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霏》谭曙

1、燕燕于霏

　　很想要一直飞

　　却又忍不住

　　回头张望……

　　1

　　还没进入家门，就遭遇一场婚礼，喜庆的鞭炮，喧嚣地祝贺的话语……
　　会是志凯的婚礼吗？五年了，离家五年之后，迎接我归来的，竟会是志凯的婚礼吗？
　　我慌张地在人群中搜索新人的身影，首先看到的是新娘，明艳照人的新娘，脸上漾着幸福腼腆地笑容，那是我熟悉的笑容，小玲，志凯的妹妹。当年那个像奶油馒头一样新鲜白嫩的小婴儿，也要出嫁了！我心中的恐惧散开来，代之以欣悦。
　　志凯就在新人不远处，他看起来比五年前更沉稳，也更沉默了。他手上夹了一支不知谁给他的香烟，并没有点燃，志凯是不抽烟的，以前我偶尔抽一支，也会被他骂。
　　五年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但还好，他并不见消瘦。
　　我躲在角落隐秘地细碎地端详他，这是我的志凯，在我翅膀疲倦的时候，可以停歇的礁石。
　　五年前走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飞翔，等我回来，我要做志凯的新娘。如今，我已经没有资格做他的新娘，明明知道的，但仍自私的奢望他依然在原地守候。
　　叹息从胸腔里痛苦地挣扎出来，我捂住嘴，怕自己惊扰了眼前幸福的气氛。一低头，却看见志凯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枚戒指很耀眼，真的很耀眼，比我见过的任何戒指都要耀眼。
　　原来，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志凯，那块曾经属于我的礁石，停留了别的翅膀。
　　很好。
　　这样很好，真的。

　　2

　　我和志凯从有记忆开始就彼此认识了。我们两家是门对门的邻居，从幼儿园起，我们两家的家长就相约一起接送家里的小孩。
　　志凯比我大了半岁，在我出生前一年的冬天呱呱落地。
　　小时候志凯爸爸常拿糖果逗我玩：“燕燕，将来嫁给我们家志凯，做孙伯伯家的媳妇好不好？”
　　小娃娃懂什么，抓着糖果傻乎乎地笑，脆亮脆亮地答应：“好——”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
　　大人们都被我无知的模样逗乐了，哈哈大笑，只有志凯扁着嘴：“我才不要呐!燕燕又爱哭，又爱咬人……”他一直记恨上回我们俩抢汽车玩具，我一着急，使出下流手段，死咬住他的手背不放，终于将玩具抢到手的事情。
　　那时我们俩都是混小孩，惯于撒泼耍赖，别看我俩个头小小地不起眼，犯起混来，姐姐他们那些大孩子根本不是对手。渐渐地我跟志凯志趣相投伙同到一处，成了楼里名副其实的小霸王。
　　上学前班的时候，志凯家添了新成员，志凯妈妈给他生了个小妹妹，从此结束了他的独生子生涯，他的霸王之路也从此走向末途。爸爸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纵容他，并且时刻叮嘱他要照顾妹妹，于是他做起了好哥哥。
　　小玲婴儿时期那真叫一个漂亮，白白嫩嫩地脸蛋，像刚出锅的奶油馒头，捏起来软软地，令人爱不释手。
　　看我捏得起劲，姐姐在旁边说我小时脸蛋也是软绵绵地很好摸。听她这么说，我抬起头狐疑地盯着她：“姐，那时候你也是这样把我捏来捏去吧？”姐姐不承认，只是笑，我断定自己猜的没错，于是又多捏小玲两下，作为对自己的补偿。
　　小玲学会走路之后，就成了志凯的跟屁虫，志凯倒是好耐性，总是牵着她，照顾着她，害得我们楼里大人们教训小孩的时候又多了一句口头禅：“你瞧瞧人家志凯，多懂事，再瞧瞧你……”每当我被妈妈这么训，心里就对志凯生出怨恨。
　　上小学之后长辈不再对我放任自流，他们说我长大了，要有女孩子的样子，我还是和男孩子们一起混，只是不再把花裙子弄得那么脏兮兮满身泥。
　　有一次我们院里一群小孩要到附近山上冒险，志凯也想参加，大家都笑他有条小尾巴，不肯让他一起走。临出发的时候，志凯匆匆跑了来，他好不容易向爸爸妈妈请了一天假，并且保证晚饭前一定回家。
　　那时是春天，刚下了一场小雨，山上长出了一小朵一小朵的蘑菇，大家分头找蘑菇。小孩子总是比较胆大的，我一个人沿着小路信步走，不知不觉走出了很远，往回走的时候差点迷路。
　　我听到大家在叫我的名字，说再不出来他们就不等我了，我一着急，脚下打滑摔了出去，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一只脚痛得不能走路。姐姐气死了，但仍不得不把我弄回去。
　　那时大家都还没有长个，姐姐拿出了吃奶的劲，走得像龟爬，大家都怕回家太晚挨骂，不肯等我们，只有志凯一个人留下来，看见姐姐累了，就把我换到他肩上，这样轮流着背，等我们回到家，天早就黑了。
　　不可避免的，我和姐姐遭到一场严厉地教训，要不是有伤在身，我可能已经挨了板子。第二天，我家大人领着我到隔壁道歉，说我顽皮拖累了志凯。我看见志凯闷头不作声，猜想他昨天可能也被教训得很惨。志凯好可怜！我忘了自己的处境，对他生出同情与内疚。
　　那次之后，当别的小孩嘲笑志凯是妹妹的保姆，我就骂回去，小玲后来告诉我说我当时很威风，那时她幼小的心灵里，简直把我当成女英雄，在她的心目中，我的排行一直紧紧靠在她哥哥的后面。

