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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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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之后,终南山上,陈崇在已经颇具模样的墓室里巡视了一番,出来向山后走去。他此时对黄药师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破土动工,所有事务皆是遵循黄药师的命令,何人挖土、何人采石、何人锯木,乃至石用多少、木材砍伐后放于何地都说得严明细致,不容丝毫差错。每个坑室挖好,所需木石必定已经备齐在侧。要安装机关之时,工匠们必定已经照图做好了各类石榫木梢。其余借水瀑冲击绞盘减轻人力,用溪水木筏节省搬运之功,种种手段更不必说。这点人手,短短半年就能将这样大的一处墓室建成这样,简直匪夷所思。那二十个工匠若非畏惧黄药师更甚,这工事结束之后怕是都舍不得走。
黄药师不愿与人同住,隔着数里之远,让人在后山搭了两间竹舍。他当初运筹商事为王重阳购粮,也大多是安排那令氏海盗奔波,自己安坐桃花岛,还有闲情创出一套剑法来。此时虽然人在终南山,也不过是隔几天过去看一眼,需要的时候指点那些工匠,其它事务一概交代给陈崇。陈崇也知道他的脾气,平日里约束部下,不准到竹舍左近打扰他。
今日过来,却不是为了工程之事,陈崇停步在竹舍之外,扬声道:“黄岛主,先生有信至。”
黄药师的声音从竹舍中传出:“进来吧。”
陈崇拾阶而上,推开竹扉。房间中东西极少,一应用器都十分简陋,唯有壁上一箫、案上一琴堪称珍物。东西不多,却是雅洁非常,支起的窗子外更可见错落有致的花草,隐隐幽香随风入室。
黄药师正在室中静坐,时入深秋,山上寒气已经颇重,他却仍是一身单袍,房中连个火盆也无,亦没有丝毫寒冷之态。接过陈崇奉上的书信,展开看来,也只是寥寥几行,草述近日战事。黄药师知王重阳能抽空提笔已是不易,早已习惯。只是看到最后一句时,眉心微微一凝。
陈崇惯见他漠然神色,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只是淡淡吩咐几句,少有动容。不禁紧张起来:“可是先生那边有何难处?”
黄药师抬手把信递给他,让他自己看。陈崇也不敢罗嗦什么该不该看,接过来匆匆就读。看完十分诧异:“先生让我们在墓室门口加装机关,必要时可以巨石封死,这是为何?”
黄药师道:“以这墓室之大,不仅藏得下兵器粮草,更可容数百人之众。危急时据为堡垒,几千人都不一定攻得下来。而墓室地底和外壁皆用巨石垒成,除非有人动用大军,将整个墓室从地底挖出来,想掘地潜入,根本不可能。唯一能出入的地方,就是这大门。”
陈崇恍然道:“那先生是担心这密窟有朝一日被金狗发觉,到时宁可用巨石封死,也不让它被敌人占据?”
黄药师冷冷道:“是么?”
陈崇觉得他语气不太对,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道:“那……我们怎么办?”
黄药师扫了他一眼:“信你不是也看了,还问我干什么?”
陈崇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什么忽然生起气来,犹豫半天:“那末将这就待人去找寻石头?”
黄药师哼了一声,也不作答。
亏得陈崇认识他有些时日了,也约略了解他的性子,不管是为什么忽然发脾气,现在去问都只能惹到自己身上来。于是将带来的两本书放到黄药师面前,道:“这是铺子里新来的书,那末将先告退了。”
虽然黄药师喜怒无常,颇不易相处,陈崇却甚是感激他相助之恩。山中起居简朴,他也从不曾对饮食用器有半分挑剔,陈崇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故每次下山购置材料,又或是与人交接粮草,他都会顺路到樊川镇上,带些纸笔、新书回来,给黄药师聊作消遣。
黄药师也承他这份情,脸色略缓,点了点头。
果然到得次日,黄药师也不提之前为何恼怒,亲自到山中去选石。这墓门想要彻底隔断,用石怕不得要万斤之重,搬运、安置都非易事。足花了有月余功夫,才将这“断龙石”机关装妥。没过几日,终南山上便下了冬日第一场雪。
此时才见出黄药师调度之高明,入冬以后,外面的活儿刚好全部做完,粗略处理过的木石材料尽数罗列在各个坑室之中。余下的都是铺地、造门、添装机关种种细活儿,墓室中寒风不侵,又深在地底,通气的甬道也已造好,扎起火把来既明亮又暖和,众军士和工匠索性就直接住在了里面。
冬日天亮得晚,陈崇在雪地里将一套刀法练完,天边刚蒙蒙有光。他抹了把汗,慢慢调匀气息。在终南山这大半年,虽然事务也忙,却不比往日里总在奔波,倒是得了机会在武功上下些力气。他机缘不凡,得以亲见王重阳、黄药师出手,已深知武学之道何等精深,天下之大,尽有自己想都想不到的高人。故而他虽在军中已堪称猛士,武功上仍不敢有半分懈怠,即使是寒冬之时,也是日日早起勤练。
他穿起外袍,正打算回去,忽然背后有声音传来:“你练的可是六合刀?”
