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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   下午,王重阳又铺开机关图默记。黄药师不打扰他,煮了会儿茶,便随手捡了一卷书,枕在他的腿上看。王重阳心中大事尚悬而未定,来终南山只是暂避风头。金宋边事非同小可,开战与否固不可能数日而决,便是眼下大散关下情形如何,完颜宗叙是否还要死盯着自己这支义军也不是立刻就能打探到的消息。他年纪已长,又素来沉稳持重,有这些事压在心上,即便此时方与心爱之人两情相悦,也没有意乱心摇。
      他仔细看了几遍机关图,又顺着思绪再次盘算战后的种种安排,确认没有疏漏,才觉出黄药师枕在他的身上许久,竟是毫无动静。王重阳只道他是睡着了,便准备把他抱回榻上去,哪知一低头,却看到他轻轻眨动的眼睛。
      黄药师静静伏在他的膝上,气息十分放松,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没有注意到王重阳在看他。之前拿的书丢在旁边,一页也没有翻开。侧面可看到他微微扬起的唇角,神色满是欢悦安宁。他也不要王重阳与他说话、伴他同游,只是这样陪在他身边,似乎就极为满足了。
      王重阳只觉自己也被这无声的欢喜所感染,一颗心愈渐温软,竟舍不得去惊动他。两人一坐一卧,就这么不言不动地过了不知多久。最后反是黄药师先回过神来,翻了个身正要说话,恰迎上王重阳专注的目光,不禁一怔,道:“天色不早了,大哥想吃什么?我来做晚饭。”
      王重阳忍不住将手掌覆在他的眼睛上,遮挡了那明亮的神采,温言道:“你休息就是,莫要劳烦。”
      黄药师拉下他的手笑道:“做几个菜而已,又有什么劳烦。上次手边什么都没有,只能随便烧个饭,这里锅灶还算齐全,大哥喜欢吃什么,说给我就是。”
      王重阳摸摸他的头:“我没有什么喜不喜欢的,你会做什么就做什么。”
      黄药师挑起眉毛:“哪有这样难为人的?你问我不会做什么,我还能少说几个字。”
      王重阳忍笑问道:“哦,你还有不会做的?”
      黄药师道:“没有。”果然少了很多字。
      王重阳纵声大笑,将他抱了起来:“今天不要去。”炉灶之类都在墓室旁的营地里,王重阳此时却不愿与他分开。
      黄药师听懂他的意思,很是高兴:“那我吹箫给你听。”他起身从壁上摘下玉箫,又靠回王重阳怀里。琴为正声,不宜这样相偎弹奏,他不愿离开稍远,故而虽然琴就近在案前,还是取了箫来。
      他吹的是一首汉乐府:“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分。”
      这首诗痛惜歌者的知音难求,与自身境遇相当,本是凄凉悲酸之调。但黄药师此时心情极好,曲调也变成了相遇之欢,天涯得遇知己,过往便有多少孤独寂寞也尽皆值得,哪里还需悲伤自怜?吹到“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分”一句时,箫音清扬,盘旋直上,说不尽的缠绵情意。
      王重阳含笑听罢,叹道:“黄益之曾道‘愿作乐中筝’,我今日深然其言,却是愿作乐中箫了。”
      黄药师低低笑道:“黄损此愿,乃为得近玉人纤手子,大哥此愿却是为何?”
      王重阳抬手抚过他微润的嘴唇,慢慢低下头去:“自然是为了……”

      果然第二日起,黄药师就不要陈崇等人送饭过来,每天自己过去烹煮食物带回来。他在这山中住了大半年,日日练轻功,早已踏遍了整座山。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一清二楚,皆是自己动手采猎,不用别人替他准备。除了陈崇从前略有耳闻,其他人都不知道他还会做饭。但是这些义军将士和被哄骗来的工匠经过这么长时间,已然对他奉若神明,深信能者无所不能,并不大惊小怪。
      且黄药师虽然不管别人的份,依然有不少人跟着沾了光。他用山鸡炖松菌汤,炖完之后山鸡不要;用鸽子煮银丝面,煮完之后鸽子不要;让人看了三个时辰的火熬出雪白的鱼骨汤,只取半盏配着两腮蒸豆腐,剩下全不要。旁边这帮打下手的都只是临时被挑出来做饭的,一辈子没见过有人能把豆腐削得像梨花瓣一样,追求也不高,吃着被他弃之不用的部分,已然满心感动,不知要用什么语言来形容。
      墓室机关已经尽数铺设完毕,这些日来不过是做些打磨遮掩的功夫,不需黄药师再多费心。且王重阳也不知能在这里闲居多久,他哪有心思理会旁人,连陈崇送消息信函过来都要被他瞪几眼。王重阳颇为同情,索性让他们都不要到竹舍来,自己每天早上过营地去就是。他之前连月转战,斩熙河主将高希尹,又数日不休赶赴大散关,消耗着实不轻。幸而有黄药师这样的岐黄高手在侧,医药饮食一并留心,兼之他自己运功调息,不多久也便无碍了。