　　3
　　成长的时光是很迅速的，我们很快成了青涩少男少女，抽条出青春鲜活的身姿。
　　初二那年，我收到第一封情书，用一种浅紫色的信纸，叠成一只燕子的形状，很漂亮！
　　我拿着那只燕子到志凯面前炫耀。
　　志凯瞥了一眼，用他变声期的鸭公嗓说：“原来你们女孩子这么容易哄的。”很不以为然的语气。
　　“是啊，是啊，”我说，“这么容易你都不会的话，将来一定追不到女孩子，只能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哭。”
　　志凯埋头看书，不理我。过了很久，他忽然从书本里抬起头来，问：“你会去吗？”
　　“什么？”我反应不过来。
　　“那个人不是约你星期六去看电影？”他白我一眼。
　　“考虑看看。”我含着棒棒糖，笑着说。
　　他盯着我，表情严肃地说：“曹燕燕同学，早恋是被明令禁止的，你要三思！”
　　“谁说我早恋，”我大笑，“我只是去看电影。”
　　话是这么说，临到那天我还是怯场了，硬拉了志凯一道去。到得电影院门口，那位写情书的男同学看到我身边的志凯，脸色变得很不自然。他可能想过我不会来，但很难料到我会带了另一名异性。
　　我人生第一场约会，便是三个人的约会，这样怪异的格局，居然一直持续到高中。
　　高中的时候，我爱上了绘画，沉迷于用画笔飞翔的感觉，无心理会旁人的恋慕。
　　每天放学志凯都会留在教室里复习，等我学完画一起回家。有时我顽心起，会在下坡时松开双手任单车往下冲，感觉像飞一样，每次都把志凯吓得脸色发白，然后绷紧了脸不再理我。当然，第二天他还是会在教室等我放学。
　　“志凯，今天又有女同学问我你是不是我男朋友？”我又一次想要放开车把的时候，志凯狠狠瞪了我一眼，我于是赶忙找话题。因为志凯经常和我在一起，很多人误会我们的关系，有时连小玲都会吃醋呢。
　　“这次你怎么回答的？”他冷淡回应。
　　“当然还说不是啦，”我笑，“你总是管这管那，谁要是做你女朋友，铁定很惨。”
　　“做你男朋友也很惨，你就像只鸟一样，不停飞来飞去，也许哪一天就在外边迷路了，再也飞不回来。”
　　“我本来就是鸟，燕燕，燕燕，我将来要飞去很多地方，不过，我一定不会迷路，”我讨好地看着他，“因为有志凯在嘛，志凯是我的路标。”
　　“是啊，”志凯自嘲地笑笑，“还是块石头做的路标，经久耐用。”
　　是的，我是鸟，志凯是石头。每次我头也不回地飞走，再回来，停在石头上休息，准备下一次起飞。我从来不去想，等待对这块石头来说是否太残忍，也从来不担心，当我穿越茫茫人海归来，却再也找不回那块礁石。