陈崇连忙转身,见黄药师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他耳目也算灵敏,却丝毫不知身后何时有了人。他行了一礼,答道:“正是,从前军中教头是六合刀门下,末将因此习得。黄岛主起得好早。”
黄药师“嗯”了一声,道:“六合刀乃是自六合拳中化出,劲力浑厚、简朴明快,正合战场上用。但你的刀法在抹、撩两劲上又有圆转轻灵之意,似有梅花刀的影子。步法进退迅速,当是少林梅花刀中的舍身刀,这须是嫡传弟子才能习得。”
陈崇听他说来如同亲眼所见,心中极是敬佩:“是,此人正是少林俗家弟子,慕名投效彬公帐下。末将随中孚先生北上甘陕之前,与他相交甚好,他便私下传了几招给末将。只是此事有违少林门规,恕末将不能提及其人名姓。”
黄药师哂道:“这点功夫也值当一藏?王重阳传你的练气之法,你只消练上三年,那人在你手下就走不过百招。”
陈崇对他甚是信服,听了也颇为欢喜。至于练气法,他只道是王重阳告诉过黄药师,倒没有惊讶。却不知黄药师修为高深,只听他呼吸心里就有数了,何须旁人来告诉。
黄药师道:“你明日依旧来此,将刀法演一遍给我看。”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陈崇怔了怔,才明白他是要指点自己,不禁一阵惊喜。只是却有些糊涂,难道黄药师刚才不曾看全他的刀法?他不知江湖上自有规矩,虽然他这套刀法黄药师根本看不上,却依然不肯落下偷窥他人武功的名声。只是此番有心指点于他,才站在这里看了几招。
次日早上,他比往日出来得还早些,果然见黄药师已经等在这里。心里不禁有些惴惴,怕黄药师责他怠慢,然黄药师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他把刀法从头到尾演了一遍。
黄药师道:“你这套刀法算不得江湖上一流的功夫,但胜在完整,且也是上百年锤炼下来的套路。你终日繁忙,就算学了别的功夫,也无暇练习钻研,反不如这套练熟了的。重阳兄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不教你别的武功,而是授你练气之法。内气每强得一分,出刀就快得一分,眼力、耳力、臂力、步法提纵都会随之增强,是实实在在于你有益的。将来若能自外而内,更有入一流高手之境的机缘。”
陈崇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肃然行礼道:“末将明白,中孚先生授艺之恩,末将心中唯有感激,不敢贪心更多。”
黄药师点了点头:“我今天就教你这前三招刀法该怎么用。”
他也不多解释,直接让陈崇用刀对他发招,自己以刀鞘相对。他并不对原本的招式做改动,只是一一告诉陈崇,这一招使出,敌人可能有哪些应对。单刀如何,双刀又如何,用枪如何,用鞭又如何,敌人步战如何,马上居高又如何。他手中只是一把刀鞘,却拟出种种不同兵刃招式。每一招用出来,再指点陈崇如何反击,反击之法也全在这一套六合刀中。陈崇原道自己这套刀法已经练得纯熟无比,此时才知还有这许多变化。同样一招可以纵跃挥出,可以滚地甩出;同样一把刀,刀尖可以伤人,刀柄亦有它用。招式之间的衔接,更有无穷灵活变化。
三招学过,天色早已大亮,他却还如痴如醉,整整一天,脑海中都在想着那些变化。一连十二天,黄药师将三十六招刀法全部教了一遍,明明没有一招新功夫,陈崇却知自己的武功已和十二日之前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最后一招授完,陈崇恭敬地跪下行了大礼:“多谢黄岛主教导之恩,崇今日方知,何为武功!”