      过了些日,有好消息传来,金宋两国的局势变动恰如王重阳想要的那样。熙河驻军压到散关城下,已经和宋军交了几仗。邠州的目光也暂时从退入山中的义军身上移开,退而按兵不动。南朝的消息虽未传来,王重阳却相信虞允文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终于放心了几分。
      冬日阳光甚好,他忧心稍减,便有倦意涌了上来,不觉伏在案上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仿佛身在海上,有浪涛轻轻摇晃,耳边是舒缓的涛声,又有沙鸥高飞清鸣,十分安适。慢慢的,声音多了起来,落花虫鸣,清风燕语,身周景象不知何时也变化了。落花渐渐缤纷,鸟语愈加清脆,有人声隐隐从繁花中传来,越来越近,似轻叹,似低语,轻轻细细绕在他的耳边。他听不清那声音在说什么,只觉心里满是暖意。然而那语声却越来越低,九转低回,似歌似吟,似嗔似怨,有什么感觉被那声音从心底勾了出来。忽然一声轻笑传入耳中,心神一颤,全身都有些发热了。
      王重阳猛地推案坐起,耳边箫声顿停。转头看去,果然见黄药师手里抓着玉箫,呆呆地看着他,显是没料到他会忽然醒转。
      他少见王重阳白日小寐,甚觉有趣,便吹箫戏弄他,有意引他做个绮梦。明明见他神色舒缓,呼吸渐快,怎么忽然受惊一样醒了过来?他却不知王重阳所习先天功乃是最正宗的玄门内功,非极大定力和极大毅力不能入门。然一旦练成,却最能清心定性,使外魔不得入侵。王重阳持身严谨,三十余年纯阳无极功何等精纯深厚。虽在沉睡放松之时,稍被箫音入侵心神,立生警示,真气自行流转起来,灵台顿时清明。
      黄药师只呆得一瞬,反应过来,扔下箫就往外跑。
      这要是能给他跑了,王重阳几十年的功夫就算是白练了。他也不起身,手在地上一按便腾空而起,如大鹏展翼般扑了过去。左臂划过一个圆弧抄到黄药师身前,右手在他腰间一扣,就把人整个抱了起来。
      黄药师身法本已极快,却觉那一抄的气劲将前路尽数封死,逼得他除了后退再无它路。待要反手去挡时,那一扣却快如闪电,一股热气从腰间传上来,登时身子一软,失去了力道。他心里顿时十分愤慨,这人跟他切磋,居然一直没用全力!
      王重阳咬牙道:“好啊,就知道是你弄鬼!”
      黄药师落在他手里,只好把愤慨先丢到一边,奋力装糊涂:“啊?大哥说什么?”
      王重阳笑了笑,直接探手按到了他衣服里面,低声在他耳边道:“贤弟有意相邀,何不直言?嗯?”
      黄药师身子一颤,不敢再强项,抓着他的手放软了声音:“我知道错了,大哥饶了我这一次,真的不是有意的……”
      王重阳听得好笑:“不是有意的?”
      黄药师转了转眼睛:“嗯,唔,那个……吹者无心,听者有意……啊!”
      王重阳再不跟他废话,直接把人抱进了内室。黄药师又是惊叫又忍不住要笑,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搂着他的脖子,声音低了下去。
      两人情好多日,已不似初时拘谨,但即便如此,缠绵过后,王重阳仍是忍不住叹道:“光天化日,我一向还道自己行事算得不违圣人之训……”
      黄药师话接得极快:“孰知遇到我这等邪魔外道,夫子之言也输给了盗亦有道。”
      这却是说的孔子劝说盗跖不成,反遭辱骂的典故,也亏他想得出来。王重阳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抬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口无遮拦!至圣先师也好拿来编排?”
      黄药师心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看在孔老夫子有王重阳这个隔了不知多少代的弟子的面子上,他决定放此人一马:“大哥现在瞧不过眼却是晚了,我可是不许人后悔的。”想了想,补道,“心里也不许!”
      王重阳替他拢了拢散乱的衣服,随口道:“今生得遇,幸莫大焉。若言悔者,怜我贤弟,如玉君子,燕婉其求,蘧篨其匹。”
      黄药师听得一怔,这句话乃自《诗经》化出,原诗乃是女子埋怨自己本来希望得到一个温柔英俊的男子为侣,结果那人却像癞蛤蟆一样丑恶。他再没想到王重阳端肃之性,竟然也会说这样的笑话,一时竟不知能答什么,哀叹着伏在他的胸前:“大哥……”
      王重阳搂住他,笑而不语。怀中人搭在他肩上的手指修长雅洁,指甲光洁圆润,都被修得短短的。这样一心一意对待他的人,他怎么会后悔遇到?

