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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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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校尉撵来车前。
“苻坚遣苻晖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司隶校尉、录尚书,配兵五万遥遥相对。河间公苻琳为中军大将军,为晖后继。”
“知道了,下去吧。”慕容冲懒洋洋地半个身子握在绸缎堆里,一群不知道什么质地的色彩流丽积压在一起,周折反复,他端着半杯残酒,胭脂颜色在碧玉杯里流转嫣然。
底下人总是有些怨言的,莫名其妙地阵前被拖出来,在两军对峙阵翼荒地里,指挥着一群花里胡哨的女人赶着牛车四处乱奔,他还一个劲地指责尘土不够飞扬,动静不够闹腾。
自己却躲在一旁饮酒。
直喝得眼角眉梢都是柔软的春色,引逗得一众女子忍不住驻足观看。
他醉意熏然地搂过一干软糯如柳枝的腰身,笑得冶荡:“他总说长安宫里佳丽无数,我看还不及俺北地胭脂万一。”
这哪像行军打仗。
简直就是□□后宫。
忿忿也无用,有时候直视他的目光,直如被针戳到,恨不得立马捂住痛脚躲起来——那男人眼睛里倒是有一蓬看不见摸不着的毒针,出其不意。
符晖,符琳。
全是姓符,难不成他苻坚自恃豪杰,心底也难免隐隐害怕,非我族类这种魔咒?
慕容冲眯起眼,似笑非笑,遥遥望着对面阵营里黑压压的一片,只有遮天蔽日的墨色白羽旗帜猎猎作响,所有人都神色都一模一样,僵硬地,木讷地,不知为何而战却满心沸腾的欲望——硬生生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乌合之众”。
他还记得很多年以前的邺城之围。
秦军肃整如旧,只是曾经高大得近乎神迹的战马,如今也轻轻松松伏于跨下。
当时城破之耻,绵延了那么多年。
而今——
伸出手,自有羽箭递到掌心,金属的触感坚硬微凉,箭尖的倒刺在并不明亮的阳光下仍有些微的光泽,硬挺的尾羽有一丝翘起来,伸手想要抚平,却怎么也不肯归顺进去。
猛然想起那一年丹墀之下的慕容族群,那一个不肯弯腰的少年——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苻坚定要将他从一群幢幢的影子里拔将出来。
手指不停,一而再再而三却没什么效用,眉头一皱,恨恨地想要将它拔下来,两指一捏。
旁边马倌拦住:“太守,若拔了,便不准了。”
谁也不知道慕容冲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糟老头随军带着,更没有人知道为啥他口口声声地,称他们的小王爷为“太守”。
马倌用不知多久没洗过黄得发黑的厚厚指甲一抹,那根翘起的尾羽竟乖乖躺了回去。
慕容冲扬手扣弦,一道流星顺着阵地的平坦地势飞将出去,半晌,“笃”地一声钉在远远的秦军大旗旗杆上。
晨曦透过乌云的缝隙,璀璨的金光将慕容冲凝成一尊雕像。
纤腰束素。
轮廓分明。
又是半晌,秦军的哗然才渐渐传入耳朵。
众将也纷纷想要称赞几句箭法如神百步穿杨飞将再世之类的颂词,生生又被慕容冲冰凉的神色压了回去——这些人,自泓哥哥死后便天天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神情里总有些看戏的意味,似乎还要张罗着大家快来围观——哟,娈童也能统帅三军,男宠亦可纵横帷幄了。
耳边嗡嗡不定的碎语,终被这一箭破空而去。
背后一阵三千轻骑,而后是两千□□手,再往后是一万步卒,慕容冲回头看了一眼,长矛的高低有些参差错落,铠甲的颜色也有些明暗不清,甚至旗帜也不若对岸的铺天盖地,只零零星星的支棱在阵营之中。
不过,这些东西,才是活生生握在掌心的。
他们,是他慕容家的……
不,是他慕容冲的。
牛皮鼙鼓沉闷而宏远的声调响起的时候,慕容冲略微有一瞬间走神,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慕容恪低声压抑的咳嗽,瞬间又被马倌的一个响指抓了回来。
“太守,尘土飞扬了。”
果然,阵型两侧的山坳里,惊天动地一派喧哗,滚滚沙尘铺天盖地而起,似乎比阵前刀兵相向还浓密出几分,昏黄地把刚刚崭露头角的阳光又生生挡了回去。
慕容冲微微一笑。
昏天黑地。
金戈铁马。
这才是理所当然的两军对峙的情景嘛,满意地将令旗一挥,白衣素甲一马当先,就这么惊为天人地裹入一摊浓墨般的喊杀声中去。
符晖大败,走郑西。
符琳的三万军马也被他冲了个七零八落,姜宇死于阵前,符琳重伤于马下,阿房城举手即得。
不知道符晖是败给了他。
还是败给了扬尘。
抑或是——自己也搞不大清楚,什么行军布阵矫揉造作勾心斗角,他慕容冲似乎在宫里那么多年也没有学到个精通,唯独有一次,便是那一日长安城里重阳阅兵,叔父他絮絮叨叨说了老半天。
其实想起来,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一概记不清了。
只记得苻坚的手掌一刻不停在腰间搓捏,只记得自己也曲意逢迎笑得蜜里调油,反正是做戏,你情我愿做个十足十。
观众虽然不相信,但该难受的难受,该嘲弄的嘲弄。
各取所需不亦乐乎。
慕容冲忽然望着天色愣愣,阿房城也不见得如传闻中翠竹成群,有凤凰出没,清音婉转,当年绵延数千里的巨大宫殿也早已化成一捧大火。和战乱中所有的城池一般,战火焚烧过的痕迹四处可见,城里城外铺天盖地的都是灰的白的黑洞尘埃,来不及掩埋的尸体或是摞在一起,或是离群索居,生前不知为啥要置对方于死地,死了倒乐得省心,能不分敌我和平共处。
肉身不是肉身,白骨不是白骨。
也不知入了谁的相思——好在这时节世道,黄花大闺女们俱都忙着逃荒避难,没有什么空做些春闺梦。
战火连城,人们不用担心怎么死去,只需担心如何活着。
长安大雨。
好像要洗刷掉什么一般,连带着阿房城也阴霾重重。
两日后接报——苻坚遍屠长安,慕容氏族灭,管你长少男女,不仅仅是姓慕容,听闻街头随便长得鼻梁高一点肤色白一点瞳仁浅一点的,俱都死于非命。
慕容冲似乎已经忘了手里捏着的是青铜纸镇,那头狰狞的黑豹面容嵌入指缝中去。
那个男人,终于将他的皮鞭从慕容冲移向慕容这个姓氏。
“皇帝哥哥。”慕容冲将面孔埋进大案里成堆的信件文书军令里,丝帛皮革墨汁的气味恍如裹挟出一阵血腥。
他终于走出了一步。
就这么轻易的,为了一句话死掉。
慕容暐,他究竟只是单纯的为了请苻坚飨宴不经意被术士和巧合的雨水谋害,还是真的意图谋反弑君死得其所。
谁知道呢?
可是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慕容冲挥袖将桌面上所有的东西都砸在地面,从咽喉深处一字一字慢慢道:“长安,长安,长。安……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