他此时对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得十多岁的年轻人不仅感激,更有尊敬。黄药师从最开始就告诉他不必太早,都按第一日的时辰过来就行,只因再早天色还黑,陈崇目力不够,反而不便学习。但这十二日,每天他过来时,都会见到黄药师已经等在这里,无一日迟误。黄药师性子冷漠,也不因教导他武功就和颜悦色,但讲述各家招式时,却十分细致浅白,从不吝惜言辞。虽然教的只是陈崇早已学会的三十六招刀法,陈崇的眼界见识却是增加不知凡几。
黄药师受了他的礼,让他站起来,道:“这些都是你本来就会的招式,我今天最后教你一招,是给你在危急之时用来保命。”言罢让陈崇持刀向自己挥砍。
陈崇这些日来早知他武功之高,并不担心自己会伤到他,这一刀挥下便用了全力。他与黄药师相距丈许,须得踏步向前。就见黄药师不躲不避,迎着刀锋就冲了上来。陈崇心中一惊,刀却停不下来。忽见黄药师身子一伏,不知怎么就躲过了刀锋,直撞到了他的怀里。紧接着他就觉胸口一麻,手上也失了力道,身子不由自主向后跌去。急忙站稳,才发现手里的刀已经不知去向。
黄药师调转刀柄,将刀丢在了他的脚下:“看清楚了吗?”
陈崇回忆适才那一招,越想越是心惊,黄药师这是只夺了他的刀,若是他手里本来有刀,撞进自己怀里时,这条命就已经不在了。他怔怔道:“您不是说,是保命的招式吗?”怎么看上去更像拼命?
黄药师冷冷道:“六合刀全是勇猛进手,舍身刀更是一往无前,危急之时你转身逃跑才是把这条命丢给敌人。何况你现在的功夫都在这一把刀上,若是战场之上兵刃脱手,你是打算空手拼拳呢?还是打算仗着你那点儿轻功去捡?”
他话虽然刻薄,陈崇却听得十分服膺,连连点头。之后黄药师便给他详细讲解步法、身法。这一招撞入对方胸口时,双臂内弯,要以右手肘去撞对方胸口的神封穴。陈崇不懂点穴,黄药师就只让他牢记这一撞要对准的位置,再教他如何夺刃。
待他记住之后,黄药师道:“这一招的关键全在步法,名字就唤作‘灵鳌步’。你自己的刀法我不管,但我要你现在立誓,非我准许不能把这一招传授给任何人,如有违背,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说到最后目光已是冷厉如刀,陈崇毫不犹豫,当即跪下立誓。他的确很清楚,自己要是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倒是不妨设法把这功夫传过去,必定能让自己跟那人同归于尽。
黄药师见他立了誓,语气才松缓下来,道:“墓室里细活儿还要做上一冬,这是急不得的,大事却是没有了。我知道你一直挂心军中战事,重阳兄也向来倚重于你。明日你把日常采买、巡查等事交代给那几个队正,就回去帮他吧。”
陈崇心里明白,黄药师肯费心思指点他的武功,固然是他侍奉恭谨,更多的却还是看在王重阳面上。义军中多是贫苦百姓出身,要寻几个有见识,能拿主意的人甚是不易。王重阳终归不能事事亲力亲为,故而格外倚重这些从南边带来的部下。这些人大多分散在各个山寨统军,只有陈崇武功最高,又最是精明强干,随在他身边处理细务。这大半年来陈崇被绊在终南山,消息往来、粮草交接等事就都要王重阳亲自过问,颇是劳累。
故而黄药师让他先回,陈崇也不推脱,当日就把事情交代了下去。登州的货已经是来过第二批,现在就储藏在终南山。因是各山寨也有耕种,加上秋收后在本地购到的麦子,年前的粮食暂还不缺,所以这一次黄药师让人运来的全是兵器和药材,陈崇也带了一批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