好,要带大人同去赏花么?”
      沙陀说:“大人,你已经睡了五年了。”
      “五年?”尉迟沉默片刻,“也罢,狄仁杰,你既然已经出来了,这五年的事情,你也应略知一二,等会细细说给我听。”
      裴东来不屑地笑了一声,“他在牢里关了五年,能知道些什么?”
      狄仁杰说:“我在焚字库里天天看折子。”不理那个怀疑自己本事的年轻人,“尉迟大人……”
      “别忘了,我已经辞官了。”尉迟真金说,看看自己身上的三品官服,又皱了眉头,“沙陀,帮我随便弄件衣服去。”他扫了裴东来一眼,“你好像有点本事,就陪他去吧。”
      狄仁杰看看一脸憋屈的裴东来和小辫子歪了的沙陀,不知道自己是该转过身去笑还是就在他们面前笑出来。
      那两个人出去了,狄仁杰说:“你醒得比我想的要快。”
      尉迟微微弯起嘴角,“要不是还有个梦没有做完,我本来可以醒得更快些。”他注视狄仁杰,久久地,叹了口气,“狄仁杰,看来我没帮上你。”
      狄仁杰将一根手指竖在尉迟嘴边上,“你帮了我大忙,至少我吐了那个来俊臣一身。现在先不说这些,你得帮我破这案子,否则九天以后我就得提头去见太后了。”
      尉迟环顾四周,“这不是问题,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告诉我这五年间发生的一切。”
      狄仁杰背诵大事记背诵得口干舌燥。黑夜慢慢被清晨取代,尉迟真金只是静静地听着他复诵过去发生的事情,并不发出任何疑问,只是偶尔点点头。
      等狄仁杰背完,尉迟说:“五年过去了,你……”
      “我已经出来了,尉迟。”狄仁杰笑,“我们还会有好些五年呢。”
      人生百年,不过二十个五年,二十分之一就用在身陷囹圄上,他却还是能笑得出来。
      真不愧是狄仁杰。
      这个终于逃离了牢狱之灾的狄仁杰却一直看着尉迟,左看右看,似是要从他脸上找出分别后的改变。但是他变了尉迟真金都不会变,五年过去,他沧桑许多,眼角也渐渐有了皱纹,尉迟却还与五年前一点变化也没有,连眉心惯常锁紧眉头的刻痕都与他们初见之时相似。
      似乎被他看得不耐,尉迟说:“等沙陀回来,让他去找点材料,我得稍微把自己改老一点,免得他人看出端倪。”看到狄仁杰朝他抬眉毛,也回挑了一眼,“你官复原职,主办这桩案子?那我这算什么?”
      狄仁杰想一想,说:“大概这回你是钦差大人吧。”
      “你这个伪君子。”尉迟真金也笑了,他自从苏醒时发现自己被狄仁杰抱着,就一直没露出好脸色,现在笑了出来,就让狄仁杰也松了一口气。“好像我没能帮你延长破案期限呢。”他走到血迹边上,蹲下身子细细地注视,“狄仁杰,别告诉我这么大的案子就四个人偷偷查。”
      狄仁杰说:“当然不是,明天大人最好和沙陀装成刚刚回到神都的样子,见过太后,我们就可以正式查这案子了。如果别人问起大人五年间去向……”
      “不会有人问。”尉迟说。
      狄仁杰想想也是,不过他又想起一事,“尉迟大人,现在那个来俊臣气焰仍然不弱,他盯上了大人,行事……”
      尉迟真金转过身来,“他怎么会盯上我?”瞪着狄仁杰,“好啊,狄仁杰,诬告谋反按律是当斩的!”
      狄仁杰说:“我知道。”他坦然地回答,“太后也知道我知道,否则我们不可能活着相见。”
      “你真有胆子!”尉迟重重地拍他的肩,让他疼得龇牙咧嘴,“任何一条罪名都是死罪,你居然活着出来了!”
