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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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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阳立在古墓门口,身上只是件半旧的粗布长袍,却十分整洁。多年深居,不见天日,让他脸色略有些苍白,但神情沉着依旧。目光不见锋芒,却格外透着一层仿佛看不到底的深亮,林朝英一见便知他这些年武功又有精进。
他看着自己手书的“活死人墓”四字,怅然一笑,转过身道:“还未多谢林姑娘将此事相告。”
林朝英以往总恼怒于他对自己客气疏离,但此时许是多年不见,昨夜又被黄药师勾起心事,心情有些复杂,只“嗯”了一声,没有多言。见王重阳便要动身下山,忽想起黄药师的嘱咐,道:“对了,我夜来遇见黄岛主,他请你临行之前去竹舍一会。”
王重阳顿时一怔,脱口问道:“他在这里?”
林朝英自是不知,见他惊讶之色,更是疑惑。
王重阳也知自己问错了人,稍一沉吟,快步向后山走去。白日里看去,早年疏落的林木的确是被人整理过一遍,荆棘灌木层叠排布,中杂花草,间有巨石,十分秀整,谁人见了能想得到是个阵法呢?林朝英一念想及,正要提醒王重阳,他已经走了进去。连忙跟上,但见他在阵中左弯右绕,步履竟是毫不迟疑。
一路直行到房屋之外,门扉却是紧闭,王重阳扣了几下,无人应答,便抬手在门边墙上一掀,露出竹舍的机关总枢。按左上、右下解开机括,推开房门,果然里面已经空无人迹。
林朝英在他身后扫了一眼,屋中陈设一应未动,只少了那具古琴和墙上挂着的一管玉箫。中间书案上有一个布袱,上面放着一张折起的白纸。
王重阳拿起那张纸,展开看去,正是黄药师秀挺飘逸的笔迹:“字奉兄长:兄淡泊君子,固可安栖衡门。然生民号泣于野,岂侠者可闭目掩耳而弃之独善耶,是弟知龙泉之夜鸣于壁上久矣。愿兄此行遂心竟志,功成之日,当再为兄扫榻抚琴,奏苏学士曲于江海之上。”落款是一个“药”字,又有一行小字,“旱情已闻,粮草事弟当代为筹划,幸勿为虑。”
林朝英问道:“如何?”
王重阳沉默片刻,道:“他已先行去泉州重建粮道,让我不必以旱情为忧。”
林朝英点了点头,倒不是十分意外。黄药师临别弹的那首《式微》,正是早已料到王重阳会应允出山,故而生出喟叹。只不过却为何走得如此急促,便连一面都来不及见吗?
疑惑间,就见王重阳已打开那个布袱,露出一团黑黝黝、生满倒刺的东西。林朝英一怔:“软猬甲?”
王重阳久违江湖,却是听她说了才认出来,奇道:“那不是南海派的镇派之宝,被门下弟子盗走了吗?他这是从何处得来?”
林朝英哂道:“那都是什么陈年故事了,软猬甲八年前就归了桃花岛,满江湖再没人不知道的。他说有一物相赠,想必就是这软猬甲了。”
雪刀派灭门之事当初闹得甚大,辽东武林既忌惮黄药师这等狠辣手段,也是颜面上过不去,很是鼓噪了一番。后来是从丐帮传出了解鲁乃南海派叛徒的消息,众人不好再为他张目,这才渐渐平息。只是如此一来,人尽皆知软猬甲落在了桃花岛主手里,不免招惹些眼红的人。这样大事郑林自然不会没听说,却没告诉王重阳,不消说是被人叮嘱过。黄药师把甲留下,人却先走了,保不准就是怕王重阳问起此甲来历,不满他行事而不肯收下。
她素不喜论人是非,王重阳既不知,她也不多解释,念头只在心里转了转。
王重阳也未置可否,这江湖人视为至宝的奇珍随手放下,目光在房间里的诸般器物上逐一掠过。这些用具多已半旧,却仍是一尘不染。架上的书倒是多了许多,天文地理、医农术算都杂放在一起。王重阳手指沿着书架隔板边缘慢慢抹过,忽而停住,将一个盒子拿了起来。揭开盖,淡淡的白檀香便散了开来,乃是个香盒,里面还装着几颗未用完的散香。林朝英看着盒身上刻的那圈桃花很是眼熟,忽地想起她是见过的,就是从前摆在窗台上那个小木钵,只是多了个盖子而已,也是旧得很了。
