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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十里香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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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透过马车里的层层纱帐,望着窗外长安城的车水马龙,一时间心里无限感慨。我在大雪纷飞的冬日初来长安,离开时已然是早春暮雨的时节。我来时的心愿无一达成,但此刻坐在这里,我却不知道没有入宫对我来说究竟是不幸,还是幸?
从昨天夜里决定和宋子都一起去寻访寒云公子,到现在坐在车里,不过四五个时辰。我也不知他如此匆匆在赶些什么,但车驾一到朱雀大街便慢了下来,优哉游哉的在人流里穿行。仿佛之前的争分夺秒,就是为了此刻,在长安最繁华的大街,开市的时刻,让他的车驾出现在这里,被尽可能多的人能看到。
昨天夜里,我只有很少的时间收拾行装。临行时匆匆给父亲写了封信,这是我第一次,不是求恳,不是询问,而是告诉他我的决定。
我在信里保证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父亲写一封信,并告诉他我大概半个月后会到达宣城,如果可能,让他请走镖的寄一些路费给我。
虽然可能对于宋府来说,我吃穿用度的花费,根本就不值一提。
宋子都仿佛并不急于赶路,一路上,但凡遇到秀美些的山水,我们总会停车游赏半日。所以走走停停,整整一个月,我们不过刚刚走过秦岭。虽然我没什么出行的经验,但也隐隐知道,这条路不会经过宣城。
那一日,正是中午,天气开始有些燥热,层层纱帘挡不住漏进来的一缕缕阳光。我正用袖子轻轻扇着风,忽然马车一停,竟是宋子都掀了门帘进来。
他进来便自顾自的坐下,也不解释,便示意车夫继续赶路。
“我那车里挤了三个侍卫,天一热,把我熏得受不了。你一个人坐一辆车多无趣,我来给你解解闷。”
我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挪,道:“不劳您给我解闷。您老只要告诉我,咱们这趟去哪就好。”
他笑道:“出门游历,重要的不是目的地,而是一路上的历程。一出发便决定要去哪里,多没意思。”
“难道你自己也没决定好去哪?”我奇道。
“这一路,遇山攀山,遇水涉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样才尽兴。”
“可你当初星夜出发——”
“好了,总说我做什么。你这几天怎么总是闷闷不乐的?”
我心道还不是为这次前路未卜的旅行,但知他不便相告,于是道:“我这些天,心里总是不安。一直都是我在给父亲写信,可我人在旅途,他就是回信给我也收不到。也不知我随你出来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是不是过于草率了。毕竟我身上背负的,是一大家子人的希望。而我现在却在这里碌碌无为。”
宋子都温言道:“这个简单。你不用想这么多。”
我正待答话,忽然听到一声巨响。伴随着巨响的是几声突兀的惨叫。利箭破空的声音和兵刃出鞘的声音一时间不绝于耳。我忍不住想掀开门帘一看究竟,与此同时,宋子都一把用手捂住我的嘴,道:“别动。”
我怔怔的点头,从门帘的缝隙往外看去,但觉得一团团人影兵刃相见,兵刃的白光衬着血光,在烈日下一晃一晃,直晃得人心惊胆战。
耳边有急促的呼吸声,我微微回头,见宋子都眉心紧蹙,凝视着门外。他距我不过寸微的距离,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他似是觉察到我注视他,一低头才发现仍从背后拥着我,忙松开双手,往旁边靠靠。
他的动作笨拙的有些可笑,就在此时,忽然听见一声什么撕裂的声音,一把染着血的长剑从马车侧壁猛地直直插了进来。宋子都一把扑过来,拥着我猛地向马车前壁撞去。但马车内空间不大,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眼看着那把剑慢慢逼近,最后停在宋子都身前约两指的地方。
从一把剑的长度看,这样的距离已是极限。
我大气都不敢出,抬眼看宋子都兀自强装镇定,但双唇紧抿,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空气中满是血腥的气息。就这样僵持了半刻,忽然,门帘被猛地一掀,那一瞬间阳光灼痛了我的双眼。我下意识的从宋子都怀里挣出来,挡在他前面,大喊:“公子不在这里。”
却听来人说道:“属下宋辰来迟,让公子受惊了。回公子,来人共有九个,现在已全部伏诛。他们的目标明确,先用滚石砸碎了公子的车架,然后才现身。看他们的行动做派,与之前几次不同。”
我这才看清,来人身穿宋府的侍卫服,之前见过很多次。
“新帝登基后的第七次。”宋子都坐到榻上,冷笑道。
之后有侍卫将插在壁上的剑拔了出去,人数被很快清点出来,来时的二十个人,折损了十四个。所有财物也尽数被巨石压在了宋子都的车架里。
宋子都看着地上的尸体闭目半晌,道:“他们的家人我会安排,先用碎石浅浅埋了吧。”
那之后宋子都只得和我共乘一车,为着安全宋辰和一个侍卫也被安排在了车里。车里谁也不说话,一时间气氛冷到了极点。
“为什么挡在我前面?”宋子都忽然道。
“因为我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你,不是我。”我实话实说道。
“你想的太简单。若我是刺客,不管你是不是目标,先一剑杀了了事。”
“我运气一向不好,所以也该我走运一次。”我自嘲道。
“既是女子,就该躲到我身后。”
“既是男子,就该出去杀敌。”我反唇相讥道。
“我不会武功,出去岂不是送死?”