      “大人,下官老了,下次能不能打轻点……”
      尉迟大笑,“你老了?本座不过是说你比五年前老,谁说你老了?”冷不防地从狄仁杰鬓边拔下一根银丝,“不过,二十多年了,确实该老了。”
      狄仁杰知道尉迟这个该字说的是他自己,想一想几十年就这么过去,说快不快说慢还真不慢。天色微明,去找衣服的人还没有回来,他一时想起狱中的肖想,忍不住伸手去摸尉迟的鬓发。尉迟敏捷地闪开,一手捉住狄仁杰那只不安分的手,回身一扭,狄仁杰身不由己地悬空转了两圈,一屁股坐在地上。
      狄仁杰说:“连头发也不让碰,未免太小气了吧。”
      尉迟皱起眉头,“狄仁杰,你不觉得这不是地方吗?凶犯逍遥法外,你却在这里调笑,当年你的豪言壮语是怎么说的,先帝又是怎么称许你的?”
      狄仁杰只得讪讪地去凶宅四处查找证物。案发已过月余,偌大府院空空如也,槐花香气混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让他很想打喷嚏。尉迟真金仔细地看着每一具尸体的轮廓,观察剩余血迹的方向,沉吟片刻,突然站起身,抬手摘了一串槐花,翻墙越壁地就到了狄仁杰身边,“你闻闻。”
      狄仁杰那个喷嚏顿时就打出来了。
      “尝尝。”
      狄仁杰惊恐地看了尉迟一眼,“闻了打喷嚏的话,如果尝了说不定会像猫爪草那样……”
      “沙陀在,死不了。”
      狄仁杰硬着头皮视死如归地张嘴嚼了一朵,尉迟说:“怎么样?”
      “甜的。”
      然后狄仁杰目瞪口呆地看着尉迟把剩下的花全塞自己嘴里了。
      “你……就吃这个?”
      “再不吃点什么的话会睡着的。”尉迟说,“我不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
      狄仁杰失笑,“大人也不早说,我还给大人留了个饼呢。”一边说着,自己肚子先咕噜了一声。
      结果那块饼在狄仁杰上一次摔地上的时候就裂成两半了。两个人一人一半,虽然都没吃饱,但是总比饿着强。裴东来和沙陀姗姗来迟,两个人看到坐在台阶上啃饼的前大理寺卿和现任少卿,虽然竭力保持镇定,却似乎已经下颌脱位,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得把手里的衣服包裹默默地递上前去。
      尉迟没有忽视他们脸上的惊讶表情,但他决定不在这里继续这个不太体面的话题。狄仁杰因为晚饭没有吃饱的缘故,吃得比他快,他又把剩下半个分给狄仁杰,不过也有一小部分原因是那一小半看起来似乎有点脏。
      “验尸的报告在大理寺吗?”尉迟一边换衣服,一边问,“有没有封存的凶器?”
      “所有的证物都封存了。”裴东来说,“我已经大致寻得了端倪,但是以我一人之力难以破案。我人微言轻,又天生白化,难以服众。”他笑了笑,但那笑容竟然是愤怒的,“如今有通天神探之力,可谓天助我也。”
      狄仁杰小心翼翼地看了尉迟一眼,尉迟旁若无人地换上一身玄色劲装,又裹了大氅,细细一看,却还是他昔日的装束。他又看沙陀,沙陀在一边笑得开心,才知道他们耽搁这么久,是去大理寺取回了尉迟从前“匆忙没有带走”的衣装。裴东来把刀丢给尉迟,尉迟伸手接住挂在扣带上,一瞬间狄仁杰觉得自己似乎回到过去,但尉迟又瞥了他一眼,“狄仁杰,你和这位裴郎先去大理寺探看证物,我与沙陀随后就到。”
      他完全不给沙陀抱怨出行方法的机会,一手拽着沙陀就飞檐走壁地蹿出去了。
      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也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裴东来这时候才轻声赞叹:“真是好功夫!”
      “是好功夫。”狄仁杰点头同意,“你能平地拔三丈吗?”
      裴东来摇头。
      狄仁杰说:“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早已知道凶手是谁。”
      “没有证据证物,猜到又有何用?”裴东来说,“狄大人,我所知道的,我会全盘托出,只请你……只请你与尉迟大人助我报这灭门之仇。”他朝狄仁杰长揖,“虽然我父亲在朝堂上与狄大人意见相左,可大理寺之公正,我父亲亦时时称道。如今……”他惨白的面颊上渐渐升起寒火一般的血色,“请大人助我。”
      狄仁杰看着面前的青年,察言观色,这番话语倒是半真半假,但说是演戏,也未必没有真心在其中。他叹了口气,“太后限我十天之内侦破此案,否则提头去见,何况此案累及无辜之人,狄某无论如何也会尽力一试。”
      凶宅中的槐花芬芳混着血的气味,狄仁杰也伸手摘了一串槐花,放一枚到嘴里,嚼起来的时候有清甜的味道。裴东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但是狄仁杰只是嚼着花朵,跳上了他的老鲲神驹。
      老马扭过头来,把他手里剩下的花一口吞了。
      就像这老马的老主人一样。
      狄仁杰叹着气笑了笑,策马缓步走向大理寺。
      裴东来以前大概不知道,现在知道也晚了……鲲神驹实在是太慢了。

      二人在清晨时分来到大理寺。狄仁杰牵着鲲神驹走进五年未踏入的熟悉地盘,突然不由想到当年初进大理寺时被阍官程安索贿的场景。
      他转头问旁边的青年:“他要了你几两银子?”