　　4
　　录取通知书下来，我和志凯考入同一所大学，我学的是美术，志凯学的是地理。
　　那是我们头一回离开家乡，火车一发动，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志凯一边给我递纸巾，一边却在微笑，后来他告诉我，发现我在离别时还会舍不得，他就放心了，他相信不管将来不管我飞多远，都不会忘了回家。
　　大学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丰富多彩的，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志凯经常打电话给我，并且不定期地到系里来找我，给我带好吃的，聊聊天，如果我手上拧了东西，他就马上接过去。身边的女同学都羡慕我有个又英俊又体贴的男朋友，我否认过好几次，但她们都不相信。
　　“为什么他们老误会你是我男朋友？”终于有天我向志凯抱怨，“中学是这样，大学还是这样，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嗯。”志凯嗯了一声，继续啃鸡翅膀。
　　“别光顾着吃，志凯，”我伸手夺他的鸡翅膀，他敏捷地闪到一边，头都不抬。认识我这么久，他对我的突然袭击已经练出了迅速的反应。
　　“孙志凯！”我生气了，挎下脸瞪他。
　　“这样不好吗？”志凯垂着眼睛，语气悠闲地说，“你那些男同学以为你有男朋友，就不会骚扰你。”
　　“可是……”我认真地说，“志凯，你不觉得我应该谈恋爱了吗？”
　　志凯终于停下动作，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说：“原来小姑娘思春了。”
　　“是呀，是思春了。”这样青春洋溢的年纪，难道不应该谈恋爱，难道任凭时光消逝不流下一点绯色的记忆？
　　“那么，你去谈恋爱吧。”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
　　五一长假，我没有随志凯一起回家，而是和几位同学去了丽江，那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清澈的流水，古老的青石板路，我还放了一盏灯，祈愿身边所有的人都平安快乐。
　　我是披着一肩月光回宿舍的，宿舍前花坛边，坐着一个沉默的身影，在月光下像一尊雕塑。
　　“志凯！”我看清他炯炯发亮的眼睛，一定是妈妈托他给我带好吃的来了，其实他不用这么晚送来。
　　我从背包里掏出一只矿泉水瓶给他，乐呵呵地说：“我也有好东西给你，这可是从玉龙雪山上来的雪水……”
　　志凯却突然站起来，把我紧紧抱进怀里，我从来没有被人那样抱过，很密实，也很温柔，又仿佛带着一种绵长的忧伤。
　　“志凯，你怎么了？”
　　我挣扎着仰起头，他也看着我。
　　“燕燕，做我女朋友吧？”他的表情很郑重。
　　我怔了好久，才疑惑地问：“你是说，我们两个谈恋爱？”他那天说的“你去谈恋爱吧”其实是这个意思？
　　“是。我们两个谈恋爱。”他坚定地回答，眼睛执拗地盯着我，很誓不罢休的架势。
　　“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会跟志凯谈恋爱，要不是眼前的气氛太凝重，我可能已经笑出声。
　　“你不愿意？”他的眼神很快暗淡下去，像是日出之前熄灭最后一盏灯，晨光还在地平线之下沉睡，于是睁眼闭眼都是一片漆黑。我还是喜欢明亮的志凯，这样暗淡的志凯，让人心疼。
　　“你不愿意，是因为已经有了……”志凯艰难地说。
　　已经有了……我恍然大悟，原来志凯是疑心我和谁“谈恋爱”去了，他在吃醋。看志凯吃醋的感觉很好呢。志凯人那么好，做他的女朋友，一定也是很好很好的，为什么不呢，如果这是志凯的愿望，如果我的应允能让志凯重新明亮起来。
　　“好。”我微笑着说。
　　真的很好，爱情的开始，好象置身于幸福的云端，每一份快乐都是那样触手可及。我是那样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志凯的关爱，不停地接受，而忘记了付出。
　　似乎总是这样，因为得到太过轻易，所以不懂得珍惜，等我们懂得珍惜，而彼时能够珍惜的，已经很少很少。总觉得对方的好是理所当然，他爱我呀，所以他对我好，可再深情的付出，也经不起长久的损耗。