王重阳看着那香盒出了会儿神,放了回去。又踱了几步,再次停住,拿起架上叠放的两本册子,正是夜来黄药师铺在案上临写的《想尔注》。
随着他翻开的动作,林朝英目光落在那笔字迹上,心中忽然一动。她昨夜没有认出这字,只因王重阳早年做虞允文的幕僚,后来又主持起义大事,文字上向来谨慎,轻易不使笔迹流落在外。林朝英虽与他相识多年,也不曾见过。此时才意识到那淡淡熟悉感从何而来,这分明与古墓前那“活死人墓”四字同出一人之手。黄药师昨夜不是写经,亦非临帖,乃是在学写王重阳的字……
软猬甲江湖至宝,武林中人刀口求生,谁都有仇家,也保不准自己哪一日不落入险境,有这样的宝贝防身,可算得上多了一条性命。这些年,不知有多少打它主意的人成了桃花岛主掌下亡魂。他这样举手相赠也还罢了,为着担心王重阳不肯收下,八年前就瞒下了此物来历,用心可谓极深。而王重阳读书士子出身,向来守礼,甚乎有刻板之处。这样随意在别人居室中走动,信手检视书籍私物,其中自然流露出的与屋主人的亲密绝非寻常。
王重阳已将自己写的那册丢在架上,一页页,慢慢翻过黄药师临写的白册,似乎已经忘了还有人在旁等待。林朝英看着他的神情,还有那笔笔清晰,一丝不苟的字迹,莫名地想起了昨夜那首《北风》。惠而好我,携手同行……那一曲能勾动她深埋心底的情思,黄药师抚弦时,心中却是在想着什么人?
她嘴唇动了动,话出口时不知为何有些艰难:“这些年,他莫非,一直住在这里?”
王重阳合上手中的书册,抬起目光,沉稳如旧:“他不住在这里,这些年来,他一直陪我住在古墓之中。”
林朝英脸上血色尽褪,她不需要多问一句,袖中双手紧握,半晌,冷冷笑道:“好啊,难怪他要那般问我……”
王重阳没有问她此言何意,只是沉静地看着她,道:“抱歉。”
林朝英勃然变色:“住口!”
王重阳顿了顿,依然继续说道:“……我本不该隐瞒。”
林朝英目光如剑,死死地盯着他,心里有万千言语想要质问、斥骂、指责,但只是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她骄傲一世,对着任何人都从不低一低头,这两个人既然敢将这不为世人所容的隐情摆在她面前,她就绝不肯在他们面前有一丝一毫的失态!况且,况且……
她全身都在发抖,然而看着那人坦然的神色,目中却渐渐露出一丝凄然……这个人的心从来就不在她的身上,她正是明知如此,才宁可避而不见。黄药师问她:“招招舟子,何以人涉卬否?”她岂不曾想过世间不乏良人君子,王重阳既然无意,她也不妨另寻知音。但这一颗心寄在了此处,却是无论如何再看不入旁人一眼。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她一剑在手,披荆直行,从不回顾。既钟情一人,便是这一生都不得回应,她也是决不会违心屈就旁人。
她忽而露出一丝苦笑,低哑的声音喃喃道:“有何不同……”
王重阳故是隐瞒了此事,但就算当初便告诉了她,又能有何不同?她固守此心,宁可坐视韶华逝去,亦甘守寂寞不肯回头。难道早知道他系心于一个男子,就能释此情结,转就它方不成?
眼泪毫无预兆地从那白玉般的脸颊上滑落,她慢慢松开袖中双拳,浑然不觉掌心牵起的刺痛,缓缓道:“我一生不信天命,今日终于知是错了,‘缘分’二字,确是求不得的。”
她神色痛楚,眼泪一滴滴地落在衣襟上,身子也不住颤抖,双肩却犹倔强地不肯松得一松。王重阳从不曾见她露出过这般柔弱之态,一时也不禁黯然,低声道:“对不起。”
林朝英自失一笑:“你既无心我便休,天下之大,原本不只有情爱一事。我既说得出,就做得到。只是你们……难道又能这样过得一生?”
王重阳淡然道:“八年相守,我与他虽无夫妻之名,亦是结缡之义,若能如此相伴白首,夫复何求?”