      裴东来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一眼:“第一眼看到我这样没有被吓着还能想起来要银子的话,也就不至于只做个阍官了。”
      狄仁杰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有表示过惊讶……不过也可能是因为第一眼见着裴东来的时候,他还在装瞎。
      “狄仁杰?你不是关在大牢里吗?”阍官惊恐地喊。
      狄仁杰无奈地看了裴东来一眼,裴东来面无表情地朝阍官说:“该上朝了,薛大人还没起床吗?”转头向狄仁杰,“狄大人官复原职,今天也该去上朝。尉迟大人的事情,就由下官来安排吧。”
      狄仁杰隐隐地觉得自己被陷害了,这时候大理寺卿薛勇打着呵欠出来,看到狄仁杰的时候笑得和朵花似的,就差上来拥抱了,“老狄啊,你是终于出来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老狄在肚子里说:这还真是可喜可贺。
      当然他表面上还是维持着那副云淡风轻不为所动的模样,只是微微一笑,“薛兄,下官还要向你道喜,你怕是要升官了。”
      薛勇不明:“啊?”
      一边的裴东来轻轻地笑了一声,“因为尉迟真金回来了。”
      狄仁杰出来了,尉迟真金回来了,先打一板子,然后给个蜜枣。连狄仁杰都能官复原职……
      薛勇觉得自己可以去卷包袱准备走人了。
      当然这时候他们还是得上朝去。
      目前还没有取得上朝资格的裴东来去调案卷找仵作,过了一会,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沙陀的脑袋从门外面伸进来。
      “有什么能帮忙的么?”沙陀说。回纥人的小辫子从帽子底下伸出来,“尉迟大人半路被传召入宫了,让我先过来帮你整理案卷查看证物。”
      裴东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我现在要找的是仵作,不是医官。”
      沙陀同时也在打量对方,上上下下地看,终于看得裴东来不耐烦了,“你又看什么?”
      “狄仁杰说过,查案次要守则,察言观色。你既然是证人之一,当然要看。”沙陀英勇无畏地说,“而且尉迟大人让我留意你,他觉得你有些地方不对劲。”
      “我也觉得你有些地方不对劲。”裴东来非常直白地说,“你被一个人关了五年,居然还没有忘掉怎么说话,而且你是回纥人,官话说得居然比狄仁杰还好。”
      沙陀的眼睛闪了闪,“工部的那些典籍里面有很多谬误,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写出注释来转交上去,也没法和工部的大人们交流一下。不过我确实已经忘了回纥话怎么说了。”他走到案头边上,从药箱里取出一把小镊子,轻轻地夹起一根发黑的针,“这是凶器吗?”