　　5
　　因为我当初的那句玩笑话，志凯学会一手漂亮折纸，在家的时候，我的房间就到处是他的杰作，后来我在校外租了一间小屋，志凯又用他灵巧的双手把那个小天地布置得像个梦幻世界。
　　我一边看他做手工一边说：“志凯，你根本不该学地理，你看你的手，完全是一位艺术家的手。”
　　“我也觉得是浪费了，”志凯拿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叹息地说，“可是没办法，我必须了解这个世界有多宽多大，将来燕燕迷路的时候，才能告诉她该怎样回家。”他一直知道的，我的心长了一对翅膀，总是想向着远方飞翔。
　　这就是志凯，为我学折纸的志凯，为我读地理的志凯，为我布置房间的志凯……这样好的志凯，怎么爱上我，我是那么的任性且自私，希望整个世界是一片任我奔驰的原野，没有任何羁绊。
　　很可笑是不是？志凯那样温和深厚的爱护，有时竟被我视为羁绊。他太好了，好到我放肆享有他的好，都像是一种罪恶。
　　突如其来的出走，神经质的异想天开，种种怪异的行径，志凯一次又一次包容忍耐着，那时的我，如一只花样百出永不知疲倦的飞鸟，张扬透支着生命力。
　　怎么可以爱上飞鸟，飞鸟最在意的，是那双翅膀。爱上一只飞鸟，只会令人心力交瘁。
　　凌晨，我面对着等待了一整夜双眼布满血丝的志凯，从那双疲惫哀伤的眼睛里，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自私任性。
　　“对不起！”我低下头，孩子般认错。
　　“燕燕，我该拿你怎么办？”他抱着我，闻出我发间残存的迷乱颓废的烟酒味，疼惜而无奈。
　　“志凯，我们分手吧。”我说，“我们做回朋友。”这句话好天真，这个世界本没有任何事是可以回头的，当戳破了那层窗户纸之后，当彼此生命深深渲染上对方的色彩之后，谁还能退回到最初的位置？
　　“真的想要分手吗？”志凯轻笑，“无论我怎样努力，都只能看着你离去的背影吗……”有冰凉的水滴落入我颈项间，针一样，扎得生疼。
　　“不是不是……”我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志凯，我再也不会让你等……”
　　我从此戒了烟。可有些东西是戒不掉的，我的任性妄为是腐烂到骨子里的天性，而强自压抑天性的后果，是使自己变得十分痛苦。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在画笔上，纵横纠结如一道道不愿低头的伤口。
　　有时夜阑人静，默默检试这些伤口：不喜欢这样压抑的颜色，不喜欢这样无力的线条……可是，总要有所舍弃，要么，放弃任性，要么，放弃志凯。一想到会失去志凯，心就疼痛抽搐，愈是这样矛盾挣扎，就愈明白志凯的重要。
　　虽然一再掩藏，那些画还是让志凯看见了。早应该全部销毁的，志凯虽然没有专业的敏锐嗅觉，但他是那个始终关注着我的志凯，他能感受到那些线条与色彩承载的情绪。
　　“燕燕，你不快乐。”他温柔的手指抚过我略显消瘦的面颊，让我回想起那夜月光下绵长忧伤的拥抱。
　　“不是。”我说。
　　“撒谎！”他故意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我了解你比了解我自己还多，知道吗？”
　　既然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还要爱上？或者正因为了解，所以才那么痛苦？他淡然地微笑，瞒不住他的悲伤。
　　“去飞吧！像从前那样。”
　　他将那些画一张张撕碎，碎片坠落下来，像七彩斑斓的蝴蝶。
　　我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志凯，我要失去你了是吗？” 看，我多贪心，一只手去抓自由，一只手又贪恋着爱情。我这样的人，不应该被爱着，更不应该被那么在乎，捧在掌中悉心爱护。
　　“不。你永远都不会失去我。”
　　“你保证？”
　　“我保证。你不会失去我，燕燕，”他低喃，“只有我会失去你，从来都是……”
　　是的。一直都是。当我决定踏上异国的土地，开始漫长的旅程，留给他的，仍是一个不能挽留的背影。

