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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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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九日,宜远行。王乾带个伶俐家人,雇艘船,顺流而下。
谢明月未能来送,遣婢女小鲤折一枝杏花,并诗笺相赠。王乾欣然接纳,舱有瓶花清赏,足为羁旅消遣。
适逢阳春天,船帆鼓涨。又数日,驶入江淮地界。王乾的家生下人王平患上风寒,整日眼泪汪汪地缩在舱内咳嗽擤鼻涕。
王乾听之任之,把舱窗打开,看江、淮水路纵横,船舶往来,两岸菜花金黄,桃李鲜妍,平原如锦绣。
风物极佳,人也可爱。王乾逗船家的女儿阿秀掷骰子推牌,他一时说不算筹码,一时又讨要赌赢的银子,把阿秀急得满面通红,转去跳脚呵斥鱼鹰“无赖混账”。
船家菜烧得很好,瓦盅里盛着鲜鱼汤,饭是新米。
王乾放下竹筷,“好舒服,好写意。”
阿秀扑哧一笑,“客官不知道唷,现在是蛮好的,水寇一来哪个都跑了!”
摇橹欸乃,波纹荡开,几个停泊的船老大都笑。水寇犯时,是没有船冒险跑江淮的。
王平小声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水寇好多年不见了,千万不要在三爷任上来……”愁眉苦脸地看王乾。
王平不过二十岁,是王乾乳母的幼子。待到四月中,船入淮州府,王平的风寒无碍,王乾便带着他每日去“柳外香”茶社请客。
王乾的前任姓胡名林,字修远,是嘉兴十年二甲出身的庶吉士。散馆之后放任淮州,据说可算能干,与缙绅名族交好,崇倡无为而治。干满一任三年,得了一纸“上上”政绩。
胡林奉严相严鼎为恩师,头顶有人,下一步该是调往膏腴之地,积攒些资历,好风光入朝作严相的臂膀。毕竟,自陆履谦、韦浩汝两位大学士陆续入阁,虽然严鼎仍挟首辅大印,滔天权势也不免被两位后来者分走一杯羹,更何况集贤殿大学士韦浩汝还是清党的中流砥柱。
王乾之父,京津总督王芥川生前亦颇有分量,与韦浩汝一般主张先倒严后攘夷。年仅不惑便辞世。
王乾出仕之初,不受严党招揽,一度被目为清党的奇崛后进,应予大力提携的晚辈。
后来,王乾尸位素餐的本色显现出来,处事首尾两端,更不爱惜羽毛。清党前辈屈尊规劝诘责不见他恍然大悟,便纷纷扼腕,洒酒悲叹“嗟乎芥川兄之志后继无人”了。
王乾无心党争,自问没得罪过什么惹不得的人物,当头罩下的淮州知府来源蹊跷,吉凶难料,只求不出纰漏。
吏部公文宽限五月到任,他便沿逶迤水路消消停停的赴任,提早二十余日,先至江淮隔岸观火。
人到江淮,才觉出沈家不简单。
江淮多富户巨贾,淮左一县经商风气犹盛。二十年前,出过一件震动天下的事——钱庄行当的翘楚,淮左岳家的当家人岳齐,给自己才三岁的孙子捐了个从三品衔!
岳老爷子施威极重,行事霸气,南方钱庄、当铺,唯他马首是瞻。岳老雄踞淮左,其余世族都成了一姓的附庸。
沈家以船运起家,因水寇险些败亡,正牌小姐私奔去,留一场烂摊子给出身旁系的沈丰容收拾。他第一遭出手,就恭恭敬敬地把沈老爷的原配夫人供起来,让她颐养天年,不再插手沈家事务。
沈丰容是个周到人物,收服上下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王家。王芥川官运隆厚,又爱声名。他已在拱卫京畿的五津设下京津总督行辕,声望权威今非昔比,不免觉得寒微时同沈家定下的子女婚约太仓促了。
王芥川早为嫡子筹划,拿外室所出的三儿子与沈家结亲。不料王乾天生是块走科举正途的材料,连摘解元、会元,早晚名列翰苑清班。一家沉浮,身后或需仰仗此子,如此一来,再令王乾娶沈妥容作正室,沾上铜臭味,很有不美之嫌。
王芥川欲销婚盟,正是沈丰容所求。他把此事处置得两面抛光,以妹妹多病为由搁置婚约,顾全两家颜面,也借来王总督的势。
沈丰容有放风筝的手腕,但凡得一点势,便能抖开长线,学鸢飞戾天,乘风而起。不过数年,沈家利涉药铺、丝行,再及钱庄。
王乾道,“南陵是两派学子分庭抗礼,淮左倒好,‘岳半城,沈半城’,只夸豪富莫论文嘛。”
“柳外香”里茶客如云,王乾如此评论,三、五邻座都出言附和。
王乾这几天在茶社请客,出手不阔气,却大方。衣着体面,又有下仆随侍,很惹眼。
一个颇有见识的钱庄掌柜有意结交,“老弟台,来,我请你喝茶。”
宣京喝浓茶,江淮喝清茶。时值四月中,掌柜陈标三月底收到的新茶放在“柳外香”柜上,存了一个月,正好喝,王乾当然乐意。
双方换过姓名,茶端上来。陈标问,“王老弟,我听你江淮话说得道地,做派倒很‘北帮’,你是走南闯北,见过蛮多世面吧?”