      裴东来面无表情:“只是烧糊了的针线包。”他的手指在衣袖中攥紧了,“凶手在受害者缝补的时候作案,期间这个针线包掉进了火炉。”
      “不对劲。”沙陀说,将那根针放在鼻子前面小心地嗅了嗅,“以裴大人的官职,府内不会用棉麻线缝补,而丝线不可能烧得那么干净,而且一点气味也不留。”他从药箱里又翻出个罐子,把那根针放进去,从屋角的池子里取了点水,把针泡了起来,“先试试看吧,就算不是凶器也没什么损失。”
      就在两个互相渐渐有点看顺眼的人整理证物的时候,太后在朝中公然宣布五年前入狱与辞官的大理寺少卿与正卿复职,薛勇还没来得及打包袱,就接到了迁荆州刺史的调令。
      这种调动大体是在他预料之中的,所以似乎也不错,就是又要奔波千里……
      众所周知,胖子是不爱动弹的。

      “等这案子破了,你就该升官了。”尉迟在回大理寺的路上这么对狄仁杰说,“以你的年纪阅历与能为,足够做上州刺史,如果天后重用,出将入相,位列三公也非虚言。囹圄五年,你说你看了折子,也该知道天后治国的才干,我已经对你说过多次,你昔年的壮志不该空耗在这里。”
      “先办完这个案子再说,说不定误了期限我的老命折在这里呢。”狄仁杰还是忍不住笑,他看到尉迟的时候就想笑,就像这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时光,“下官又不能像大人一样字面遵从命令还保住小命。”
      尉迟朝他皱眉头,“油嘴滑舌,不敬上级。你看看你耽搁了多少事,现在千张的官都做得比你大了。”
      狄仁杰喊冤:“大人明鉴,当年我入大理寺的时候不过是寺丞,他本来官就比我大……”
      “少罗嗦。”尉迟策马前行,再次抛下了狄仁杰和他的老鲲神驹。
      狄仁杰在他的身后欣赏他的背影,时间紧迫,尉迟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改老一点,还好因为只是匆匆一面,也没有多少人发现他完全没有变化。走了一段,尉迟拨马回头,“你怎么那么慢?”
      “此马陆行极慢,在水中却畅行无阻……”
      尉迟真金大笑,“狄仁杰,那你学会游泳了吗?”
      他策马回来,一把拽住狄仁杰的衣领,狄仁杰松了马镫,任尉迟把自己扔到身后,“抓紧了。”尉迟命令道,双腿一夹马腹,载了两人的马长嘶一声,疾奔而去。
      鲲神驹不紧不慢地迈着小碎步继续往大理寺挪,看都没看两人一眼。
      狄仁杰揽着尉迟的腰,觉得马跑得太快心都要从嗓子眼里面颠出来了,却又好像不单单是因为马跑得快的缘故。他悄悄地把脸埋在尉迟的肩背上,尉迟的身上偶尔有一点松香气,还有时候会有点桐油的味道,不过总会用熏香将那些气味掩藏掉。狄仁杰抽抽鼻子,这次尉迟被召唤得太急,身上还有一点松香味,狄仁杰从来不告诉尉迟,自己很喜欢松香味。
      “我一直梦见你。”尉迟说,在蹄音中传来的,有些不真切的声音,让狄仁杰觉得自己有点幻听,“梦见你掉进水里,然后我就去救你。一遍又一遍,教都教不会。你不只是不识水性,你就是怕水。”
      “是啊。”狄仁杰小声地笑着说,“下官骗了大人,下官确实怕水。不过大人也骗了下官啊,大人骗了下官五年,就不能扯平吗?”
      那一句从此以后互不相欠,结果成了句空话。
      大理寺中二十年相互纠缠的人生,已经没有办法彻底地区分彼此。狄仁杰知道,尉迟也一样明白。尉迟一直想让他继续前行,他却执着地要留在尉迟身边,他看着不会长大变老的尉迟,竟然以为自己也一样不会变老,但时过境迁,有一些东西失去了就不会回来。
      青春啊……
      狄仁杰揽着尉迟的腰肖想,如果能早上十年相逢,可能是在秘书省也可能在大理寺,他们就会多十年相处的时间,也许现在不只能揽一揽腰……不过好像再想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他们之后一样还有时间慢慢相处。不管他到哪里,尉迟总在老地方等着。
      他悄悄地抬起头,胡须碰到尉迟的红发,他迟疑着稍稍低下头,在大理寺卿光洁的后颈上轻轻啄了一下。
      尉迟扭过头警告他:“触碰我的时候最好让我知道,否则后果自负。”
      但这次也没有后果啊。狄仁杰笑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
      等到了大理寺,因为破案时间紧迫,两人直接就冲进证物房去了。裴东来和沙陀分门别类地排了一桌子各类凶器,泡过针的罐子里浮着一条死鱼。狄仁杰一看那桌子,不由抽了一口冷气,他偷眼一觑尉迟真金,大理寺卿走上前去,“别费劲了。”他看向裴东来,用了命令的口吻,“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裴公然与谁人有旧,与谁人有仇。灭门惨案,死因并不重要,你若要在大理寺待下去,就应该明白这点。”
      “尉迟大人可知道国师陆离?”裴东来问。
      尉迟瞥了他一眼,“骑神鹿从天而降,为先帝医风疾的高人。”
      “尉迟大人可又知道,陆离仗妖法,杀了不少反对太后的老臣?”