　　6
　　打了度冷丁出来，我在医院闲散地走。医院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散步的地方，有太多的细菌与苦痛，只是已经不能够再吓到我，我在这样的地方，住了整整一年。
　　可我仍然还是受惊了，因为居然遇到志凯。
　　他没有注意到我，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身边的女子身上，他的妻子，很年轻美丽的母亲，洋溢着期盼新生命到来的幸福笑容，享受着丈夫无微不致的关怀。
　　我看着他谨慎且安稳地，呵护着另一名女子，那是曾经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坚实的手臂，已经逝去了啊，那些年轻的岁月。
　　我一直怔忡着，忘了离开。志凯将妻子送入诊室，出门朝外面的草坪走去，我不由自主跟上去，看着他拐到一处安静的角落，掏出一支烟，点燃，很娴熟的姿势。
　　什么时候，志凯也学会了抽烟？
　　烟味远远地飘过来，呛到我的肺里，呛出一阵咳嗽，我急忙想藏起来，却已来不及，志凯已经看到我。
　　他看着我，动作僵直在那一刻，眼底瞬间闪出惊喜，随即暗淡。
　　我们彼此对视，却唤不出对方的名字。
　　五年了。隔了那么遥远而陌生的距离，隔了缭绕的烟雾，隔了他的妻……
　　“有点感冒，所以来看医生，”我解释说，停了很久，又道，“把烟戒了吧，都快做父亲的人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猛然打断我，可能觉出自己的鲁莽，不自然地掉转视线，捻灭手中的烟蒂。
　　他还是在乎我的。
　　我看似平静的内心泛起一层水波，喜悦而又悲伤地涌动。
　　——等我回来，我要做志凯的新娘。
　　如果，我当时把这句话说出来，是不是不会这么糟糕，或者，更糟糕？很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我以前太自私任性，所以落得如此下场，或者说，惩罚——那种从身体深处扯出的疼痛又重重袭来，我握紧拳头，强压下去。
　　“我还有点事，失陪了。”我仓促地离开，希望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不很吓人，希望他只理解为骤然重逢的失态。
　　这日的痛苦异常严重，我望着洗手池里纤细而醒目的血丝，想放声大笑，却又不敢惊动父母。这个不肖女，到死都还要连累家人？不，我回来不是要他们受惊。
　　我收拾停当，出去客厅陪父母看电视。都不记得是否曾经有过，安静地坐在他们身边，不吵不闹，其乐融融，像一幅和谐安宁的年画。
　　从我房间的窗户，可以每天窥见志凯陪着他的妻子散步，志凯真是一位细心体贴的丈夫，温柔，有耐心……曾经，那是专属于我的志凯……心很痛。我可能会比预料中更早死去，在该死的肺癌夺走我生命之前。
　　很可笑，戒烟之后，我却将死于肺癌。
　　一个将死之人，还能做什么？
　　不过是躲在一角偷窥，不过是像两年来一直在做的，闭上双眼，将记忆一遍遍回味……