王乾道,“我是南陵的,小小离家,口音都串了。”
“唷,南陵是出状元的地方,”陈标又叫了一碟梅花烙饼待客,“王老弟是读书人?”
王乾穿石青色布袍,闻言不好意思地笑笑,“惭愧,读不出什么名堂。”
陈标心明眼亮,推定王三是个书香世家的子弟,自身不争气,父辈有人关照。
痛快地喝了两杯茶,谈兴正酣,王乾叹道,“跟你陈老兄一见如故,我就照实说了。我陪父亲年年在外面做官,谁知道老父去年在任上……”
陈标适时的唏嘘几声。王乾眼睛亮起来,“但是,老父给我留下一门好亲事——”他小声说,“所以我带信物来了淮左,投靠金山银山老泰山!”
“唷,应当的,”陈标听观王乾神色,“不知是哪一家?”
王乾道,“八字没一撇,怎么上门都不晓得。”
陈标越发觉得这个“毛脚女婿”奇货可居,打包票道,“不瞒王老弟,我‘丰记’大掌柜陈标在淮左也算个人物,沈东家面前我也说得上话。我给你合计合计,至少让你摸到人家门口!”
王乾笑了,“陈掌柜仗义,没得说!”他端起一杯茶,“我想进的,正是贵东家的门。”
沈家的娇客,姓王,行三?
陈标打了个激灵,“王翰林!”
王乾以指压唇,高深莫测的比个噤声手势,诚恳道,“不知陈老兄有没有清静地方,我们移步再叙。”
陈标常年在“柳外香”谈生意,包有茶社一间雅室。对王乾道声“当然”,马上招呼小二引路,绕过院子里的小假山,带王乾往里间去。
里间僻静,雅室很宽敞,窗明几净。王乾拉起竹帘,窗外是茶社的后院,一段灰白围墙拥住几颗矮石榴树。五月榴花照眼明,衬着青黑的瓦,别有一种雅致明快。
王乾在看景致,陈标正好端详他。
江淮水土养人,只有南来北往的船老大肤色黧黑。王乾走水路自宣京到淮左,成天在舱外凭赏,肤色晒深了,所以乍一看是个俊朗的外乡人。
他要痞气重一点,像个千总;再狡猾些,说是精干的商贾亦未尝不可。
陈标小心翼翼道,“王三爷这回,是告假到淮左探亲?”
王乾挥手,“翰林官哪有假告。公文快放了,胡大人要高升,我来接任。”
淮州知府是淮左、南陵两地百姓的父母官。淮左商贾富可敌国、手段圆滑,自会尽心结纳地方官。另一方面,辖地富庶,商风鼎盛,知府为每年圆满上缴漕粮、税银,也不吝折节下交商界人物。
陈标原只试探一问,不料王乾与他推心置腹。陈标口中称颂王乾“荣归乡里”,心里委实如遮云雾,摸不准这位新知府的脉。
小二在门外告个罪,送了热茶进来。
王乾看陈标仍在困惑,哈哈一笑。“陈老兄,同你讲句实话,淮左龙头就岳、沈两家,手心手背都是肉,也要分薄厚嘛。”
陈标听出意思,面露喜色道,“那当然,三爷是我们老东台的乘龙快婿!”想起王乾那篇流传于世的悼亡诗,唏嘘道,“天可怜妥容小姐福薄唷。”
王乾不理恭维,笑道,“不好贸然拜访,请陈老兄先带件信物上门,知会贵东家一声。”王乾取出一块封门青小印,放上桌。“请他拨冗一见。”
“唷,这叫我怎么说好,听凭大人吩咐!”
如若王乾非要陈标带他登门亲见沈丰容,万一沈丰容气量狭小,必会记陈标一笔自作主张,令他难做人。现今见王乾给出印信,陈标顿时觉得他极为难得,竟是个会做事、可结交的官场中人。
陈标仔细收好印章,殷勤道,“我马上去见沈东家,大人不妨再坐坐,喝杯茶。”
王乾爽快道,“无需客气,今后官银寄存、转汇,少不得和老兄打交道。”
陈标出里间,嘱咐小二将王乾的帐全挪到他账上,又让人捡时鲜瓜果上几样。
小二见风使舵,看这个王三忽然成了丰记钱庄掌柜都要好好招待的人物,便翻倍勤快的添茶倒水。
王乾有吃有喝,一连做了两首咏榴花的诗。临走,笑得满脸褶子的茶社管事特来告知,说是陈掌柜明日在此静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