      尉迟怔了怔,回头看向狄仁杰,狄仁杰发现自己没和尉迟提起过这些,只好又费劲解释,他解释来解释去,尉迟只是冷笑不语。又过片刻,他打断狄仁杰的话,“这些与此案无关,若按你说,如今政见不同,党派纷争,竟要雇凶暗杀了?也难怪太后重新起用你我。”
      狄仁杰想了想,说:“如果你所言不虚,那不如暂且按兵不动,我想,凶手背后的人也会来找我的。”
      “谅他们还敢闯大理寺不成?”尉迟似笑非笑地斜他一眼,“狄公这真是好大的面子!”
      狄仁杰笑起来,“尉迟大人,我可没说要蹲在大理寺里什么也不做。可敢随下官往鬼市一行?”
      “你要去鬼市干什么?”沙陀忍不住问,“你不是怕水吗?”
      狄仁杰神神秘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至于你们,能帮个忙么?”
      “什么?”
      “再去一趟左藏库,把沙陀那张单子上的东西都带一点回来。”狄仁杰朝沙陀挤挤眼,“我们分头行事,裴郎年青,沙陀你不要欺负他。”
      沙陀委屈地说:“谁欺负谁啊……”

      狄仁杰以往也来过不少次鬼市。洛阳城下,是另一座沉没之城,只要有钱,可以在这里买到一切想要的东西,也可以雇凶杀死任何一个想要杀死的人。为私事,为查案,他都来过此地,但是狄仁杰最讨厌的也是这里。
      他不喜欢水,甚至不愿接近有水的地方,这里却充斥着冰冷的水。街道被地下河流淹没,岩壁上破败的亭台楼阁中也尽是潮湿的带着霉味的气息,有畸形的琴师拨动不会响的琵琶,更添了诡谲莫名的气氛。
      渡婆摇橹之声哑哑然响起。狄仁杰朝前走了一步,尉迟却没有跟上,他转过头去,看见尉迟似乎有点迟疑,“怎么了?”
      “这里面不太对劲。”尉迟说,“狄仁杰,你要找的人真的在这里?”
      “如果案子是雇凶所为,那九成是在这里。”狄仁杰说,“尉迟大人,你水性那么好,又已经补过桐油了不怕漏水,还怕什么呢?”
      尉迟瞪了他一眼,抢先跳进了小船,狄仁杰跟着下来,尉迟顺手拉了他一把,狄仁杰差点扑在尉迟身上。好容易稳住了,狄仁杰小声说,“大人,我好像还没有和你说过,已经有人来找过我了。”
      尉迟转过头来,“什么?”
      “太后释放我的那天,也有刺客来拜访过,可惜的是没留下活口……”
      尉迟皱起眉,“太后派裴家小子来释放你,但有刺客抢先一步?他们怎么得知的?”他迟疑片刻,“太后身边的人将这消息传了出去?如果太后身边有人不忠,我的身分也有可能泄露,他们说不定会针对我……”摇摇头,“不,现在除了天后,世上再无人能命令我,即使他们说出那个口令也没有用。”
      那你为什么会响应我而苏醒呢?狄仁杰想问这个问题,但是他一时间又觉得这个问题很不应景,就只好打个哈哈,说,“也可能那些人是去阻击裴东来的,所谓斩草除根……”
      摆渡的老妪打断了他的话,“客人要去哪里?”
      狄仁杰说,“随便转转。”掏了掏口袋,发现囊空如洗,窘迫地看一看尉迟,尉迟一声不吭地解下躞蹀带上一环,按在那老妪的手里,“做生意的地方,越大的生意越好。”
      小船骤然一动,狄仁杰一个趔趄。这不是当日那只在惊涛骇浪之中如履平地的战船,即使水面平静无波,脚下却总像踩不到实处,狄仁杰觉得站着很容易跌进水中,就赶紧蹲了下去。身边一晃,是尉迟已经走到他身边,“你自己说要来这里,来了吃苦头的也是你。”
      “下官肉体凡胎,自然不能像大人那样。”狄仁杰嘟哝。尉迟笑了一声,突然皱起眉头,“停下!”他低声命令,“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鬼医汪驴的住处。”老妪说,“两位公子要下船吗?一旦下船,渡资概不退还。”
      尉迟真金点点头,“我们要下船。”抓起狄仁杰的一条手臂,一个纵身,已经落到了楼阁横出的浮廊之上,“后会有期。”他对那摆渡的老妪说。
      狄仁杰立到了实处,才放下心来笑尉迟,“你这倒是最大方的渡客了,到这里最多不过五两银的渡钱,你那一环够将鬼市逛个遍,却到这里就下船。”却看到尉迟神色微有不豫,“怎么了?”