　　7
　　“志凯，上来，我们一起飞——”
　　“你飞，我看着。”
　　“志凯是个胆小鬼——”
　　“笨蛋！我上去了，你掉下来谁接着？”
　　“那你可要接好了啊——”
　　“放心！有我在……”
　　梧桐树左右摇动，好似那个调皮的小女孩还在上面胡闹，可要小心了啊，倘若掉下来，再没有谁的双臂像志凯那样柔软又稳妥。
　　我一只手攀上树干，试图爬上去，真逊！完全没有当年的灵巧敏捷。
　　“你干什么？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小女孩？”
　　一只手把我拦下来，严肃地看着我，样子很凶，可是我知道，他越凶，就代表他越紧张。
　　“是啊，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女孩……” 我笑，望进他眼睛里，“如果我再跳下来，你还会接住我吗？
　　“……还需要吗？”他自嘲地笑。
　　“志凯，再背我一次好么？”我安静地祈求地看着他，“最后一次。”请让我最后一次，与你如此靠近。
　　志凯转过身，接住我。他的背还是这样温暖宽厚，好象永远不会移动的坚固地礁石，这一刻，他是我的礁石。够了。
　　够了吗……
　　志凯一直把我背到家门口，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他，取出钥匙开门。家里很安静，他们都不在。
　　“志凯——”
　　他回头。我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拉进房门，双唇渴求而迷乱地吻上他。他的双唇冰凉，仿佛带有一种微不可闻的震颤，我不能确定。
　　他的声音也冰凉：“燕燕，放手。”
　　我不理，开始疯狂地撕扯他的衣服，像溺水之人进行最后一次挣扎，绝望且不留余地，只求抓住一丝温存。
　　“曹燕燕——”
　　他大吼，用力将我一甩，我被甩入沙发里，沉沉地陷落下去。
　　志凯愤怒地瞪住我，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嘶声问：“曹燕燕，你把我当成什么？”
　　我把他当成什么？我当他是那块永远留在原地的礁石。我想要回到过去，但是，怎么样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把自己蜷成可怜地一团，失声痛哭。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志凯无力地叹息像一缕不知该往哪里飘的轻烟，幽幽地弥散开。
　　我不应该回来，不应该把痛苦带回来，他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就算他真的欠了我，也偿尽了，剩下的，是我欠他，今生还不了，亦不敢奢望来世。
　　姐姐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志凯默默离去。
　　“姐——”我唤她。
　　“看到他这么痛苦，你开心了，满意了？”姐姐严厉地看着我，“你为什么总要这么任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从来不管别人的感受。你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志凯，有没有想过爸妈，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了你有多担心，你从来没有体谅过我们……”
　　“姐，对不起！”除了对不起，我还能说什么，我甚至没有资格说补偿，我能拥有的时间那么少，少到随时都可能终止。
　　“燕燕，志凯他一直在等，等了太久……”姐姐拭去我脸上的泪痕，神情缓和下来，“如果两年前你能够回来……那天，志凯接到你说要回来的电话，开心得整夜都没睡，第二天早早地就去机场等，可是你没有回来。他还不死心，一直守着电话，希望你能给他一个解释，但是你没有，你连解释都没有给他……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关了很多天，等我们破门而入，发现一屋子都是折纸。他对我说：莎莎姐，我再也不爱燕燕了，无论她回来还是不回来，都不爱了！你没有看到他的眼神，那样万念俱灰的眼神……那些日子大家都不敢让他一个人，生怕他想不开。他那么辛苦才可以重新开始，姐姐求你，再也别去招惹他，你这样会毁了他的，你明白吗？”
　　我看着她，不说话。
　　“燕燕，你放过他吧，就当姐求你……”
　　“姐，我听你的话。”
　　这两年来抚慰我的虚幻的希冀，终是要失去的，死亡也好，放弃也好，都将自我手中远逝，一如我当年绝决的背影。
　　三年旅程结束之后，在候机大厅里，想到很快就可以回家，见到家人，见到志凯，我就异常兴奋，于是按捺不住，给志凯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快要回家了。可是，临上飞机的时候我却晕倒在闸口，被人送进医院，醒来之后医生告诉我，我得了肺癌。
　　深夜空旷的走廊，我对着电话，眼前浮现家人的笑容，志凯的笑容，可是我没有勇气拨号码，怎么说，说我要死了吗？我只能抱着电话哭，不停地哭，我心里很害怕，我快要死了，可是我那么舍不得……
　　我竭力配合医生治疗，他们说从没见过我这么乖的病人。乖。从前都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我，但是乖又怎样？这个病，就像我当年的烂个性一样，无药可救！
　　当我发现我开始大把掉头发，就毅然终止了治疗，我不要面目全非地死去，更不要在异国他乡孤独地死去。
　　我找到一处美丽安静地小镇，用一年的时间，追补失去的光泽，镜子里，依稀还是那么健康固执，仿佛只要张开翅膀，就能飞去很远。