      这日晚饭后,王重阳打坐结束,睁眼就见黄药师坐在身边刻一块木头,看着像是个拳头大的象棋子。问他在刻什么,黄药师也不答话,只是挪过去靠到他怀里继续刻。王重阳便笑了笑,把他抱起来,搂着他安静地看。黄药师用的不是刻刀,而是把极锋利的柳叶小刀,刀柄搭在虎口,拇、食、中三指不松不紧地捏着刀刃,正在把象棋子形状的木块里面掏空。他下刀纯用指力,一发一收干净利落,毫不颤抖,每一刀都稳稳地削去不要的部分,优雅灵动几如舞蹈。王重阳一直看着他把木块掏空,变成了一个圆圆的钵,又在表面刻了一圈疏疏落落的桃花。
      黄药师举起来给他看:“好看吗?”
      匆匆刻就,未经打磨,这个钵无论内外都不是很圆滑,但他很会取巧,每一道或粗或细的棱都成为一条枝干。王重阳微笑道:“好看。这是要做什么用?”
      黄药师道:“这里冬天什么菜蔬鲜果都没有,我做冰碗给大哥吃好不好?”
      王重阳奇道:“冰碗?用什么做?”富贵人家冬天藏了冰,夏天捣碎来和水果拌在一起做冰碗消暑。这时节冰倒是随处可见,却到哪里去找水果?
      黄药师笑道:“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重阳听着他跑到屋后去,也不免有些期待。这房子后面积了几尺厚的雪,被黄药师埋了不知多少个坛子罐子在里面,王重阳已经见过他从里面挖出茶、酒、梅子、盐笋和各种山里能收集到的东西。
      果然没多久,黄药师就捧了那个小钵回来,递给王重阳一个木匙:“大哥尝一尝。”
      王重阳用木匙拨了拨,在细碎的冰沙里看到了捣碎的花生和榛仁,还有松子和一些碎乌梅,颜色很是诱人,更透出蜂蜜和李子酱的香甜气息。他舀了一勺,没有自己吃,而是送到黄药师口边:“自己尝过吗?”
      黄药师张口吃掉,含着冰摇了摇头。
      王重阳便笑着问:“那好不好吃?”
      黄药师答得理所当然:“是我做的,当然好吃。”
      王重阳哈哈大笑,要把小钵接过放下,黄药师却一缩手没有给他,嘴角抿出一点笑意,看着他也不说话。王重阳便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吃一勺,再舀一勺去喂他。
      毕竟是冬天,冰碗吃多了也不舒服。这样小小一钵,两人分着很快就吃完了,倒不觉得寒凉。王重阳觉这小钵虽不精致,却笨拙可爱,颇为喜欢,用雪擦干净,放到了窗台上。黄药师本是随手做来,用过便打算扔掉的,没想到王重阳会喜欢,心里很是奇怪。
      王重阳拨了拨火盆,黄药师这几天都不肯再跟他谈论武功,于是两人只是闲聊些诗词书画。黄药师山居日久,别的器具简陋都可以不在意,却忍不了文具粗劣。现在所用笔墨等物,都是他自己陆续做出来的。王重阳少年时对文具品鉴甚精,不过后来浪迹江湖,又入军中,已是多年不曾讲究这些了。
      他甚有兴致地把玩着几方墨锭,放在鼻端品其芬芳:“好白檀香!”
      黄药师正笑道:“大哥喜欢白檀么?我以前倒是多用苏合香……”
      语声忽然顿住,两人同时抬头向门外看去。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瞬到了门外,陈崇满含焦急的声音喊道:“先生!先生!”
      王重阳神色微凝,起身开门:“出什么事了?”
      陈崇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神色全是惊慌彷徨。他刚才喊得急切,此时见了王重阳却又踟蹰着说不出话来。
      王重阳与他相识共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措,忽见他双手垂在身侧竟在不停颤抖,心也悬了起来,不动声色道:“进来慢慢说吧。”
      陈崇咬了咬牙,颤声道:“先生,李荆来了。”
      王重阳目光顿时沉了下来,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兆:“李公良乃彬公近卫,出了什么事,要他亲自来此传信?”
      陈崇嘴唇不住发抖,猛地跪了下去,一头叩在地上:“先生,他是来……报丧的。相公他老人家……”
      王重阳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陈崇久久不闻回应,迟疑地抬起头,就见他身子猛地一晃,几乎跌倒在地。一时大惊:“先生!”
      黄药师已经急步上前扶住:“大哥!”
      王重阳神色尽是恍惚,许久才断断续续地问出来:“你说什么?怎么……怎么会,忽然……”他声音抖得厉害,忽然停住,深吸了口气,极力定下神来,“公良兄……他在哪里?”问完却没等回答,身形一闪,出了竹舍,两个起落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陈崇惊叫道:“先生!”忽觉身边风过,黄药师也不见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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