      “这个鬼医有问题。”尉迟咬牙切齿地说,“我站不稳了。”
      狄仁杰却觉得并无异样,那五百页金文在他脑袋里快速地翻过,最终变成一个确定的疑问:“磁石?”
      尉迟真金点点头,狄仁杰发现他的手都在抖,“我要怎么帮你?”
      “先找到汪驴再说。”尉迟说,朝岩壁的屋子走了一步,却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他咬牙切齿地勉强坐下来,用颤抖的手飞快地卸□□内的铅管,随便扔在地上。他抬眼看向狄仁杰的时候,狄仁杰都觉得在大理寺卿的脸上看见了从未见过的委屈神情,“别磨蹭,拿着我的刀探一下。”他需要看着自己的手才能解下刀鞘,“应该带沙陀一起来的,”他自嘲地说,“好歹可以搭把手。”
      聪明如狄仁杰怎可能不明白搭把手的意思,“你是说不愿意下官搭把手么?”他那么说着,一手揽住尉迟的腰,强行地将他扛在自己的肩上,另一手提着尉迟的刀,左探右探地寻找磁石,虽然觉得有力牵引,在每一处方向却都不同,手里牵引之力不停更迭,狄仁杰都觉得想吐,更别提被这牵引力困扰的尉迟。尉迟说,“别找了,直接去找汪驴,我快撑不住了。”
      狄仁杰一脚踢开大门,手中的刀也飞了出去,钉在一面墙上。
      那面墙说是一面墙,却已经被木板隔成了许许多多的小格,诡异的药味一缕缕飘出来,狄仁杰借着屋角微弱的灯火,看到风干的毒虫挂得到处都是。
      屋角有个邋遢的人酣然大睡,头发乱得和鸟窝一样,就连狄仁杰一脚踢开大门,刀钉到墙上的声音都没把他吵醒。
      “王溥大夫,总算又找到你了。”狄仁杰说。
      那个邋遢的人一惊而起,看见狄仁杰的时候脸立刻吊了下来,“又是你!狄仁杰!”
      “还有本座。”尉迟虽然处在不太雅观的境地,还是说话了,“把你的磁石都撤掉,否则本座就拆了你的医馆,不管你的医馆在哪里。”
      几乎动弹不得的情况下还能这样威胁,谁相信啊。狄仁杰苦笑,不过总要有人负责威胁,否则未免显得自己太好说话,“歪打正着,若不是你布置磁石防人暗算,尉迟大人也不会找到这里。”
      汪驴抬起一条眉毛,“什么?屋里的磁石才能吸走武器,他怎么会因为磁石找到这里?”
      “王太医身为太医令,随侍先帝左右,难道不曾听闻风声?”尉迟说,“若不是磁石,本座也不会发现你躲在鬼市。先帝沉疴日久药石罔效,本座不追究你的责任,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狄仁杰小心翼翼地问:“需要把大人放下来吗?”不过他只是问问,也不想一直把尉迟扛在肩膀上这么说话,就放下根本站不住的尉迟,顺势盘膝坐在地上,让尉迟枕在自己的膝上。他看见尉迟的表情变了,似是愤怒又似是羞赧,黑面上看不出来,却连耳尖都发了红。
      “狄仁杰,你进去那么多年,也没见学乖。”汪驴叹着气摇头,“既然你来了,我就可以搬家了。”
      他再不理会狄仁杰与尉迟,径直冲去收拾行李。狄仁杰又看尉迟一眼,看到尉迟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也不想解释什么了,就顺手地摸了摸尉迟的发梢,一边叫汪驴,“喂,你要走也没什么,走之前先……”
      话音未落,忽有一声巨响,一口铜钟直坠而下,将二人倒扣其中。狄仁杰只觉得腿下一轻,再不着力,接着便是下坠之势。那铜钟下坠之力已经撞坏了地板,就那样倒扣着二人,一同落入鬼市的地下河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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