　　8
　　我喜欢同姐姐逛街，虽然会疲惫，虽然要更小心提防摔跤。
　　有时在商场会看到志凯和他妻子，有时是他妻子与他母亲，姐姐总远远拉了我绕道走，实在对面撞见，也是言简意赅打个招呼便罢，好像生怕我惹出什么乱子。
　　终于我寻到机会，单独站在她面前，她也看着我，带着平静和煦地笑容，我觉得她是知道我的，志凯告诉她的吗？心突然很痛。
　　“你怎么还在这里，爸妈还在等我们呢……”还未开口，姐姐已经赶来，冲她略一点头，拉我匆匆离开。
　　“姐——”我苦笑。
　　“你想跟她说什么？”姐姐瞪着我。
　　“我……”我想跟她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靠近她，好好看看她，因为她是如今志凯最亲密的人……
　　心又开始痛。不止是心，好象全身每个地方都疼痛起来，憋闷地，似乎被谁用手扼住了呼吸……
　　从医院病床上醒来，才发现自己又很没用地晕过去了。姐姐坐在床沿恨恨地注视着我，悲伤又气愤。她知道了吗？我一惊，想要解释。
　　“你总是要伤透了我们的心才够吗？”她双眼红肿，一定哭过很多次，此时眼泪又漫出来。
　　“不是，我……对不……”
　　“不要再说对不起……燕燕，是姐姐没有照顾好你……”姐姐紧紧抓着我的手，哽咽难言。
　　“不是。是我一直太任性。”我低下头，握着她的手。
　　“因为这个，所以才对志凯失约？”良久，姐姐问。
　　“是呐。”我抬头笑笑，“姐，我运气不太好是不？”
　　“要一直瞒着志凯吗？迟早，他是会知道的，到时候……”
　　“我们不说，他怎么会知道。姐，答应我，永远别让志凯知道这件事，将来我不在了……这样说……说我飞走了，只是这次飞得太远，可能回不来……飞机失事好了，我的身体往下坠，灵魂却飞上天空。”
　　我来到窗前，天空很明媚，沐浴着这样的阳光，灵魂一定也会感到愉快吧。我深吸口气，眼角不经意扫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是志凯，又陪他的妻子来检查。
　　多温馨的一幕！
　　“燕燕，心里很痛是不是？”姐姐走过来。
　　“……嗯……姐，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不甘心呐！那原本是我可以抓住的幸福。
　　“不要看。”姐姐将我的头转开，“不要再看，不要再见志凯，好么？”
　　这是唯一一次，姐姐劝我离开。
　　“好。”
　　真的要离开。那个温柔深情的少年，那个倔强任性的女孩，寻不到的礁石与翅膀。永远。不再见。

　　9
　　拖着行李箱从家里出来那天，遇到志凯。
　　“又要走了吗？”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是啊。”我努力愉快地微笑着，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相逢，我要他记住的，是我的笑容。
　　我从他肩畔擦过，一不小心，掉下泪来。
　　“燕燕，”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一定要幸福。”
　　“好。”我不敢回头，“志凯，你也要幸福……给我看到。”
　　如果真的有那个叫做天堂的地方，我会每天看着你，守候着你，像你从前做的那样。

　　我住到城市的那一头，有时与家人相聚，但是再也没有回去过，姐姐经常来看我，告诉我志凯过得怎么样。
　　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姐姐，让她知道我还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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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
没看你脸上 张扬过哀伤
那是种多么 寂寞的倔强
你拆了城墙 让我去流浪
在原地等我 把自己捆绑
你没说 你也会软弱
需要倚赖我
我就装不晓得
自由移动 自我地过
想念是会呼吸的痛
它活在我身上所有角落
哼你爱的歌会痛
看你的信会痛 连沉默也痛
遗憾是会呼吸的痛
它流在血液中来回滚动
后悔不贴心会痛
恨不懂你会痛
想见不能见最痛
我发誓不再说谎了
多爱你就会抱你多紧的
我的微笑都假了
灵魂像飘浮着
你在就好了
我发誓不让你等候
陪你做想做的无论什么
我越来越像贝壳
怕心被人触碰
你回来那就好了
能重来那就好了
——梁静茹《会呼吸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