林朝英一时默然,她亦是真性情人,却是问不出口他难道就不以子嗣亲缘为念。
王重阳抚着手中书册,低声道:“我当初留在此地,便是放不下,依旧想看看是否还有挽回之机,不曾想这一留就是八年。我自己这点心结难舍,他年纪轻轻,却不该陪我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待着。我原想让他先回桃花岛,是他不肯,最终只答应每年秋末回去过冬,待三月春暖再来相会。这个时节,他本该在桃花岛,与玄风他们在一起才是。”
林朝英听着,不觉道:“据我所知,他每年十月之首,冬月之末各在舟山港口出现一次,回岛离岛不过两月而已。”
黄药师行踪飘忽,他的仇家和那些觊觎软猬甲的人原本也找不到他,却是因这固定时日的一出一入,这几年次次都有人守在舟山。黄药师又是极高傲的性子,即便知道,也决不肯改变习惯。他一半的名声,倒是从这里来的。
竹舍中处处是常年有人居住才会留下的痕迹,只因黄药师每年冬天都是在这里过的。他知道王重阳对他的关心,不愿拂了他的好意,却也不愿在离他那么远的地方遥遥相思。所以他依言回去料理岛上事务,指点弟子武功,之后立刻赶回来,就在这竹舍之中住到春天。
王重阳道:“十年。从活死人墓破土至今,他这十年的冬天都是在这里过的。他以前说过,我在哪里,他就陪我在哪里。我已经忘了,他却一直记在心里。”
林朝英目光幽幽,忽然道:“你不知他住在此处,却怎么认得这里的阵法?”
王重阳犹豫了一下,道:“这阵法是按活死人墓的总图布置的。”
黄药师不想他知道自己在这儿,但如果有一日王重阳要来,他却不会让他被阵法拦住。林朝英一听即明,到这个地步,也唯有泫然长叹:“……你们何不,就瞒了我这一世。”
王重阳没有答话,他知道黄药师与他一般想法,才会将书信和软猬甲留在这里而非交予郑林。之前不说是人之常情,现在若还隐瞒,却是真正对不起林朝英对他的情义和恩德。
林朝英再不想在这房间里待下去,转身走出门外。
王重阳刻意多留了一会儿,才收好东西走了出来。关上门,重新打开机关总枢,向那凝立不动的背影走去。
刚刚走近,尚未开言,便听林朝英头也不回地道:“我幼时与家中兄长们一起读书,教书的先生是位异人,早年被仇家打伤,不得不隐姓埋名避在林府,却被我无意中发现了他会武功。家中兄长读书俱不如我,之后习武,老师也道我资质为他生平仅见。十年师生,我敬他如父,感谢他让我知道闺阁之外别有天地。但我武功大成之时,他却对我叹了口气,说了句:‘可惜……’我起初以为他是可惜我修为尚不足以替他报仇,后来才明白过来,他是可惜我是个女子。身为女子,书读得再好,终不能为官作宰,武功练得再好,终不过相夫教子过此一生。他不过是老来寂寞,见我有些天分便指点一番权作排遣,实则并不曾寄予丝毫期望。我之前竟不曾想过,他武功大半已失,却从未将仇家之事讲给我是什么缘故……”
她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我当夜留书离家,只凭他的武功家数和一言半语,自己在江湖上打探他的身份和过往恩怨。这事放到现在自是不足一提,当初却整整花了我一年的时间。我以弟子之名上门寻仇,最终带着老师仇家的剑回到他面前,并直言向父母禀明志向。这等行径,不说惊世骇俗,怕也相去无几。这些年过去,家父家母亦不曾少过劝说责骂,兄长更已当作没有我这个妹妹。但老师临终之前,却对我说,希望我不负这身武功,不负这番志向,能比他走得更远……”
王重阳自己亦是少年离家,个中酸苦心中再明白不过,此时听着,却没有露出同情之色,只淡淡道:“鸿鹄之翼,安可栖息朱阑?”
林朝英目中微露暖色,又复被哀伤掩去,转过身时,面上已是一片平静。她看向王重阳道:“我不用你说对不起,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王重阳默然颔首。
林朝英目光陡然明锐,一字字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剑下从无敌手,只输给过你一个人。我要你答应,此番战事结束之后,拿出真本事,再与我比上一场。”
王重阳眉峰微振,沉声道:“战事结束,我便在终南山相候。”
林朝英终于露出一丝微笑,道:“郑林兄尚在樊川等我消息,走吧。”
王重阳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竹舍,转身与她并肩向林外走去。
——全文完——