这句话大大超出我的预料,镇国将军之子,竟然一点功夫也不会?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却看他忽然正色道:“今天这件事,我会记着。”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刚要问他,马车却停了下来。
“下来吧!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咱们要去哪儿么?”
我一下车,才明白刚才路上为什么这么颠簸。原来面前的这座府邸,竟是建在半山腰。
这是一座精致小巧的院落,两进的格局,不见砖瓦,墙壁屋顶都是浅黄色的木材所制,上面依稀雕着精细的图画,衬着漫山开得烂漫的白梅,看起来美轮美奂。
人间四月芳菲尽,这山中气候稍寒,因而花期也晚,时近四月,竟然还留有这样一片浩瀚的梅林。
待走近些,蓦然看到院外有块巨石,上书“十里香雪”四个字。旁边四句诗道“梦里清江醉墨香,蕊寒枝瘦凛冰霜.如今白黑浑休问,且作人间时世妆。”
看到这几句诗,我恍然明白为何刚才会对这里隐隐有些熟悉。
那年梅相生辰,先帝曾经御赐其一副寒云公子的诗画。画中所绘是隐于层层梅林中的一座小小院落,画上便题着这四句诗。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寒云公子的书画,但这首诗,却是流传于大街小巷的。
走到前厅门前,我停下身,准备着等人引我到客房。却听宋子都道:“你也一起来罢。”
我疑惑道:“我从未见过公子的朋友,岂有随行的道理?”
他笑道:“若是和你有关呢?”
我闻言一惊,随后又是一喜。
难道这院落的主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寒云公子?
我在宋府,早已见识过陈设的讲究,却不想比起这里,仍是显得奢华了些。正厅里是清一色的梨花木的桌椅,桌子上只用黑瓶插了一支白梅,除此之外再无装饰,却显得浑然天成。
而那梅瓶之上,悬挂着的两行字,让我一进门就被牢牢钉住了目光。
“歌罢大风起,归来酒尚温。”
那笔走龙蛇的字间透出的雄浑之势,让我忍不住看向落款——
寒云。
果然是他!
这时,听到有人朗声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我随着声音往外望去,见来人穿一件淡青色长衫,长身玉立,意态悠闲。只觉得心跳的快要跳出腔子,我忙低下头,站到宋子都身后。
“何兄,今日倒还清闲?”宋子都起身笑道。
“哪有贤弟清闲。是什么风把你从长安吹到了我这穷乡僻壤?”他看到旁边的我,一顿,笑道:“哦?还有佳人随行?”
宋子都道:“她叫晏荷欢。”
我忙上前一步,强压住心里的激动,敛衽行礼。因是想给他留下个好印象,我这礼行的极深,几乎跪在了地下。对方忙过来扶我,一边扶,还一边在我手上用力捏了一把。我抬起头,见他一双桃花眼极有意味的向我一瞥,心里一慌,忙低下头,道:“小女晏荷欢,拜见寒云公子。”
那男子“哦?”了一声,就听宋子都冷冷道:“这是太常寺少卿,兼右骑射何磊大人,不是什么寒云公子。你纵是嫌站着累,也别见人就拜。”
我自知闹了笑话,脸上更红,忙更正道:“拜见何大人。”
何磊闻言笑道:“我写字的功夫原也不差,就是年龄比那寒云公子大了些。姑娘方才错认,莫不是此行便是来寻访寒云公子的?”
我点头:“我此行正是来向寒云公子拜师的。”
他笑道:“那寒云公子行踪不定,寻他一年半载也未必寻得到。姑娘若想拜师,拜我何某便是。你留在我府上,不出一年,包你吹拉弹唱,无一不通。”
“何兄纵是觉得府上缺了名乐姬,也不该打人家大家闺秀的主意。”宋子都道。
何磊笑道:“不过略逗了她几句,贤弟便吃味了?”
宋子都恍若不闻,笑道:“你们说了这半天话,都没发现原是旧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